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杉憲治：兩千年來中日始終互相學習，密宗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自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中日兩國關係歷經風雨，卻始終彰顯韌性——2023年，中日重新確認“戰略互惠關係”定位；2024年以來，高層對話機制重啓，兩國在經濟合作、人文交流等領域達成多項共識；時至今日，中國穩居日本最大貿易伙伴之一的地位，日本對華累計投資超1300億美元，兩國更在數字經濟、綠色轉型與老齡化應對等領域開闢合作新賽道。

時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格局深刻變革，地緣政治衝突頻發，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大使講壇”第十場，特邀日本駐華大使金杉憲治於6月10日發表演講，解析日中關係的未來前景與合作機遇，展望兩國在維護區域穩定、促進文明對話中的特殊使命。

觀察者網經授權，整理演講內容併發布，供讀者參考。

金杉憲治在中國人民大學發表演講

金杉憲治：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全球領導力學院院長王文博士，各位傑出的教授、學者，朋友們、同仁們，大家下午好！

首先，我想衷心表示感謝，能有機會與先前其他國家駐華大使同僚一樣，在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人大重陽）區域國別論壇之“大使講壇”上發表演講，也很榮幸來到中國人民大學這所久負盛名的中國頂尖高校。事實上，日本駐華使館的一些日本同事就曾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他們今天也在現場，併為自己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校友而感到自豪。

今天，我想談談“日中關係的現狀和未來”。

首先，請允許我簡單介紹一下自己。我於1983年進入日本外務省工作，曾被派駐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美國華盛頓（任參贊）以及韓國（任首席公使），最近的一次是出任日本駐印度尼西亞大使。

我並非所謂的“中國通”外交官（China-hand diplomat），但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與中國也有着一些個人淵源。特別是2016年至2019年間，我先後擔任日本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和外務審議官，深度參與日中關係事務。彼時，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與中國領導人多次會晤，日中關係改善的齒輪開始逐步轉動，最終促成安倍首相於2018年10月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作為日本代表團成員，我曾多次有幸向中國領導人致意並握手。

在結束印度尼西亞的任期後，我於2023年底被任命為日本駐華大使。自那以後，我便致力於推動日中關係朝着更穩定、更互惠互利的方向發展。今天，我想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談一談對當前日中關係現狀的看法、面臨的挑戰以及對未來的展望。

與中國互動

自抵達中國以來，我始終將與中國人民的開放交流置於優先位置，積極尋找機會與政府官員、商界領袖、媒體代表、學界人士和學生進行面對面交流，傾聽各方意見，坦誠探討。

中國幅員遼闊，地區特色多樣。為了更好地全面瞭解中國，我走訪了中國多個地方。一年半以來，我去過包括四個直轄市在內的十省十八個城市，親身感受各地獨特的文化與風貌。

例如，在訪問甘肅敦煌時，我被莫高窟的壯麗所震撼。莫高窟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的世界遺產之一，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歷史樞紐，也是多元文化與信仰的交匯之地。日本正是通過絲綢之路從中國學到了大量的文化與技術。置身於如此深厚的歷史底藴中，我不由聯想到兩國間早已存在的深厚文化紐帶。

重慶之行讓我不僅看到了這座快速發展城市的蓬勃生機，也感受到了當地民眾的熱情好客，深切體會到了中國的活力。火鍋、重慶小面等川渝美食尤其美味，盡顯當地飲食文化的豐富多元。在走訪其他眾多中國城市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了每個地方、每個民族獨特的傳統與活力。

同時，我尤為重視與中國年輕一代的交流，他們將塑造日中關係的未來。今天能夠來到中國人民大學，並與師生們交流，機會實屬珍貴。目前我總共訪問了11所中國大學，分享了我對“當代日本”的看法，並直接傾聽中國同學們對日本的關切。

為了激發更多人對日本的興趣，我抵華後便開設了個人微博賬號（微博賬號：日本大使金杉憲治），並於2024年4月開始發佈內容。這是日本駐華大使首次通過社交媒體進行如此主動積極的交流。

也許在座的一些朋友已關注了我的微博賬號。尚未關注的朋友，我也在此誠摯邀請您關注我。我希望通過分享我在中國生活的點滴，能讓中國年輕一代對日本民眾產生親近感，並激發他們對日本的興趣。

金杉憲治在微博（@日本駐華大使金杉憲治）分享豆汁冰淇淋。

日中關係

接下來，我想談談日中關係。日中關係雖時有波折，但彼此之間始終密不可分。在此我想強調，歷任日本首相與中國國家主席始終對如何處理兩國關係有着共同的願景，我們將其稱為“戰略互惠關係”。

簡單來説，“戰略互惠關係”意味着，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兩國不可避免地會面臨一些看似難以克服的挑戰，但我們必須有效處理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並防止其對兩國關係整體產生負面影響。同時努力加強合作，造福兩國與國際社會。

2024年9月上任的石破茂首相於2024年10月在老撾與李強總理會見，11月又在秘魯與中國領導人會晤，雙方一致同意全面推進“戰略互惠關係”。12月日本外相巖屋毅訪華，2025年3月中國外交部長王毅訪問日本，實現兩國外長互訪。

這些高層互動，成為疫情後兩國各領域交流與對話逐步重啓的催化劑。雖然目前日中關係發展平穩，但必須牢記，雙方仍面臨諸多挑戰與未決議題。

作為兩個具有全球影響力的主要經濟體，日本和中國在促進地區及世界和平與發展方面發揮着至關重要的作用，其意義超越了雙邊關係範疇。換句話説，日中兩國合作可為亞洲乃至全球的和平與發展作出重要貢獻。

在此背景下，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個我的親身經歷。在我離開印尼赴任中國之前，許多印尼朋友告訴我，穩定的日中關係不僅對印尼與東盟至關重要，對整個亞洲地區也意義重大，他們懇切地希望我為穩定日中關係而努力。這番話，我一直銘記於心。

在當前形勢下，我們必須持續對話、擴大交流，有效管控分歧、推動問題解決，拓展務實合作領域。這不僅需要兩國政府的努力，也需要兩國人民的廣泛參與和支持。我們需要攜手努力，才能確保日中關係在未來穩步向前。

目前日中關係中最大的難點是兩國人民之間的情感問題。遺憾的是，日本社會中仍存在一些對中國的負面認知，中國社會對日本亦然。這種情況不可能在一朝一夕解決。

但當務之急是穩步前行，逐一應對具體挑戰，積極推進務實合作，不能讓“戰略互惠關係”成為空洞的口號。只有切實解決分歧，加強務實合作，才能讓兩國人民切實感受到關係改善帶來的益處，我們要始終不忘為推動日中關係持續努力。

再次強調，這並非在兩國政府單個層面就能實現的目標，我們需要包括商界、媒體、學界等在內的所有利益相關方的合作，共同推動這一進程。即便每次只能邁出一小步，我和日本駐華使館同仁們也會在北京為此不懈努力。我們衷心感謝各位的支持。

展望未來，日本目前擔任日中韓三方合作機制的輪值主席國。我們希望以不久將在日本召開的日中韓領導人會議為契機，進一步推動日中關係發展。此外，石破茂首相也表達了訪華意願，我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合適的時機促成此事。目前尚未確定具體日期，但我們將繼續逐步推進。

3月2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東京同日本外相巖屋毅、韓國外長趙兑烈共同出席第11次中日韓外長會 外交部官方網站

結合日中關係的背景，我想就日美關係談一些看法。美國是日本唯一的盟友，因此對日本而言，維持穩定的日美關係至關重要。當然，日美關係並非毫無分歧。相反，眾所周知，特朗普總統推行的大規模加徵關税舉措正對日美關係構成重大挑戰。

我們無法接受美國的關税措施。日方已向美方解釋了這些措施對日本經濟的影響，並敦促其儘快重新考慮相關政策。

此外，日本一直在基於規則的多邊自由貿易體系中蓬勃發展。因此，作為一個原則問題，維護和完善這一體系對日本而言仍然至關重要。日本一直基於這一原則同美國進行談判。

與此同時，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伙伴，加之歷史淵源、地理毗鄰等一系列因素賦予了日中關係獨特且深遠的意義。對華關係與對美關係於日本而言都極其重要，沒有“萬全之策”能確保與中美雙方關係同時順暢發展。日本最佳的辦法是與中美兩國保持廣泛的溝通，並盡最大努力維護兩國關係的穩定。

日中經濟關係

接下來，我想談談日中經濟關係的重要性。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其持續發展不僅對中國自身，也對全球具有重要意義。2025年全國兩會重點強調了擴大內需、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和發展新質生產力。這些目標必然會對日中經濟關係產生重大影響。擴大內需將進一步刺激中國市場，為日本企業帶來新的商機。目前，超過1萬家日本企業在中國開展業務，設立了3萬多個經營場所。眾所周知，中國市場競爭激烈，包括日本企業在內的外企也面臨諸多挑戰。

儘管如此，相當多的日本企業將中國視為“健身房”，正因為中國市場競爭激烈、充滿挑戰，反而是磨鍊技能、提升全球競爭力的理想之地。這些日本企業堅信，若無法在中國市場取得成功，也難以在全球競爭中立足。

從這一視角來看，許多日本企業與中國合作伙伴在電動汽車、自動駕駛技術等領域開展研發合作，互學互鑑、共同成長。也有越來越多的日本企業與中國企業建立合作伙伴關係，共同開拓第三方市場。

正如兩國領導人在過往會晤中所重申的，我們在環境、新能源、防災減災等領域的合作空間廣闊。此外，鑑於日本和中國均面臨人口老齡化與少子化的共同挑戰，雙方有望在老年人福利、醫療保健等領域開展更深層次的合作。儘管這些領域的合作才剛剛起步，但一些企業已啓動相關舉措，如開發老年人住宅項目。未來，日本企業也可能在中國設立並運營各種類型的養老機構。

另外，日本企業一直以來憑藉在本土市場多年積累的專業服務，為中國消費者提供優質體驗，不少日本品牌在中國消費者中贏得了良好的口碑。這些企業在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初泡沫經濟破裂後長達30年的通貨緊縮後，形成了獨特的商業模式，能夠以實惠的價格提供高品質的產品。這種商業模式在中國同樣大獲成功，並且令人欣慰的是，許多中國消費者已接受了日本的產品和服務。

日本車企的海外工廠佈局

我也想借此機會向大家介紹日本企業正在發生的變化。在各位看來，日企或許已經褪去了往日光輝。誠然，冰箱、洗衣機、電視機、錄音機等日系家電“稱霸”全球的時代已然落幕，但日本企業仍在諸多領域持續深耕。如今它們從“企業對消費者”（B2C）轉向“企業對企業”（B2B）模式，因此在大家眼中不再那麼顯眼。換言之，它們不再直接面向中國消費者，而是作為核心零部件供應商，在與中國商業夥伴的合作中發揮更大作用。

以大家使用的手機為例，一部手機內有800至1000個“多層陶瓷電容器”的微型元件，其中超過一半是由日企生產的。這些企業始終致力於供應更小巧、更耐用的電容器。如今，越來越多日本企業正以這種低調卻堅韌的方式在全球開展業務。希望這些信息能為大家畢業後規劃職業發展時提供參考。

人文交流

關於日中人員往來方面，隨着疫情平息，兩國間的人員往來逐漸恢復，但尚未完全回到疫情前的水平。當然，中國訪日遊客數量正穩步增長，去年達700萬人次，預計今年將突破1000萬人次。不過，這些遊客中有相當比例是已體驗過日本的“回頭客”，我們需要鼓勵更多中國“初訪者”赴日旅遊，同時也要向更多中國人介紹好日本各地的魅力。

關於日本人訪華，自2024年11月底中國恢復對日本公民免簽入境以來，來華的日本商務人士顯著增加，這讓他們在中國開展商務洽談更為便利。遺憾的是，仍有一些日本人因種種原因對訪華心存顧慮，我們也持續在不同場合向中國政府反映這一問題。

俗話説，“百聞不如一見”。親身走訪一個國家，對真正理解當地人民來説至關重要。我們將繼續推動日中兩國間更加活躍的人員交流，讓雙方民眾切實感受到兩國關係改善帶來的益處。

説到這裏，也請允許我提醒一下大家，大阪世界博覽會於2025年4月開幕了，已有眾多中國遊客前往大阪參觀。這一盛事是促進國際交流的好機會。大阪世博會中國館將組織30個省區市，通過“活動周”“活動日”等形式集中展示中國各地特色。

其中，7月11日將隆重舉辦中國國家館日活動。世博會官網已公佈中國各省的活動日程。我建議大家選擇與自己熟悉的地區對應的時間前往參觀。中國館目前是世博會最受歡迎的場館之一，每日吸引逾萬人參觀。

大阪世博會中國館照片

我們希望藉助大阪世博會，推動更加多元的交流，深化國際社會尤其是與中國的友好合作關係。通過本屆世博會締結的新紐帶，將進一步夯實未來的日中關係。

日中兩國雖因共同的歷史淵源而面臨諸多挑戰，但在兩千多年的交往中始終相互學習、共同成長。我經常引用日本僧人空海的例子，他是一位日本佛教僧侶，於公元8世紀唐朝時前往中國，在西安青龍寺研習密宗，並將所學帶回日本。直到今天，密宗在日本“高野山”（現在的和歌山縣）仍完整的傳承延續着。

在中國，密宗逐漸衰落，但近年來，青龍寺的中國僧人們前往高野山學習，再次將密宗帶回中國。這種跨越1200年的知識交流令人動容，我相信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結語

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80週年。我國對在那場戰爭中的行為多次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這些歷代內閣的立場今後也將是堅定不移的。同時，日本在過去80年裏為世界和平與繁榮作出了貢獻。我們對80年來作為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所走過的道路默默地感到自豪，並將繼續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事實上，就在上個月底，石破茂首相在日本一個論壇的講話中重申了我們的這一決心，我希望中國朋友們能夠理解日本人民的這種決心。

80週年是構建面向未來的新型關係的關鍵時刻。特別是在應對環境問題、老齡化社會等共同挑戰方面，我們必須建立一種兩國人民都能從合作中受益的關係。讓我們攜手共進，進一步發展面向未來的日中關係，深化互信，共享和平與繁榮。

最後，再次感謝大家今天的出席與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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