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尼斯·瓦魯法基斯| 特朗普的穩定幣鍊金術：為下一場全球金融危機做好準備？

【編者按：近期，通過國家和地方的立法背書，穩定幣備受各方關注。除了6月17日，美國參議院正式通過《GENIUS法案》，為錨定美元的加密貨幣穩定幣建立首個聯邦監管框架外，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也早於2025年5月21日通過了《穩定幣條例草案》，成為全球首個對法幣穩定幣實施全鏈條監管的地區。

專家們認為，與比特幣、狗狗幣等具備更高投機屬性和市場波動性不同，穩定幣以“穩定”為核心優勢，是連接數字與傳統金融的重要工具。國內大廠京東和阿里也紛紛提出要申請穩定幣牌照，對基於穩定幣的全新跨境支付解決方案充滿期待。

6月18日，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潘功勝在2025陸家嘴論壇上首次談及穩定幣。潘功勝指出，新興技術在跨境支付領域加速應用。區塊鏈和分佈式賬本等新興技術推動央行數字貨幣、穩定幣蓬勃發展，實現了“支付即結算”，從底層重塑傳統支付體系，大幅縮短跨境支付鏈條，同時對金融監管也提出了巨大的挑戰。

穩定幣究竟是甘之若飴還是洪水猛獸，本文以美國市場為立足點，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供讀者們辯論和思考。】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

弗朗西斯科·戈雅的蝕刻版畫《理性沉睡催生惡魔》，是藝術家對理性失守時心靈釋放恐怖力量的嚴厲警告。如今，穩定幣正成為這種可怕力量——隨着特朗普總統未經理性約束的加密夢想演變成《GENIUS法案》，它們正被釋放於全球經濟中。

美國參議院通過GENIUS法案

穩定幣好似一對永恆對立父母的“私生子”：加密社區的自由主義精神與崇拜國家強權的美元霸權是它的締造者。基於本應瓦解金融寡頭（華爾街與美聯儲）壓迫性權力的區塊鏈技術，穩定幣卻牢牢綁定在這個寡頭體系的最大圖騰——美元之上。其結果是，一種號稱非政治化的貨幣，卻註定要與最具政治支配力的貨幣形式形影不離。

何為穩定幣？

其理念是創造一種既擺脱比特幣駭人波動性，又能保持匿名全球交易自由的加密貨幣——不受任何政府監控，超越腐敗政客、窺探官僚、貪婪銀行家、國税局乃至中情局的操縱範圍。

技術上，穩定幣包含記錄所有交易信息的分佈式賬本（區塊鏈），以及維持每枚代幣兑美元匯率恆定為1:1的機制。為使這一匯率可信，穩定幣市場巨頭Tether和Circle等發行方承諾，每售出一枚代幣，都將儲備等值1美元。通常發行方會用售幣所得購買等面值的美債，由於美債生息，而現金或穩定幣不生息，發行方因此獲利頗豐。

拋開黑幫勢力對穩定幣的青睞（這類羣體自然渴望任何能潤滑非法交易的支付手段，從百元美鈔到五百歐現鈔皆在其列），穩定幣對貨幣體系脆弱、惡性通脹肆虐、資本管制嚴苛的國家（尤其是非洲地區）而言，堪稱天賜之物。它不僅為無銀行賬户者提供了美元代用渠道，更打造出跨境匯款新範式——相較於搖搖欲墜的銀行間報文系統（如SWIFT），穩定幣通道更快捷、更廉價、不受美國製裁影響且可靠性倍增。

簡言之，當政府對其放任自流時，穩定幣利遠大於弊。但如今特朗普政府為私利將穩定幣武器化，其潛在危害性正呈指數級攀升。隨着特朗普兩道行政令（2025年1月23日與3月6日簽發）與參議院剛通過的《GENIUS法案》形成合流，穩定幣正在全球經濟地基深處演變成一顆巨型定時炸彈。

穩定幣規模幾何？為何在特朗普任內爆發式增長？

當前流通穩定幣總市值已達2500億美元。若要確保如此巨量代幣擁有足額儲備，僅2024年一年，發行方就需購入約400億美元美債——規模超過當年任何外國買家。同年，單是Tether一家就實現130億美元税前利潤（對一家僅百人規模的離岸公司而言實屬驚人）。

穩定幣錢包數量去年5月同比激增（從2700萬飆至4600萬），同期交易額增長84%（從4090億美元躍升至7520億美元）。如今，80%的加密貨幣交易已通過穩定幣完成。

美國的穩定幣市場概覽。其中USDT持有1200億美元美債，超過德國國家儲備

這般迅猛增長，令本應被加密革命顛覆的傳統金融勢力競相入局。Visa、Stripe等巨頭紛紛上車，科技大廠也在跟進（它們對華爾街當年將其擠出支付領域懷恨在心——還記得被扼殺在襁褓中的扎克伯格Libra嗎？）。就連優步（Uber）也為防止打車平台利潤被金融中介蠶食，而自主開發跨境穩定幣。

早在特朗普政府借《GENIUS法案》推波助瀾前，渣打銀行就預測：2028年穩定幣流通量將激增八倍，突破2萬億美元。問題在於：為何特朗普、萬斯及其“讓美國再偉大”（MAGA）陣營要不遺餘力加碼穩定幣？

除顯而易見的中飽私囊動機外，更耐人尋味的解釋是：穩定幣完美契合特朗普政府通過縮減全球貿易失衡“讓美國再偉大”的戰略。對這些政客而言，最振奮人心的莫過於"利己即利國"的邏輯。

特朗普團隊毫不掩飾其美元貶值意圖：既要縮減貿易逆差，又要通過關税威脅迫使盟友拋售美元（且不得購入他國法幣）來維持霸權。穩定幣在此計劃中扮演重要角色。

例如，假設日本被迫動用其1.2萬億美元外匯儲備中的相當一部分來購買美元穩定幣，特朗普的雙重目標就能同時實現：一方面，美元總供應量將因此增加，導致美元貶值；另一方面，穩定幣發行方會將吸納的美元資金用於購買美國國債，從而降低美國政府借貸成本，並在此過程中鞏固美元霸權。正如JD·萬斯所言，擴大穩定幣的使用規模將成為“美國經濟實力的強力助推器”。

穩定幣帶來的五大系統性風險

1. 道德風險

穩定幣發行方存在超額髮行代幣（超出吸納美元儲備）或購買低流動性高收益證券的逐利衝動。簡言之，穩定幣擠兑風險（類似銀行擠兑）已迫在眉睫。當穩定幣規模尚小時（如2021年紐約監管機構因Tether儲備金不透明對其罰款2100萬美元），儲備造假問題尚不足為慮。但若規模突破2萬億美元，其系統性風險或將超越2007年次貸危機。

2. 存款遷移效應

當美元從美國本土銀行賬户流向穩定幣時，美債需求激增導致收益率下跌。銀行為阻止資金外流被迫提高利率，財政部則需增發美債滿足需求。不同利率間突然出現斷層：銀行利率與長期美債利率攀升，短期美債利率下跌，導致收益率曲線陡峭化——這正是金融動盪的明確信號。

3. 穩定幣與銀行的死亡螺旋

2023年，第二大穩定幣USDC發行方Circle將33億美元儲備金存放於硅谷銀行（SVB）。當SVB倒閉時，USDC遭遇擠兑並脱鈎美元。若非美聯儲緊急救助，Circle早已崩盤。如今在特朗普政府加密政策與《GENIUS法案》推動下，美國財政部預測將有6.6萬億美元銀行存款轉入穩定幣，當年危機與之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美聯儲主席鮑威爾

4. 穩定幣與證券市場的死亡螺旋

華爾街正試圖用區塊鏈技術加速證券交易、降低成本，就像穩定幣顛覆SWIFT系統那樣革新傳統證券交易。但要將股票、債券、衍生品等金融合約遷移至區塊鏈，必須將合約與交易代幣嵌入同一鏈上（如同以太坊上NFT交易模式）。這引發了一場關於哪種美元穩定幣將主導證券交易的軍備競賽。勝出者的使用量必將暴增，但若其發行公司陷入危機，整個美股市場與29萬億美元的美債市場都將岌岌可危。

5. 全球金融脆弱性

若美國境外發行的穩定幣崩盤會怎樣？歐洲等非美機構無法獲得美聯儲救助。特朗普政府會像2008年那樣提供互換額度拯救歐洲銀行嗎？值得懷疑。因此，歐亞非拉地區發行的美元穩定幣可能將金融風險傳導至全球。歐洲央行已開始擔憂需要籌集美元救助本地區穩定幣持有者。

發展中國家則面臨三重困境：禁止穩定幣（放棄其巨大益處），抑或創建主權替代品，又或者接受更深度的美元化。中國明智地選擇用數字人民幣全面禁止穩定幣以保護金融體系，但其4.5萬億美元外匯儲備陷入兩難——拋售將助推特朗普的美元貶值戰略，持有則需承受美國主導的市場波動。金磚國家的準備姿態與多數經濟體形成鮮明對比，後者正困於美元依賴與破壞性加密實驗的夾縫中。

《天才法案》的嚴重缺陷

上週二以68比30票在參議院通過的《天才法案》（GENIUS Act），若其初衷是為了強調金融崩潰的威脅，那確實無可指摘。該法案本質上將穩定幣武器化，使其成為貨幣私有化的工具，並將美元霸權實際外包給親特朗普的科技寡頭。

許多民主黨人被兩項承諾所誘惑，展現出他們一貫的愚蠢，支持了這項立法。第一項承諾是法案將通過荒謬的“禁止穩定幣支付利息”條款來保護他們在華爾街的盟友；第二項承諾是法案將監管特朗普打造的數字化“荒野西部”——具體方式竟是讓各州來監管規模500億美元以下的穩定幣發行商，這無異於允許上千種劣質穩定幣在美國遍地開花。至於具有系統重要性的發行商（包括薩爾瓦多Tether等境外機構），則只需接受所謂美元儲備資產的“獨立”審計。

《天才法案》為大規模崩盤鋪路的方式有二：其一是對儲備金監管的模糊界定，加之對前文所述穩定幣增長引發的死亡循環的嚴重忽視；但更惡劣的是，該法案閹割了美聯儲的職能——一方面禁止其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另一方面又暗中將收拾私人穩定幣爛攤子的重任壓在美聯儲肩上，卻不賦予其必要工具（例如類似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穩定幣監管機制）。

金融創新犯錯本是人之常情。但要釀成驚天大禍，只需美國政府做到以下幾點：推動私人穩定幣發展、用輕量監管為其披上合法外衣、禁止美聯儲使用同等技術、並剝奪其應對危機的工具。

所以，請保持警惕，務必高度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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