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義德·阿拉塔斯:很多人沒意識到,自己成了西方壓制他國的傳聲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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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隨着全球南方的崛起,新一輪的去殖民化浪潮正在加速推進。但是在社會科學領域,全球南方的知識架構在19世紀的全球殖民化浪潮後受到了嚴重衝擊,且至今尚未恢復。這使得全球南方知識分子的培養和思維邏輯依舊會不由自主地基於西方中心主義架構甚至殖民主義邏輯。
在2025年6月10日至12日,全球南方網絡(GSN)舉辦的“全球南方與東南亞”學術會議上,馬來西亞籍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賽義德·阿拉塔斯(Syed Alatas)就全球南方知識體系的去殖民化問題進行深度討論。經授權,觀察者網全文翻譯整理了他在會議上的講話。
【演講/賽義德·阿拉塔斯,整理/觀察者網 唐曉甫】
非常感謝主辦方的邀請,給我提供這個機會就此話題進行發言。但是15分鐘時間非常有限,我也很難在這15分鐘內充分論述建立一個去殖民化知識體系的重要性。所以我想用這15分鐘談談為什麼我們需要認真對待知識體系的去殖民化問題。
在此,我認為需要強調一個事實:我們的知識,尤其是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的知識,很大程度上具有殖民主義的內在特質,或者説具有歐洲中心主義的內在特質,在某些情況下,這一特質非常明顯,但在更多情況下,這一特質並不明顯。
讓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在11到13世紀之間,歐洲人和穆斯林之間就巴勒斯坦歸屬問題發生了一系列戰爭。我們是如何稱呼這一系列戰爭呢?
如果我們用印尼語,怎麼描述歐洲人前往巴勒斯坦遠征並與當地穆斯林展開戰爭這一件事呢?也許有人會説“Perang Salib”——“Perang Salib”的意思就是“十字軍東征”,對吧?

賽義德·阿拉塔斯 GSN
現在,我們用中文來描述這件事,誰能告訴我普通話中用來表示這個意思的術語是什麼?“十字軍東征”,它指的是基督教那個“十字”,對吧?
現在這一事件在全球有一個專門術語,這一點非常有趣。它在印尼語裏是“Perang Salib”,在阿拉伯語裏是“الحروب الصليبية”(al-ḥurūb aṣ-Ṣalībiyya),在波斯語中發音也類似叫“جنگهای صلیبی”(janghāye salībī)。它在幾乎所有語言裏都被稱作“十字軍東征”。但是很多人並沒有意識到:“十字軍東征”這一術語反映的是歐洲人的經歷,而不是全人類的普世經驗。
對歐洲人來説,他們將“十字軍東征”描述為基督教對抗伊斯蘭教的戰爭。這也是他們稱之為“十字軍東征”的原因。但是,這並不是穆斯林當時對這些戰爭的看法。穆斯林並不認為那是一場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的戰爭。原因之一是當時伊斯蘭教控制下的巴勒斯坦和平生活着不少阿拉伯基督徒,而且當歐洲基督徒前往巴勒斯坦時,他們也會搶劫和殺害東正教徒。
所以直到歐洲殖民勢力快速擴張的19世紀,穆斯林才開始使用“十字軍東征”這一術語。也就是説,隨着歐洲教育在全球範圍的傳播,穆斯林才開始在阿拉伯語、波斯語或馬來語中使用“十字軍東征”這一術語。這非常有趣。
同樣地,我們可以研究一下,在12-15世紀,在受到西方教育影響之前的中國是如何理解這一系列戰爭的?他們使用什麼概念和術語來描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對於這些術語的使用,實際上反映了他們對於當時世界的理解方式。對此,我十分確信15世紀的中國人並不會把那一系列戰爭看作基督教對抗伊斯蘭教的戰爭。
我還可以給大家另舉一個例子。在2019年到2022年期間,世界上許多地方慶祝和紀念斐迪南·麥哲倫環球航行的壯舉。斐迪南·麥哲倫在離開摩洛哥後前往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然後他在1519年開始向西航行,於1521年抵達菲律賓的麥克坦島,並死在那。可以説他幾乎完成了一次環球航行。而這個歐洲人的經歷也逐漸被視作一種擁有全球性、普世性意義的事件。這一壯舉在當代被以歐洲為代表的世界眾多地區所紀念,甚至在全球南方的一些國家也將此次環球航行視為人類的偉大成就。

麥哲倫團隊環球航行圖
當然,我並不懷疑首次環球航行對人類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但對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們來説,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呢?當時的印尼人、菲律賓人或馬來亞人會如何看待麥哲倫的環球航行?簡單來説,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場災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以1492年哥倫布到達美洲為標誌,歐洲開始了全球性殖民時代。30年後的1521年,麥哲倫找到了環球航行的路線。而在這兩者之間的1497年,達·伽馬找到了通過非洲好望角前往印度的航線。從哥倫布發現美洲(歐洲殖民開端)到1521年麥哲倫完成環球航行的30年,歐洲人開始瞭解整個世界並開始了血腥的殖民。
因此,對於我們這些非歐洲人羣來説,這一系列發現是災難性的,因為它為歐洲徹底的殖民統治鋪平了道路,而這一過程歷時數百年。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説,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和麥哲倫的環球航行並不是一件值得讓我們慶祝的事情。甚至可以説,如果從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人民的角度來看,我們根本不該為此慶祝。
而這,也是我所説的歐洲中心主義的主要特徵之一:將歐洲經驗普世化。
甚至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使用“發現美洲”這一術語,這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冒犯乃至錯誤的説法,因為那只是歐洲人發現了美洲,而不是全人類首次發現美洲。在哥倫布到來之前,美洲就已經有人居住。非洲人甚至很可能在哥倫布之前就知道美洲的存在甚至登陸美洲,但歐洲人前往美洲的經歷卻被泛化為人類的普世經歷。
所以直到今天,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是,這些學科存在着一種虛假的普世主義——即將歐洲經驗泛化為普世經驗。
歐洲中心主義有幾個鮮明特徵。首先是虛假的普世主義,而這直接導致的結果是,相關學科在論述時為了支持這種虛假的普世主義而對現實發生的事件進行扭曲。例如,一些人研究認為美洲原住民沒有國家治理能力,他們沒有複雜的政治理論,他們沒有宗教,甚至美洲沒有文明。
順便提一下,這些觀點與19世紀猶太復國主義興起時對巴勒斯坦的説法如出一轍。當時猶太復國主義者也説巴勒斯坦沒有文明,那裏只有一些貝都因人,基本上是一塊無主之地。於是就產生了那句著名的話:“一片無人之地,留給無地之人”(A land without a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out a land)。

以軍襲擊後加沙城內升起濃煙
虛假的普世主義在猶太復國主義宣傳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明確宣稱:一個沒有猶太人、由阿拉伯人控制的巴勒斯坦將成為人類的災難,而一個由猶太人控制的巴勒斯坦將讓人類受到祝福。同樣地,他們將具有鮮明歐洲猶太復國主義色彩的觀點和經驗,泛化為普世性的真實情況。
但這種虛假的普世主義的傳播依賴於對現實和歷史的扭曲,它還需要壓制來自本土聲音、壓制來自原住民的聲音,以及來自全球南方的聲音。我們的許多社會科學研究都建立在這種壓制的基礎之上。
在此,我希望舉一個關於這種壓制的例子。在馬來西亞、印尼等地的馬來語世界,有一位著名的印尼人類學家。在他的一部用印尼語寫作的人類學入門著作中,有一個關於“社會”(masyarakat)的章節。但他對“masyarakat”的定義,實際上完全借用西方術語的定義,例如法語中“société”(社會)的定義,而不是對“masyarakat”本身的定義。
當然,我並不是説他有意為之,但這就是一種對本土概念的壓制,在書中關於“masyarakat”一詞的本義和內涵並未被討論:它的詞源是什麼?為什麼在 20 世紀初,“masyarakat”被納入印尼語來表示我們所理解的“社會”?這些都沒有被論述。所以雖然他用印尼語思考和寫作,但借用了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詞彙來思考問題。
所以我想説:當代不少的社會科學完全建立在歐洲中心主義之上,是基於虛假的普世主義、對本土聲音的壓制以及對現實的扭曲的產物。
而且我想強調,不僅社會科學具有歐洲中心主義的特點,整個世界本身也具有歐洲中心主義的特點。事實上世界至今仍處於被殖民狀態,近代歐洲的殖民始於歐洲人對美洲的殖民,而我們至今仍深受其害。
在巴勒斯坦的例子中,這一點表現得尤為明顯,因為巴勒斯坦本身就是歐洲殖民主義的經典案例。我們應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停止使用“佔領”這一術語,因為那發生的問題遠非簡單的佔領。
今天的巴勒斯坦同時存在四種殖民形式:一是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這存在於以色列本土及西岸部分地區;二是間接統治,以色列通過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間接統治西岸剩餘地區;三是半殖民主義(semi-colonialism),見於加沙地帶,加沙雖然在法理上不受以色列控制,但實際上多方面受以色列外部控制;四是佔領,例如以色列佔領敍利亞南部及巴勒斯坦部分地區。
因此,殖民主義和殖民性不僅僅是認識論層面的問題,而是關乎現實世界中的重大議題。我的演講完畢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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