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卡馬克之冠:停止惡性內卷之風,不能止於新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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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託卡馬克之冠】
隨着國內市場競爭加劇,企業生存壓力增加,“內卷”這個原本用於描述農業社會勞動力過量投入、生產力卻停滯不前的術語,被使用的頻率越來越高,被引用的場合也越來越廣。尤其是產銷兩旺的新能源汽車市場,價格戰打得天昏地暗,各家大佬年復一年地從年頭撕到年尾,明嘲暗諷層出不窮,近日甚至出現“車圈恒大”論。
毫無疑問,商家打價格戰,消費者直接從中受益。但長遠來看,這種“內卷”不僅危害了企業的健康發展,也對職工的福祉、行業的可持續發展以及整個社會的經濟生態造成了嚴重影響,而明面上受益的消費者也可能成了這些不良後果的承擔者。

資料圖來源:澎湃新聞
一
首先是高強度的內卷嚴重影響了勞動者的收入待遇和工作條件,這也是目前內卷造成的諸多問題中,最為人所詬病、也是和我們普通人最密切相關的一點。
企業為了在激烈競爭中壓倒對手一頭,最常見的方法就是最大限度壓低成本、增加產出,在實際操作中就往往表現為對職工勞動力的壓榨——在增加勞動者工作時長、工作負荷的同時,壓縮勞動者的平均收入和工作條件。
就比如文章一開頭提到的新能源汽車,在過去的2024年,產銷量分別達1288.8萬輛和1286.6萬輛,同比分別增長34.4%和35.5%。在如今的大環境下,一個行業能取得如此亮眼的兩位數增長殊為不易。但這種增長是否普遍惠及到了該行業的從業人員,特別是一線基層職工呢?答案則是否定的。
如某電池龍頭就爆出了要求職工實行“896”工作制的消息——即早上8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一週工作6天;重要時期還要求連續無休地“奮鬥100天”。後來這消息越鬧越大,一些職工陸續發聲,公眾發現該公司的實際工作強度可能比“896”還要高,經常是“8106”、“897”甚至“8107”,而且所謂“奮鬥100天”也不是一兩次了,甚至出現過大幹一整年的情況,這也導致了該公司極高的人員流動性。而據部分職工透露,該企業工資待遇在業內不算低,但也遠遠不是許多人想象的高薪,至少其收入水平和該企業在全球市場上所向披靡的攻勢及如日中天的業績是極其不相稱的。
可以説,國內不少製造業企業之所以能在全球市場攻城略地,恐怕不完全是其產品質量過硬和產業技術先進所致,以一線職工的“犧牲”換取的壓倒性低成本優勢也佔據了相當高的權重。
二
內卷式競爭造成的第二個後果,是企業的利潤率普遍不高,尤其是製造業企業。
如2024年,中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製造業實現利潤總額為55141.1億元,比上年下降3.9%;營業收入利潤率為4.64%。


圖表來源:國家統計局
老實説,這些數字尚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我們可以對比同為東亞製造業中心的日本,日本2023年上市制造業企業的淨利潤創歷史新高,同比增長近20%。
據《日本經濟新聞》統計,截至2023年5月9日,東證交易所prime上市的約170家制造業企業淨利潤增長23%,達到了14.8萬億日元;4—9月,日本製造業的淨利潤達到11.6425萬億日元,比上年同期增長12%,並且超過了非製造業的11.5652萬億日元,增長8%。而2023年下半年,日本製造業的銷售淨利潤率再創新高,達到6.7%,這個數字是非常美觀的。
回溯我國過去四十餘年的製造業發展,可以説惡性競爭是國內企業久治難愈的頑疾,而這種競爭往往又是以不計成本的競價為主要手段的。例如當年中國的鋼鐵企業在與國外三大礦山(力拓、必和必拓、淡水河谷)進行鐵礦石價格談判時之所以頻頻失利,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國內部分鋼鐵企業為了優先獲得鐵礦石現貨供應,選擇繞過國內鋼鐵企業協同談判機制,私自與三大礦山談判定價。這種行為破壞了統一戰線,擾亂了市場秩序,給了國外三大礦山以可乘之機。
而國內企業在產品銷售時,為了爭奪市場份額,爭奪銷售排期,又往往急不可耐地用各種打骨折的價格去搶佔市場,企圖迫使競爭對手知難而退。這種種操作帶來的結果就是中國買啥啥漲價、賣啥啥便宜,龐大的產業集羣成了純粹出賣勞動力、錢卻讓上游供應商和下游銷售商賺走了的苦力。
實際上筆者一直以來都反感一種宣發話術,大致是説:某種高新技術產品原本只有國外少數企業能夠生產,這些企業憑藉壟斷這種技術一直在賺取高額利潤,國內企業克服千難萬險,跨越重重困境,終於實現了技術突破,製造出了這種高新技術產品,甚至技術指標更好,還搞出了自身特色,隨後有關企業擴大產能,降價銷售,擠垮了其它同行,成功把這種產品賣成了“白菜價”。
打破國外企業的技術壟斷,自然讓人欣喜,但後續賣“白菜價”的操作是否值得持續提倡,就需打一個大大的問號。產品賣不上價,要想維持企業運作所需的現金流,就只能盡力壓低成本,而壓低成本的方法不外乎降低收入待遇。
這麼做,看似惠及消費者,但看遠、看廣點,其實也破壞了國內市場的消費能力,因為人在作為勞動者的同時也是消費者。他們消費能力不足,企業就打不開銷路,利潤就進一步下降;為了維持生存,企業只好進一步削減勞動者的收入待遇、增加勞動者的勞動強度,進一步內卷;於是形成了“越卷越窮,越窮越不消費,越不消費越卷”的惡性循環——如果生產那麼多優質產品的結果只是讓企業艱難生存、讓勞動者勉強餬口,意義何在?
三
更糟糕的是,內卷式競爭誘發了許多不正當獲利的方法。
國內製造業企業由於嚴重內卷,導致主業的利潤空間極其有限,乃至根本不賺錢甚至虧損;而企業主為了獲利,只能另尋他法,一種常見的手段就是追求表外利潤。
所謂表外利潤,指的是企業從事那些不直接反映在其資產負債表中的業務所賺取的利潤。或者説企業不是從主營業務,而是主業之外的其它業務中賺取的利潤,可以一定程度上理解為“不務正業”。
例如一家制造業企業,其所生產製造的商品本身並不能賺幾個錢,甚至虧損,但其生產運輸銷售的這個過程,卻可以形成龐大的銀行流水、合同、發票等經營材料,這些經營材料在銀行眼中屬於“優質經營數據”,企業可以憑藉這些優質經營數據獲取低息貸款,然後把這些貸款投入到資本市場上去運營獲利。
這也就是所謂的“供應鏈金融”。
此類企業名義上是做實業,但實際上運營的是虛擬經濟,且往往會刻意擴大主業的經營規模以形成資金池。為取得規模和體量而盲目擴張,這不僅加劇了內卷,惡化了生態環境,還導致製造業企業不從產品質量和技術提升上下功夫,而是把腦筋全都動到資本運作上了,危害產業升級,形成了事實上的脱實向虛。

所謂“供應鏈金融”其實還只是牟取表外利潤時比較講規矩的做法,因為説穿了也就是專款不專用的問題,最惡劣的還是各種騙取出口退税、撈產業補貼,乃至名義上搞實業,實則搞金融詐騙的把戲。
就以騙取產業補貼為例,這一直是國內產業界的老大難問題,尤其高發於新能源行業。
例如2013年至2015年,國內為了扶持新能源產業而投入鉅額補貼,單車補貼金額較高,監管相對寬鬆,這導致那段時期成為新能源行業騙補行為的高發期。一些企業通過編造虛假材料、上傳虛假合格證、違規辦理機動車行駛證等方式,虛構新能源汽車生產銷售業務,騙取中央財政補助資金。比較有名的例子就是蘇州吉姆西客車製造有限公司通過上述方式虛假申報2015年銷售新能源汽車1131輛,涉及騙取補貼2.6億元。
為了整頓行業秩序,財政部在2016年初對90家主要的新能源汽車生產企業進行了專項檢查,涉及2013-2015年已獲得和已申報中央財政補助資金的新能源汽車40.1萬輛。檢查發現,一些企業涉嫌騙取財政補貼,部分車輛未銷售給消費者就提前申報補貼,不少車輛領取補貼後閒置。
四
最後,內卷也導致了大量同質化競爭和重複建設,誘發了海量的利益尋租空間。
典型例子就是此前國內半導體產業的一窩蜂式上馬。
中美貿易爭端和人工智能的大爆發,導致國內各地突然開始高度重視半導體產業的建設,一時間各種半導體投資、產業園、新建項目如雨後春筍般誕生。有一段時間,但凡是個省會城市,不搞三五個半導體產業園和重點投資項目,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那段時期業內的投資過熱令人記憶猶新,有從業人員半開玩笑地將這種情況稱為“半導體大躍進”。
而這種高強度的重複建設和同質化競爭,除了造成巨大的浪費和低效外,還引發了一系列影響惡劣的負面事件。典型例子就是武漢弘芯和濟南泉芯爛尾事件——現在回頭去看這兩起案例,就是用少量資金為槓桿,靠包裝項目、畫PPT、説故事、宣發造勢和拉政府參與來塑造虛假官方背景,撬動大筆鉅額投資,隨後捲款跑路的典型詐騙事件。

弘芯官網數據顯示,其項目投資總投資金額為200億美元,從14nm、7nm、5nm到3nm積極追趕先進半導體制程工藝,並建成晶圓級先進封裝生產線。
五
從某種角度來看,內卷可以被視為是“努力”和“奮鬥”出現了通貨膨脹,因為過多的、不理性的、非必要的“努力”和“奮鬥”集中出現,反而導致它們貶值了。
只有減少內卷,抵制惡性競爭,才能讓努力和奮鬥真正實現價值歸回,才能真正讓努力和奮鬥的人勞有所得,付出與回報成正比,也才是真正尊重了努力和奮鬥的那些人。
喜的是,當下不論是光伏、新能源汽車,還是半導體產業,都出現了整治“內卷式”競爭的動作。比如光伏方面,低於成本價競標的行為已被叫停;半導體領域,證監會先後出台“科技十六條”、“科創板八條”、“併購六條”等政策措施,鼓勵業內併購重組,整合資源,集中攻堅;而在新能源汽車上,日前比亞迪、長安、蔚來等數十家重點汽車企業發表聲明,就對供應商“支付賬期不超過60天”作出承諾,若切實履行,這將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供應鏈金融”中蟄伏的風險。
要想推動社會健康發展,惡性內卷之風不能不止。希望各行各業能提升產業協同性,確保我國經濟航船乘風破浪、行穩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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