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民：擁核機會窗口可能已經關閉，伊朗面臨艱難選擇

截至6月20日，新一輪以伊衝突進入第七天，以軍持續空襲伊朗核設施，伊朗革命衞隊則用導彈和無人機攻擊海法、特拉維夫及以色列軍工基地，雙方均有上千人傷亡。關鍵時刻，美軍是否會直接下場正引發全球關注。

美國總統特朗普最新表態，一邊暗示近期將與伊朗談判，一邊透露“未來兩週內”決定是否加入以色列對伊朗的襲擊。美國的決心有多大？目標又是什麼？本輪衝突是否會長期化，可能如何升級與收尾？伊核問題在這場大規模衝突過後將迎來怎樣的結局？

觀察者網對話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中國中東學會副會長劉中民，帶來相關解讀。

【整理/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新一輪以伊衝突已持續一星期，對於特朗普是否會下令美軍直接攻擊伊朗核設施，外界議論紛紛。您對美國是否直接下場的判斷是？

**劉中民：**過去一週的以伊衝突持續下來，美國在政策立場、軍事準備等問題上的實際做法已發生變化。在衝突初期，美國政府還曾經主張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但接下來，特朗普不斷地向伊朗發出越來越嚴厲的威懾性信息，態度非常強硬，包括要求伊朗接受美國以色列的全部條件，否則其將“一無所有”等等。

《華爾街日報》引述消息人士聲稱，特朗普已經同意了對伊朗的打擊計劃，但目前尚沒有批准。從美軍朝中東的頻繁軍事調動、對以色列提供的各方面支持來看，美國越來越堅定地支持以色列打擊伊朗，甚至可能會親自下場，但具體參與的方式和程度並不清楚。

特朗普表示，他還沒有最終批准空襲伊朗核設施的計劃，説明美國還在評估。美國國內建制派反對美國介入衝突的聲音也一直存在。所以，雖然美國已明確表達了要以某種方式參與衝突，但是其介入的形式仍不明確，並仍在分析和研判，本週末應該是一個關鍵的決策時間節點。

白宮發言人萊維特19日宣讀特朗普聲明：將在“未來兩週內”決定是否加入以色列對伊朗的襲擊 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假設美國下場，其攻擊伊朗的目標會是什麼？美國同以色列的目標存在哪些共識與分歧？

**劉中民：**在目標上，美國同以色列既有交集也有分歧。其共同目標當然是“清零”伊朗的核能力，這一點上雙方的共同利益和訴求相當大。

順便説一句，從這次衝突事件的演變情況來看，我並不認同一種“陰謀論”説法，即認為美國和以色列從一開始就對伊朗進行了戰略欺騙：美國通過談判麻醉伊朗，以色列則厲兵秣馬，準備突然襲擊。我想最初並不是這樣一種情況，而是在美伊的談判過程中，以色列不斷向美國施加壓力，比如美國在談判過程中突然提出伊朗要放棄鈾濃縮能力，這背後很可能與以色列的施壓有很大關係。

本來6月16日是美國同伊朗在阿曼進行談判的關鍵節點，但在以色列13號發動突然襲擊後，導致美伊談判化為泡影。此後，特朗普開始表現出他反覆無常，或者説見風使舵的一面，既然無法靠談判讓伊朗屈服，而以色列已經動手，在他看來這未嘗不是一種施壓方式。美國同以色列才開始選擇合流，而打擊伊朗核設施、消滅核能力正是美以之間的共同目標。

但在是否推翻伊朗政權的問題上，美國同以色列存在分歧。我認為這個目標對以色列來説恐怕沒那麼簡單。伊朗的體量、戰略縱深，包括近9000萬人口、160多萬平方公里土地（在全世界排第十八位）的體量，使以色列很清楚，以它自身的體量，僅靠外科手術式的空中打擊是不可能消滅伊朗政權的。以色列恐怕是希望借這次行動，儘量對伊朗現政權造成重創，使之陷入更加嚴重的危機。

但這並不是美國的主要考慮。一方面，美國清楚推翻伊朗政權的巨大難度；另一方面，美國恐怕也要非常謹慎地考慮要不要被捲入另一場中東地區的長期戰爭。總的來説，美國、以色列在打擊伊朗核設施方面存在高度共識，但在是否推翻伊朗政權、美軍的介入程度上有比較大的分歧。

觀察者網：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當地時間18日發表全國聲明稱，伊朗軍隊已準備好保衞德黑蘭，並得到官員和所有人民的支持。這場衝突是否會激化伊朗社會中的矛盾與分裂？伊朗上下會更加團結，還是可能出現政治動盪加劇的情況？

**劉中民：**在我看來，儘管處境艱難，伊朗政權尚未岌岌可危。伊朗遭受最大損失的時刻是在衝突爆發之初，以色列通過情報滲透與“定點清除”的方式，對伊朗的軍政領導層與核科學家造成了嚴重打擊。但是從近幾天的情況來看，其國內並沒有發生嚴重的危機和騷亂，伊朗對以色列的反擊有序且有效，表明其政權、軍事指揮體系依然在正常運轉。

當然，面對以色列違反國際法、異常殘酷地“定點清除”一個主權國家的軍政領導人，伊朗也已經做好了萬一最高領導人遇襲身亡之後的應對預案。但是衝突爆發之初那種因領導層大面積死亡導致的恐慌與嚴重危機時期，伊朗已經挺過來了。

伊朗的不少民眾，包括政治反對派對伊朗的處境尤其是民生艱難都有很多不滿，就在這次衝突爆發前，國內還出現了大規模的斷電。但他們不可能因對民生問題不滿，轉向配合美國、以色列去從事顛覆國家的活動。此外，伊朗國內並不存在一支足以挑戰現政權的反對派力量。

從民族性角度來説，伊朗有古代波斯帝國的自豪歷史，並多次歷經磨難。在近代更是多災多難，包括二戰時期遭到英國和蘇聯的佔領，20世紀50年代初期摩薩台民族主義政權遭美國中央情報局顛覆等。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伊朗長期面臨美國的封鎖和制裁，並且經歷過長達八年的兩伊戰爭，伊朗也都挺過來了。這體現了當面對外部危機時，伊朗的民族凝聚力、對民族尊嚴的維護會進一步凸顯。

伊朗外交部副部長哈蒂布扎德19日喊話稱，若美國決定介入衝突並支持以色列，將導致“整個地區陷入地獄” 視頻截圖

實際上以色列、伊朗都處在一個“膽小鬼遊戲”中，形勢非常膠着。我認為目前衝突的烈度還沒有達到峯值，雙方都不願意做那個率先“眨眼”的人，所以都不斷釋放絕不妥協、戰鬥到底的信號。

但反過來，各方總歸要考慮這場衝突如何收場的問題，於是出現了許多試圖談判接觸的信息，儘管雙方立即否認，但可能並非空穴來風。比如伊朗通過第三方國家向美以傳遞信息，開出談判的前提條件，以色列方面也有類似動作。一邊是哈梅內伊強調伊朗決不妥協，要戰鬥到底；另一邊，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出來講話，重申伊朗無意尋求核武器，希望實現和平，這種應對戰爭與謀求和平的兩條線上的努力也是符合常理的。

總的來説，從伊朗這幾天承受了初期打擊而沒有爆發大規模動亂、能夠組織起對以色列的有效還擊來看，伊朗的國家政權依然處於基本正常的運轉中。

觀察者網：有阿拉伯國家外交官透露，伊朗似乎在賭以色列經不起長期消耗戰。目前雙方的攻擊目標已經擴展到石油天然氣處理設施、港口與發電站等。您認為這場衝突是否會長期化？如果是，哪一方會先熬不住？

**劉中民：**本次以伊衝突還沒有進入將要結束的狀態，也明顯不同於兩國之前“即打即停”的衝突模式，也就是打個一兩天就停手。如今衝突已持續了一個星期，以色列也宣佈將國內緊急狀態延長到6月底，表明衝突仍將延續一段時間。

從效果來説，儘管以色列對伊朗的打擊看似轟轟烈烈，實際上遠未達到既定目標。且不説試圖推翻伊朗政權這個虛無縹緲的目標，就是伊朗的核設施，目前也遠遠沒有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何況，美國哪怕是選擇有限介入，也會進一步延長這次危機的時間。但美國是否會打擊、將在多大程度上打擊伊朗的核能力，才是決定衝突持續時間的重要因素。而矛盾之處在於，就算不能徹底根除伊朗的核能力，美國也會把削弱伊朗，直至無法再度組織起成體系的核開發、核能力設為行動目標。但這是伊朗難以接受的結果。

如果核能力遭受了致命打擊，伊朗很有可能會做出更嚴重的回應，比如近期伊朗強調會打擊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基地，或者封鎖霍爾木茲海峽，儘管這更多是一種帶有情感宣泄意味、表達強烈憤怒的非理性行為，但不能排除伊朗會這樣做。

如果這次伊朗選擇打擊美軍基地，力度恐怕也會與過去不同，之前的打擊更多是瞄準美國在敍利亞、伊拉克的非重點軍事基地和設施，人員裝備有限，且提前安排了撤離，更多是象徵性的打擊。這次如核能力遭到毀滅性打擊，伊朗恐怕會瞄準美國在巴林（美海軍第五艦隊基地）、阿聯酋的大型軍事基地作為報復。這勢必進一步升級衝突。

有分析認為，伊朗的導彈庫存還能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也使伊朗將繼續提高對以色列進行打擊的力度。目前來看，以色列方面受到的人員損失遠遠低於伊朗。但是，對於這樣一個彈丸之地的國家來説，其周邊安全環境脆弱、領土狹小和抗打擊韌性差的情況，決定了以色列承受長期消耗戰的能力遠遠不如伊朗，哪怕以色列背後站着美國和整個西方，他的體量和國家縱深擺在這裏，兩者有天壤之別。

我認為，衝突最後的結果可能是三方都無法完全達到目標，美國和以色列儘管信誓旦旦地要給予伊朗核設施“致命打擊”，但現實中很難完全實現。

當以色列、伊朗、美國都認識到無法達到既定目標，且美國極力避免發動地面戰爭，以色列難以承受衝突長期化的代價之際，衝突就有可能結束。

當地時間19日，被伊朗導彈打擊波及的以色列特拉維夫都市圈內環CBD建築 Flash90

觀察者網：伊朗這次損失慘重、暴露出嚴峻的安全環境現實，是否會導致其更有動機去邁出實現擁核的關鍵一步？還是説，伊朗會考慮放棄核研發的立場，以換取同美國以色列的外交妥協？

**劉中民：**這對伊朗來説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從2003年伊核危機出現到現在20多年了，伊朗長期圍繞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問題同美國、西方、以色列進行博弈。以色列不斷地宣稱，伊朗已經接近製造核武器的門檻。最近互聯網也有一段視頻剪輯，是內塔尼亞胡從1996年以來反覆在聯合國等其他場合講話，幾乎每隔幾年就宣稱伊朗“即將擁有核武器”，但伊朗並沒有擁有核武器，這表明以色列的自相矛盾。

另一方面，雖然近期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投票認定，伊朗存在違反IAEA規定的做法，但IAEA依然認為伊朗沒有進行核武器開發。從技術的角度來説，60%是濃縮鈾的門檻，從60%提煉到90%是一個相對容易實現的過程。

現在伊朗基本具備達到60%丰度的濃縮鈾生產能力，邁向90%的武器級濃縮鈾提煉也不是特別難的事情。但是從90%再到進行核爆試驗，實現核武器化、與運載工具一體化，最後進入能夠實際發射的部署狀態，伊朗還遠遠沒有接近這一進程。伊朗面臨的悖論就是始終在堅持開發，但始終沒有達到正式擁核的地步，但卻成為以色列長期遊説美國遏制伊朗的理由。

近年來，無論是從政策宣示還是實際做法來説，伊朗一直強調要和平利用核能，並且上世紀70年代就加入了聯合國的《不擴散核武器條約》。2015年伊核協議簽署，協議給伊朗保留了進行鈾濃縮的能力，但是鈾原料一旦產出就立即運走、送往第三方，也就不會有從60%提煉到90%，乃至後續的核試驗、武器化等過程。到目前為止，應該説2015年伊核協議依然是解決伊朗核問題的最理想方案：它既保留了伊朗的核開發（即和平利用核能）權利，也提供了透明的可監督機制，確保伊朗不會生產出核武器。

然而，特朗普於2018年退出伊核協議，拜登政府日後同伊朗的多次談判也遭遇失敗，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後，雙方又更加無從談起。所以説這次危機的源頭還是出在第一屆特朗普政府身上。他二次上台後，自今年4月以來，美伊雙方進行了五輪談判，伊朗還是想回到通過和平談判解除西方制裁的軌道上。但這樣一個進程最終被以色列的襲擊中斷，美國也從傾向談判轉為支持以色列發動打擊。

到最後，伊朗既在事實上蒙受了沉重打擊，在尊嚴和榮譽上也是遭到打擊甚至羞辱，包括其軍政高層、關鍵科學家損失慘重。在這樣的憤怒之下，不排除伊朗通過退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來表達他的不滿，但從可行性的角度來説，一邊是美國、以色列摩拳擦掌，準備空襲核設施；另一邊，伊核問題也伴隨着這場衝突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我認為，就算伊朗國內某些勢力有擁核的動機與訴求，現在追求實現擁核的機會窗口可能也已經關閉。

反過來説，現在就算是想要追求和平解決，伊朗也面臨相當大的困難。起碼在未來四年特朗普任內，美國的極限施壓政策不會變，以色列的破壞干擾不會變。等於説2015年通過伊核協議形成的“6+1”多邊談判機制（中美俄法英加上德國、伊朗）已經失敗了。

未來圍繞伊核問題，伊朗恐怕很難回到與美國單獨談判的道路上。伊核問題的解決最終還是要回到多邊談判機制上。伊朗現在應該認識到，與美國單獨進行談判是沒有保障的。

簡而言之，伊朗選擇走哪條路都不容易，發展核武器很難走得通，尋求和平解決也暫時缺乏有效的機制。

歸根結底，現在伊朗已經被以色列和美國逼到了十分艱難的處境下。如果美國和以色列不給伊朗留有餘地，則衝突勢必長期化，當然伊朗面對持久戰的韌性與優勢會比以色列更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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