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藍:一路坎坷的拉美航天,能否搭上中國這列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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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藍】
中國和拉美的合作乘着5月中拉論壇(中國-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論壇第四屆部長級會議)的東風,邁上了新的台階。雙方制定了一個共同行動計劃,其中包括了加強航天領域合作,共同舉辦中拉北斗合作論壇和共建中拉北斗應用合作發展中心的議題。
關心中拉航天合作的讀者可能還記得一條舊聞。去年在武漢舉辦了首屆“中國-拉美和加勒比國家航天合作論壇”。當時簽署的《武漢宣言》中,七條倡議全面覆蓋了信息分享、通導遙應用、人才培養和文化交流、深空探索、科研合作、國際協調等領域。
那麼,中拉航天合作的背景是什麼?為什麼現在會走向全面合作?這對未來意味着什麼?
大部分讀者可能對拉美航天相當生疏。所以,在回答這些問題前,很有必要先了解下歷史。
先説下拉美即拉丁美洲的定義。它指的是南北美洲美國以南所有地區,包括中美洲、西印度羣島和南美洲,共33個國家和地區;北有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南北全長11000多公里,面積2070萬平方公里,人口6.5億,主要為印歐及黑白混血種人、黑人、印第安人和白種人。該地區西班牙語佔統治地位,其次是葡萄牙語和法語,均屬拉丁語系,因此被稱為拉丁美洲。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南美是一塊貧窮落後的大陸,加勒比只有旅遊和海盜,拉美國家都是不起眼的航天邊緣國家。其實,拉美的航天起步很早,甚至早於中國。這不奇怪,因為二戰前有些拉美國家已經躋身準發達國家,比如阿根廷。
這裏必須提一下Ryszard Dyrgalla(達蓋拉),拉美航天先驅和奠基人。達蓋拉是波蘭人,從小愛好飛行,大學裏學習航空工程,後來成為波蘭空軍飛行員。德國佔領波蘭後,他輾轉來到英國,有機會接觸和研究了德國的V-2導彈。二戰後阿根廷政府仿效美國,從德國和歐洲其他國家招募了一批科學家。1946年,他受邀來到阿根廷從事火箭研究。

達蓋拉和Tahano導彈
達蓋拉承擔的第一個任務是Tabano空射導彈。項目開頭進展不錯。1949年,拉美第一台液體火箭發動機進行了測試。這不僅是阿根廷自主技術的一個里程碑,也可以視為整個拉美航天計劃的開端。但到了1950年,Tabano飛行試驗失敗,項目被取消。
達蓋拉此後參與了阿根廷多個探空火箭項目。1960年代後期,他移居巴西並任職於航空技術研究所。1970年,達蓋拉去世。他參與創建了拉美最早的航天計劃,併為南美兩大航天大國貢獻力量,或可稱為拉美航天之父。
1957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衞星,拉美國家也掀起了一波火箭熱。阿根廷在1960年建立了國家空間研究委員會(CNIE)。巴西於1961年成立了空間活動國家委員會組織集團(GOCNAE)。兩國都把探空火箭作為發展重點,並在此後數十年裏展開了一場你追我趕的區域太空競賽。拉美兩大航天強國的地位從此建立,一直持續至今。下表是兩國早期探空火箭發展的主要里程碑。

直到1970年代中期,阿根廷在這場競賽中都略為領先,但巴西有後來居上之勢。1979年,阿根廷空軍啓動了Condor固體火箭開發計劃,對外宣稱是探空火箭,預期在1990年具備發射衞星的能力。Condor有一級和兩級兩個型號。兩級型長10.3米,直徑0.8米,重4.8噸,是當時拉美研製的最大火箭。
彼時各國並無防止導彈技術擴散的共識,阿根廷的計劃得到了德國和意大利公司的技術支持。馬島戰爭結束後,阿根廷的將軍們深切感受缺乏自主遠程武器的痛苦,決定為Condor加上制導系統,讓它變成一個真正的彈道導彈,最大射程可達1000公里,足以覆蓋馬島。
但這期間阿根廷的經濟不振。Condor計劃因經費匱乏進度緩慢。正好,埃及和伊拉克需要彈道導彈,於是一拍即合。阿根廷和兩國達成了導彈技術出口協議。至1987年,阿根廷陸續向埃及提供了12台固體發動機。但這些都沒逃過英美的眼睛。同年,西方主導建立了導彈技術控制制度(MTCR),阿根廷便首當其衝。1989年,阿根廷大選在惡性通脹和鉅額債務背景下舉行。新總統梅內姆奉行新自由主義,無力抵擋美國的強硬壓力和經濟援助的誘惑,Condor計劃被迫取消。

發射塔上的Condor II火箭 machtres.com
Condor火箭從未離開過地面。從1979到1991年,整個計劃包括中東國家的投入,估計達50億美元,其中一半可能流入了西方公司為主的承包商。由於取消時銷燬得太徹底,Condor計劃沒有留下任何硬件、設施、技術和管理經驗,連國家最高航天機構CNIE也一同被取消了。
1990年代,阿根廷航天一蹶不振,巴西成為拉美航天老大。早在80年代中期,在Sonda系列探空火箭成功的基礎上,巴西就開始研製VLS-1運載火箭。它是一枚三級半固體火箭,綁紮四個助推器,長度19.5米,直徑1米,起飛重量51噸,能將350公斤載荷送入近地軌道。發射地點在南緯2度多的阿爾坎塔拉發射場。
不過,巴西接過了阿根廷的棒,也繼承了阿根廷的宿命。1997年11月2日VLS-1首飛,因一枚助推器未工作,一分鐘後被引爆。1999年12月11日的第二次飛行延續了三分半鐘,但二級未能點火,又被引爆。2003年8月22日,經過近四年準備,即將進行第三次發射的前三天,VLS-1火箭一枚助推器意外點火,引發了大爆炸,發射台塔被徹底炸燬,21名科學家和工程師殉職,成為本世紀迄今為止死亡人數最多的航天事故。

VLS-1火箭第二次發射 Aeroflap
事故原因至今沒有明確定論。調查指最大可能是點火系統中不明原因的放電導致。陰謀論則指向法國的破壞,目的是消除它對另一個赤道發射場,即3000公里外歐洲航天局的庫魯發射場的競爭威脅,但並沒有證據。巴西政府於2016年終止了VLS-1計劃。此後,和烏克蘭、俄羅斯、以色列及美國合作在南緯2度發射火箭的計劃也都沒成為現實。
那是拉美離開太空最近的時刻。到今天,阿爾坎塔拉發射場已沉寂了二十多年。
至此,兩大拉美航天強國的火箭夢相繼破滅,隨後被伊朗、朝鮮和韓國超越。兩國的航天重點都無奈轉向了衞星應用,和墨西哥、秘魯、智利、委內瑞拉等拉美二線航天國家站到了同一條起跑線。
1985年9月,巴西及拉美第一顆通信衞星 - Brasilsat A1由阿麗亞娜火箭發射成功。同年12月,墨西哥也擁有了第一顆通信衞星 - Morelos 1。這兩顆地球同步軌道通信衞星都由美國休斯公司製造。1997年,阿根廷的Nahuel 1A通信衞星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經過多年發展,三國的國有衞星公司已擁有多顆高軌通信衞星,成為拉美衞星通信服務主力。
2008年,中國為委內瑞拉制造和發射的“西蒙·玻利瓦”通信衞星在中國發射成功。2012和2017年,委內瑞拉遙感衞星一號二號相繼發射並投入運營。2014年,中國製造的玻利維亞通信衞星“圖帕克·卡特里”成功入軌。在中國幫助下,兩國從無到有建立了自己的衞星應用行業。

中巴資源衞星01星 INPE
1988年,中國和巴西簽署合作研製中巴資源衞星(CBERS)的協議。30多年來,總共發射了6顆中巴資源衞星,在巴西遙感應用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已成為南南合作的楷模。這些衞星都以中方為主研製,但巴西不同程度上參與了設計、製造、測試、運營各個環節。
秘魯、智利則發射了歐洲航天局和英國薩瑞大學研製的衞星,開展了遙感應用。
巴西、阿根廷兩個航天“強國”也從90年代起開展了自主衞星研製,並取得了一些成就,比如巴西的SCD系列小衞星、阿根廷的SAC-D地球觀察衞星及巴阿近年合作研製的亞馬遜一號衞星等。阿根廷國有的INVAP公司在SAC-D成功的基礎上研製了ARSAT系列高軌通信衞星,成功發射並投入商業運營。雖然核心部件均來自西方供應商,但這是拉美自研的最重衞星,達3噸,可視為拉美在衞星研製領域取得的最高成就。

ARSAT-2衞星 INVAP
小衞星技術的成熟,以及商業航天的興起,為更多拉美國家自主掌握航天技術帶來了希望。
墨西哥、秘魯、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厄瓜多爾、危地馬拉、巴拉圭等國都開發了自己的微納衞星併發射到了太空。最雄心勃勃的航天任務是墨西哥研製、2024年初隨美國商業航天初創公司Astrobotic的Peregrine 1登月器飛向月球的五輛微型月球車。不幸的是,Peregrine 1任務失敗,長12釐米、僅重56克的Colmena失去了創造世界最小月球車記錄的機會。

Colmena月球車 AEM
商業航天方面,阿根廷Satellogic公司是拉美的佼佼者。這家公司成立於2010年,計劃建立一個200顆低軌衞星組成的低價對地觀察星座,使用50公斤級小衞星獲取0.5米高分辨率及150公里幅寬的低分辨率圖像。到目前為止,它已發射50顆衞星,其中前八顆採用中國火箭發射,後續訂單全部交給了SpaceX。該公司被普遍看好,目前已在納斯達克上市。
2021年,發生了一件對拉美航天發展意義重大的事件。在墨西哥和阿根廷的積極推動下,拉美和加勒比航天局(ALCE)正式成立了。遺憾的是,巴西以官僚主義機構為由拒絕加入。但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眾多拉美國家仿效歐洲航天局,聯合起來開展航天活動。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端。
以上就是拉美航天曲折坎坷甚至悲壯的歷史。
通過這段歷史,我們看到了拉美國家對星辰大海的不懈追求、希望掌控自身命運的的強烈意願,以及對經濟困境和周邊強權的無奈,也看到了全球新格局下展現的希望。
拉美航天的悲劇,究其深層原因,應該和上世紀七十年代起拉美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有關。經濟動盪不僅削弱了國家財力,嚴重影響航天發展,也導致政局不穩,為外來干涉提供了機會。
但是,拉美幅員遼闊、資源豐富、人口眾多,經濟發展一度頗為成功,航天工業也有60多年的積累。當今世界經歷了全球化、信息化、數字化。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力量正在崛起並推動世界走向多元化。西方國家的影響力也已今非昔比。這是拉美復興的機會和希望所在。
坦率講,當前中拉航天合作的規模與拉美髮展潛力很不吻合,和中國航天世界第二的實力也不相符。迄今為止,中拉只實施了中巴資源衞星、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四顆商業衞星、阿根廷的深空測控站和Satellogic發射服務等寥寥幾個項目。中國航天在拉美的影響力仍和美國有很大差距。我們不應該遺忘拉美。推動中拉航天合作向全面和深度發展,意義重大,也刻不容緩。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作為美國的後院,拉美航天受美國影響巨大,歷史上幾乎所有航天項目中都有美國的影子。早在上世紀50年代,美國就在拉美建設了一圈地面測控站或觀察站。美國也用載人航天來施加影響。1985年,墨西哥宇航員維拉搭乘美國亞特蘭蒂斯航天飛機進行了七天飛行。2006年3月,巴西宇航員龐茨以國際空間站成員國身份,乘坐聯盟飛船到國際空間站工作了七天。次年,巴西因資金缺乏退出該計劃。
目前,阿根廷、巴西、墨西哥、烏拉圭、秘魯、智利、厄瓜多爾、多米尼加、巴拿馬都是阿爾特彌斯重返月球計劃的成員國。而在商業航天方面,SpaceX的星鏈服務已經在拉美大部分國家開通。拉美的商業航天項目也大多得到了美國資本和技術的支持。

來自古巴的拉美第一位宇航員門德斯
冷戰時期,蘇聯曾試圖在拉美抵消美國的影響力。1980年9月,古巴空軍中校門德斯乘坐聯盟38號飛船進入禮炮七號空間站,在太空飛行7天后返回地球,成為第一位拉美宇航員及黑人宇航員。冷戰後俄羅斯航天實力式微,曾經和巴西討論過合作進行赤道發射的計劃,但最後不了了之。目前在拉美,俄羅斯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
那麼,我們可以做什麼?
中國在航天運載工具、載人航天和空間站、深空探索、空間科學等前沿領域進步巨大,已經建立全球聲譽,拉美則有獨一無二的地理環境。雙方可以開展很多政府層面的合作。我們即將在中國空間站上看到墨西科和秘魯的實驗,將繼續發射兩顆中巴資源衞星。我們還可以探討建立赤道發射場、邀請拉美航天員參加中國空間站飛行、深空探測器搭載拉美載荷、針對亞馬遜熱帶雨林的航天任務和科學研究,等等。這些合作,不僅能擴大中國影響力,加強中國航天在拉美的品牌,也有助於拉美國家提升科研水平和航天技術能力。
中國近年來商業航天發展迅猛。在國內市場環境下錘鍊出來的服務和產品具有突出的性價比優勢和強大的國際競爭力,尤其適合支付能力有限的拉美市場。以低軌星座為代表的通導遙商業衞星系統已經成熟,已具備和星鏈競爭的實力。最近垣信千帆星座和巴西簽署合作協議,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商業航天出海拉美,僅僅銷售產品是短視的。應該着眼長期,讓中國和拉美商業航天生態鏈深度融合,才能綁定市場和未來發展機會。比如,衞星企業需要開放技術接口,讓大量拉美本地企業參與地面設備和應用解決方案的開發。中國資本可以進入拉美,參與本地商業航天企業的融資。反過來,拉美的優質企業也可以進入中國航天市場,包括資本市場。
有了政府和商業兩個層面的廣泛合作,學術交流、人才培養、航天科普和教育、國際合作協調等各個層面的航天合作自然也會滾動起來。這樣的合作,就是我們期望的全面合作。當中國和包括拉美在內的全球南方深度融合,美國通過脱鈎達到孤立中國的企圖就無法實現。而拉美則可以搭上中國這列快車。這是雙贏的結果。
這恐怕就是《武漢宣言》七個倡議背後的願景。
世界已進入百年未見之大變局。也許,這是一路坎坷的拉美的希望,也是中華振興的機會。希望有一天,再也不會聽到“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這句話,在聽到“阿根廷,請不要為我哭泣”這首歌時也不會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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