亞歷山大·丘巴良: 中國抗日戰爭的貢獻被大大低估了

在5月9日俄羅斯紀念偉大的衞國戰爭80週年及閲兵式上，俄羅斯總統普京表示，我們會牢記二戰教訓，俄羅斯將永遠是納粹主義不可逾越的障礙，俄羅斯將打擊納粹追隨者的暴行。

5月9日發佈的中俄聯合聲明中也提到，當今世界，中國和俄羅斯肩負維護正確二戰史觀的共同責任和使命。雙方將堅定捍衞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成果，堅決粉碎任何企圖篡改二戰歷史、貶低和抹殺中俄二戰歷史功績、抹黑解放者形象的行徑，強烈譴責褻瀆或損毀二戰烈士紀念設施的行為。

一切歷史皆是當代史，在俄烏衝突的當下，這些表述背後暗含了怎樣的地緣政治關聯？在西方中心主義及美日同盟的影響之下，中國同樣面臨二戰貢獻被低估和篡改的事實。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那麼中俄兩國如何從多個領域，共同捍衞二戰歷史真相，弘揚正確的二戰史觀？

在“今日俄羅斯”的幫助下，觀察者網拜訪了俄羅斯科學院院士、俄羅斯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所長亞歷山大·丘巴良（Alex Chubaryan）先生，他是俄羅斯的世界歷史教科書的編撰者之一。

作者在家中接待觀察者網和RT同仁RT

【對話/觀察者網 高豔平】

篡改歷史的都是政治家和社交媒體人

觀察者網：兩國領導人互訪來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普京在紅場閲兵的時候説，俄羅斯永遠不允許誹謗真正戰勝納粹主義的人。作為歷史學家，您認為中俄聯合捍衞二戰勝利果實為什麼重要，您又觀察到哪些歪曲和篡改二戰歷史真相的現象？

**亞歷山大·丘巴良：**首先，目前的世界格局存在的問題，都與二戰息息相關。目前西方對中俄兩國的很多遏制行為，也源於這兩個國家在二戰中扮演的角色，他們企圖否定或者忽視俄羅斯或蘇聯在歐洲戰場的作用以及中國在亞洲戰場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兩國同心協力來保護真正的二戰勝利成果極為重要。

第三，兩國互相慶祝彼此的勝利日活動，反映出兩國之間的協作水平。中俄新時代的合作涉及方方面面：經濟、政治和歷史，並且這些領域中俄中立場也是保持一致的。

最近幾年我們親歷目睹許多否定蘇聯在二戰中角色的行為和言論，其目的就是為抹殺我們對二戰勝利做出的貢獻。比如，在一些國家，尤其是在波羅的海三國、波蘭、捷克等國家，普遍流行的一個説法是，蘇聯並沒有解放他們，只不過把德國侵佔換成為蘇聯侵佔而已。這就是我們提出要捍衞二戰勝利成果的背景。

除了這些話語上的歪曲，他們還會破壞二戰相關的紀念碑和紀念像，甚至禁止安排二戰相關的紀念活動。

以上是一些歷史篡改者的行為和做法。除此之外，我還想分享一些個人經歷，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我與美國、英國的歷史學家曾合作出版過著作。美方的學者不是普通的歷史教授，有的還是美國二戰歷史協會的負責人，他們誰都沒懷疑過蘇聯對二戰勝利付出的貢獻；相反，他們還要求我們不要忘記美國在二戰中所付出的努力，包括美國和日本軍國主義之間的戰爭等。

因此，當前出現的言論和行為明顯是對二戰歷史的歪曲。我個人的立場是，無論我們談論哪個國家，東歐國家、美國、英國或法國，傳播歪曲歷史觀點的並不是歷史專家，而是社交媒體人、政治學家等，而持有歷史學位的學者通常不會參與類似的活動。

同樣的，我想補充一下。據我瞭解，日本歷史學家、甚至美國一些人，都試圖忽視中國在戰勝日本軍國主義方面所做的貢獻。二戰勝利之後，一批在二戰中被日本佔領的亞洲國家紛紛獲得主權而獨立，比如印尼和馬來西亞等。所以我認為，強調中國在二戰中的浴血奮戰對這些國家獲得獨立主權的貢獻是非常重要的。

納粹主義復活是俄烏衝突爆發的原因之一

觀察者網：蘇聯時期，烏克蘭方面軍貢獻了約700萬士兵（佔紅軍總人數的四分之一）。然而，2014年之後，烏克蘭教科書卻着重強調“烏克蘭民族主義武裝組織”（UPA）的反蘇鬥爭。你如何解讀這種歷史敍事上的轉變？

**亞歷山大·丘巴良：**值得強調的是，我對烏克蘭歷史課本非常瞭解，他們這種歪曲歷史的行為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甚至在俄烏衝突之前就有了。

二戰期間，蘇聯軍隊沒有民族之分，所有的軍隊都是肩並肩奮鬥的。比如，我父親是亞美尼亞族，但他在列寧格勒戰場打過仗，當時民族劃分並不存在。二戰期間，很多烏克蘭族打過仗，烏克蘭也被德國侵佔了，眾所周知，當時受損最嚴重的就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

二戰期間，不同戰場有不同的名稱，該名稱取決於戰場的所在地，因此有波羅的海沿岸第一方面軍、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白俄羅斯第二方面軍，還有烏克蘭第一方面軍和烏克蘭第二方面軍，在頓河發生戰役時，還有頓河方面軍，在加里寧市打仗時，也有加里寧方面軍。

儘管如此，前幾年烏克蘭出現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新想法：烏克蘭歷史學家和政治家宣佈烏克蘭方面軍等於烏克蘭，但這個説法跟現實毫無關係。烏克蘭方面軍的軍人民族不同，烏克蘭族當然參與了二戰，這沒有人可以懷疑，但事實證明，大部分的軍人還是俄羅斯族，同時烏克蘭是蘇聯的一部分。

還有一點也值得注意，在二戰之後以及最近幾年，烏克蘭西部反對蘇聯和俄羅斯的不同力量積極開展活動。有一羣人我們稱之為“班德拉分子”（Bandera Faction）。班德拉現在被烏克蘭捧為國家英雄，但二戰期間他不僅跟納粹主義分子合作過，也直接跟蘇聯軍隊打過仗，當時班德拉分子針對的不僅是俄羅斯族，而是跟蘇聯相關的一切。

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手捧二戰時期納粹同黨斯捷潘·班德拉的畫像。烏克蘭政府於2010年授予班德拉“民族英雄”稱號，後遭到俄羅斯和波蘭的嚴重抗議，授令被撤銷

但是，烏克蘭對歷史的篡改等做法，並不是當前俄烏髮生衝突的原因。俄烏衝突的主要原因是烏克蘭最近積極開始備軍隊，同時宣佈加入北約的意願，這才讓俄羅斯政府警覺起來。

觀察者網：烏克蘭國民衞隊“亞速特種行動支隊”（亞速營）使用了納粹符號（例如“黑太陽”、”狼之鈎”這些曾經是納粹黨衞軍的標誌），引起了波蘭以及猶太團體的不滿，這也被認為是俄羅斯對特別軍事行動原因之一，其目標是要去納粹化。而西方媒體則將其視為俄羅斯的宣傳。特朗普雖然是個爭議政治人物，一些人也稱他是“納粹”。作為一名歷史學家，您認為，烏克蘭的這種納粹化傾向，與 1945 年有多少相似之處？究竟如何定義“納粹”?

**亞歷山大·丘巴良：**這個問題涉及我們對納粹主義的態度。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是國際法實踐中獨一無二的機構，它的結論為：納粹主義是旨在消滅人權的、十分罪惡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思想；最終結論為，納粹主義是對人類最有害最危險的意識形態。

二戰是歷史上唯一涉及價值觀的戰爭，當時所爭奪的不是勢力範圍，而是生命權、民主主義，是文明發展跟暴力滅絕之間的鬥爭。因此我們國家對納粹主義的態度十分明確，我們把它視作十分危險的現象。

不僅是亞速營，烏克蘭近期的整個政治導向都旨在為納粹主義辯護，並復興納粹意識形態。烏克蘭面臨的這種納粹化風險，確實讓俄羅斯十分擔憂，也成為俄烏衝突爆發的原因之一。

納粹主義即人類消滅，而要消滅誰是根據性別、種族、民族等因素決定的，這種行為理所當然要進行遏制的。

中國抗日戰爭對整個亞洲都意義重大

觀察者網: 俄羅斯一家知名的社會輿論調查機構列瓦達中心（Levada Center）在2023年開展的調查發現，僅有19%的俄羅斯青年能夠説出二戰所有同盟國的名稱。您是否擔憂俄羅斯年輕一代對二戰的認知情況？應當如何有效地向年輕一代傳承正確的歷史觀呢？

亞歷山大·丘巴良: 不瞞您説，我不太信任這種調查，其主觀性比較強。不過我們真的擔心年輕人不太瞭解二戰歷史。

在我眼裏，上一代人正在慢慢離開人世，二戰期間的歷史回憶也在慢慢消失，畢竟快一百年前的歷史了。這種現象隨處可見。對俄羅斯而言，我們還是採取了適當的措施，比如編纂了新歷史教科書，每所學校都必須使用。這些課本中有關二戰的內容與老版本相比更豐富。我們還有個專門的教育項目，叫《歷史啓蒙》，它針對包括年輕人在內的普通大眾，二戰相關的內容佔該項目的主要部分。

剛才你説得很對，二戰歷史正在被全球年輕人慢慢忘記。類似的在歐洲和美國進行的調查結果，我非常熟悉，那裏的青年對二戰一無所知，因為這本來就是削弱我國貢獻的結果。有一次我去法國巴黎，路過斯大林格勒廣場和斯大林格勒地鐵站，我就請陪同的人簡單詢問路人，這個廣場和地鐵站為什麼如此命名——接近90%的路人無法回答。

談回俄羅斯的歷史教科書，目前俄羅斯歷史教科書中涉及二戰內容的章節大幅度擴大，這是第一。另外，從2023年開始，俄羅斯10-11年級開始使用的歷史教科書中，關於二戰以及中國貢獻相關章節的內容也大幅度增加。還有，現在的俄羅斯歷史課本關於中國及其他東方國家歷史的內容也更豐富起來了，教科書特別強調中國在與殖民主義鬥爭中扮演的角色。

我前面談的歷史課本，不是俄羅斯歷史課本而是世界歷史課本。之前我們世界歷史課本受西方中心論影響，傾向於歐洲，大部分的內容與歐洲歷史相關。目前東方歷史章節的內容大幅度擴大，增加了中國、印度甚至一些東南亞國家歷史相關的信息。

而且，我們也增加了非洲及南美洲國家歷史的章節。我們不是縮小歐洲歷史相關的部分——已經存在的內容沒有改變，只不過增加了新章節，為了更好地展現這些國家在世界歷史中發揮的作用。

我想單獨強調的是，中國歷史相關的內容增加得很多，包括古代中國、中世紀中國以及二戰中的中國歷史。我們已完成了俄羅斯初中5-9年級的歷史課本的編纂，其中涉及中國古代歷史和中世紀曆史的內容也在明顯增加。

觀察者網：您提到的這本俄羅斯世界史的最新教科書，擴充了中國二戰歷史方面的內容，可否詳細展開談談？

**亞歷山大·丘巴良：**新版本的俄羅斯世界歷史教科書是兩年前才出版的。我們全力以赴讓新課本呈現出歷史學家的新看法，這也是我們對中國歷史學家表達的尊敬。

比如，我們知道中國歷史學家對二戰開始時間有着自己的看法，有人認為二戰的開始是1931的九一八事變，而不是歐洲認可的1939年。我們將這些觀點都寫進了俄羅斯的世界史新課本中了。

14年抗戰期間，中國軍民傷亡3500 萬以上；財產損失和戰爭消耗達1000 多億美元，間接經濟損失則有5000 億美元（按1937年比價）

之前的課本也提了1931-1939年發生的歷史事件，包括日本侵略中國。而這次的教科書修訂，將日本侵略中國與二戰的開端連接起來了。因考慮到中國戰場是二戰的開始，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也採納了對1930年代歷史事件的這一評價。

還有，我們新版教科書更加強調中國在粉碎日本軍國主義以及亞洲國家獲得獨立方面做出的貢獻。其實，新中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因中國國內革命勝利以及抗擊日本軍國主義的勝利而誕生的。

新中國的成立首先主要歸功於中國國內革命的勝利，這顯然是先進力量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浴血奮戰的結果，但日本軍國主義的粉粹也為新中國的成立，以及整個亞洲國家獲得主權獨立提供了很大的發展空間，因為一些亞洲國家像中國一樣都曾在二戰中遭遇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侵略。因此中國抗日戰爭勝利不僅對中國，對整個亞洲都意義重大。

總的來説，對俄羅斯和中國歷史學家而言，殖民制度崩潰、亞洲和非洲獨立主權國家的成立是我們共同關心的主題。俄羅斯歷史學家對這個領域的研究非常感興趣，這方面的研究能夠將我國和中國歷史學家團結起來，我認為這也是俄中歷史研究潛在合作方向。我們希望能就這方面的研究，跟亞洲和非洲歷史學家開展更密切的合作。

如果您可以告訴中國讀者，俄羅斯的學者對於加強與中國同行們就世界歷史研究的合作非常感興趣，我會非常高興。關於世界歷史的總體研究、世界歷史中關鍵事件的研究，比如我提到的殖民主義的形成與崩潰，“現代化”是什麼意思？革命和改革指的是什麼？俄羅斯、中國以及其他亞洲和歐洲國家的經驗是什麼，等等，我們特別希望能夠與中國同行們在這些領域加強合作。

反擊二戰歷史篡改，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觀察者網：在2020年，俄羅斯有人提議建立“全球反法西斯文獻中心”的倡議。鑑於西方刻意淡化蘇聯在二戰中的貢獻、以及中國抗日戰爭的意義，在當前地緣政治影響下，您認為，中俄兩國可能採取何種措施來反擊歷史修正主義，彰顯這場“人民的勝利”？

**亞歷山大·丘巴良：**我沒有專門研究過中國抗日戰爭，但我認為，我們應該更好地展現中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作用，特別是在遠東和亞洲地區。

在討論如何更好地展現中國在世界歷史中的作用時，我們當前和未來的任務在於呈現中國歷史的特色、中華文明的影響力以及構成中華民族認同的傑出人物的作用。在我看來，這一切都非常重要。

很多海外網友對中國抗戰史一無所知，更不用説中國二戰對亞洲的貢獻 油管截圖

如果沒有中國，美國可能在説日語了。主要戰鬥已經發生之後，美國很晚才加入二戰

如果日本帝國主義軍隊不被牽制在中國大陸，整個亞洲甚至可能澳大利亞人也在説日語了；沒有中國人的努力，日本和德國軍隊可能會在莫斯科會師Quora截圖

總之，對我們來説，研究和展示中國在人類歷史上的獨特地位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我們的任務之一。在我看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和政策是由中國文化、文明和歷史的特殊性所決定的。

我們兩國元首簽署了相關協議。而具體計劃的形成應該成為中俄相關學術會議的主題，這種會議可以在俄羅斯和中國共同舉行。

我們已經在俄羅斯設立了專門討論新世界秩序問題的平台，包括瓦爾代論壇和一些大學創建的平台。此外，我們還在俄羅斯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的基礎上為歷史學家設立了一個專門的對話平台。我們已經舉辦了三次活動，討論了新世界秩序的輪廓、內容和結構。

我認為還有其他可以組織的項目。我們歡迎並準備與我們的中國同事討論實施這些項目的可能性。我們還可以在9月3日中國慶祝抗戰勝利80週年之前安排一次會晤，而最終的會議可以在明年在莫斯科舉行。我願意協助舉辦相關活動，促進與中國方面就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的成就交流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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