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只留給電影人一年?“和美國同行聊完,難以接受…”
雷逸鸥睡不够 玻璃心 脾气冲

【文/新潮觀魚 阮佳琪】
“幾年前,我在金雞電影節上曾説‘想象力可以跑贏所有算法’,現在我是有疑慮的,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跑贏了。”在上海電影節一年一度的科幻電影周“華山論劍”中,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支菲娜一改往日信心十足的樣子,這番感慨迅速成為了整場論壇的關注焦點。
在全球範圍內,人工智能(AI)技術都在以不可阻擋之勢席捲各個行業,電影行業自然無法置身事外。6月18日,在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電影論壇“未來進行時:技術變革浪潮下的國際影視產業合作論壇”上,關於AI對電影行業的衝擊議題掀起激烈交鋒,嘉賓們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自稱“行業旁觀者”的支菲娜,和好萊塢視效大師約翰·休斯都對此深感擔憂,後者更拋出“AI留給電影人的時間只有一年”的震撼論斷;而另一邊,中國導演李霄峯、張末則持樂觀態度,更願意相信技術發展將推動電影產業升級,無懼AI衝擊。
當技術浪潮與藝術創作在銀幕前狹路相逢,AI究竟是解構傳統的“顛覆者”,還是激活創新的“催化劑”?答案或許如電影本身般多元。
關鍵在於,電影人能否在技術“狂飆”中守住敍事的靈魂,這恰是論壇嘉賓們心照不宣的共識——電影的終極魅力源於突破現實藩籬的想象鋒芒,它終究不應淪為算法的“跑馬場”。

6月18日下午,在上影昊浦智慧產業社區舉辦的“未來進行時:技術變革浪潮下的國際影視產業合作論壇”
用AI製作一部完整電影,在一年內就可以實現?
論壇開始沒多久,支菲娜就難掩擔憂地提到,去年她曾經信誓旦旦地對自己的學生説,放心幹,至少5年內電影行業不會被AI取代,“但是,昨天我跟約翰(·休斯)談了這個問題,他給了我一個讓我無法接受的答案。”
她之所以焦慮萬分,原因是另一位論壇嘉賓、Rhythm &Hues Studios(R&H)和TAU Films的創始人約翰·休斯告訴她,以當前技術的迭代速度,AI生成一部院線級別的影片,或許最快在明年就能實現。
這種變化帶來的影響顯然是多方面的。支菲娜憂心忡忡地指出,對於那些創意能力薄弱的導演,AI很可能從創作工具異化為創作主導。當導演們反過來被算法指揮時,未來電影可能會變成“連鎖餐廳批量生產的預製菜”,安全有餘但缺失靈魂。
主持人也很快將話筒對準了約翰·休斯,好奇這位參與上影節開幕影片《醬園弄》視效製作,過去也曾參與《納尼亞傳奇》、李安導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國際大片的視效大師,因何發出如此“暴論”。
約翰·休斯則解釋道,現在AI已經可以生成5秒鐘的視頻,欠缺的精度完全可由多個模型協同補足。在當前AI發展極為迅速的情況下,技術瓶頸將在一年內被突破,屆時電影製作將迎來範式革命。
“在影視製作應用中,我們可以直接將完整劇本輸入AI系統,它能自動完成劇本拆分工作。藉助另一種AI模型,還可以把文字內容轉化為分鏡,甚至連動態分鏡的生成也已經可以實現了。”
他繼續説,“最近在做的項目,需要許多國家的大全景。放在過去,我們需要組建專業團隊實地取景,比如有些在中國拍,有些要去歐洲拍。但現在,利用AI圖形生成技術,就能快速生成各國全景畫面,省去了很多麻煩。”
他指出,AI將會極大地降低電影製作門檻,“過去可能只有幾百名導演能夠成功,但現在全世界約有1億人都能成為內容生產者。所以對創意導演來説,競爭將是巨大的。”

Rhythm &Hues Studios(R&H)和TAU Films的創始人約翰·休斯
在約翰·休斯看來,在AI時代,人們似乎覺得拍電影變得輕而易舉,人手一部手機就能成為自媒體,但這並非源於對電影的熱愛,而是受收益驅使。
他説,以YouTube和TikTok在美國的情況為例,至少有30個頭部博主的年收入高達7500萬元人民幣,這一收入水平與傳統電影人相比十分驚人。敏鋭的資本市場也在瘋狂湧入這一新賽道,像過去投資傳統電影那樣猛擲重金。
從技術發展角度看,這推動了行業前進,但作為觀影者和普通觀眾,約翰·休斯其實並不喜歡看特效大片,他更喜歡張藝謀、甯浩等擅長敍事的導演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能讓他享受觀影過程。
也因此,他堅信,真正的精品電影經得起時間檢驗,能吸引觀眾走進電影院的始終是那些情感豐沛、擅長敍事的作品,只有善於講故事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這也是現場嘉賓普遍認同的觀點:如何在AI生成的千篇一律的內容中脱穎而出,做出打動人的作品,將會是創作者今後面臨的最大挑戰。
技術或許能重構製作流程,卻永遠無法替代人類獨有的故事洞察力。
“真有一億個導演,那就太好了!”
與約翰·休斯的判斷相互呼應的是,就在當天上午的科技創制單元開幕儀式暨上海科技影都發佈會上,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秘書長、影協科幻工委會會長王紅衞在致辭時曾提到,正在拍攝的《流浪地球3》,無論幕前、幕後、前期還是後期,都是幾千人日夜協作,才能完成一部電影,“但現在的AIGC技術下,以及未來會出現的更多迭代之後,電影可能變成一個人就能完成的藝術作品”。
“當人人都有可能成為創作者的時候,影像內容創作就可能迎來一次全新的革命。”他説。
在台上的兩名內容創作者——中國導演李霄峯、張末,兩人的看法則更為樂觀,他們欣然接受約翰·休斯所説的“一億個導演”的競爭挑戰。
“我覺得不是一億人做導演的問題,就是五十億人都成為導演,我覺得太好了!”李霄峯談到,短視頻平台的興起,已經讓越來越多人使用手機記錄生活、編織故事,這並非是對傳統電影的衝擊,反而是行業進步的體現。
他認為,即便AI在一年後徹底“席捲”電影行業,也無需擔憂。這或許意味着行業將迎來全新機遇,人類將踏入一個更具創造力的時代,“所以坦白講,我覺得是挺高興的一件事。”
張末則直言,當前電影行業正深陷“缺貨”困境:優質導演稀缺、好故事匱乏,漫長的製作週期更讓觀眾常常陷入“片荒”。而AI技術,被她視為“破局”關鍵。
“我們去年、前年就已經開始供不應求的狀態了。所以(如果)真有一億個導演能夠加入這個行列,那太好了,我們不缺貨了。”
張末設想,在電影前期籌備階段,AI可以對拍攝進行預演,精準計算鏡頭,大幅縮短工期;後期製作時,AI剪輯軟件又能在短時間內生成多個風格迥異的剪輯版本,無論是懸疑、抒情風格都能信手拈來……
這些技術的應用,將使原本動輒數月的製作週期縮短至兩個月,讓電影市場能夠更敏捷地響應觀眾需求。此外,她期待AI能降低製作成本,讓更多人得以踏入電影創作領域,為行業注入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導演、編劇張末,與父親張藝謀聯合執導電影《狙擊手》
張末還表示,在這個視聽體驗高度發達的時代,觀眾對電影的期待已今非昔比,不再滿足於單一維度的感官刺激,對劇情、表演、視覺效果等各方面都提出了嚴苛要求。因此她寄希望於,AI能夠打破創作與製作的瓶頸,助力電影行業實現質的飛躍。
“以前做一部電影只要感動人就可以了,因為觀眾沒有見過那麼多的視效大片,就算劇情有漏洞,故事也不是那麼完美,但視覺呈現夠奇觀也可以。但現在不行,必須面面俱到。”
她説,觀眾已經看過太多作品,審美進化速度遠超創作,“希望科技能夠打破這層瓶頸,讓我們再突破一下。”
技術變革同樣可能改變觀眾的觀影體驗。上海互影數字科技有限公司CEO鵾鵬表示,相比上一代從pc端到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技術創新,現在的短視頻時代是基於每個人的個人數據來精準推送相關的內容,AI時代的這種推薦將更加個性化。
“比如大家看一部電影,甚至可以選擇某一個角色説什麼台詞,而隨着你選擇的不同,這個台詞不一樣,這個劇情的結局也就不一樣了。”
據他透露,互影科技正在與上海電影集團合作開發首個“交互式多結局電影”,“我們很難説,這到底是遊戲,還是影視。在創意湧現階段,跨領域的創作者交流碰撞,能夠產生更多的可能性。”
“目前只有中美有能力探索電影AI領域”
談到中國在電影AI領域的探索,支菲娜的信心又回來了。
“我認為國家是非常重視這一塊的,2020年的‘科幻十條’(《關於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今年年初又出了關於虛擬現實電影的新文件,我們在不斷探索。”她説。
支菲娜表示,在這種頂層設計的驅動下,中國電影產業規模已經實現跨越式發展:從2003年只佔全球票房的0.6%,躍升至近年最高28%的市場佔比,同時銀幕數與觀眾體量都形成了獨特優勢。
“去年我們的票房不算很理想,但仍然佔到19%,美國是佔20%多,其餘國家都在4%以下,”她進一步分析道,“也就是説,我們的體量足以支撐我們在電影創作、電影市場上做更多的探索。”
支菲娜認為,當前全球範圍內具備大規模探索科幻電影、VR與AI能力的,只有中國和美國兩國。國家經濟基礎、綜合國力、觀眾成熟度與人才儲備構成了四重支撐,成為中國電影的核心競爭力。
她特別提到,中生代導演對新技術的積極擁抱,“50歲以下和更年輕的導演都在主動探索AI應用”,這種代際活力是中國電影的獨特優勢。

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支菲娜
面對AI帶來的全球變革,支菲娜強調國際合作的必要性,“電影誕生130年來,技術迭代從未停止。必須是兩個國家的電影人、工程師、藝術家共同去面對的問題,如果我們單打獨鬥,或者一廂情願做事情的話,有可能這個速度就會變慢。”
以CEPA服務貿易協議(《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為例,她指出,今年國家電影局新推出管理規定,鼓勵香港、澳門服務提供者在內地投資設立電影製作公司,正是這種開放姿態的最新例證。
“我對未來中國電影對外合作越來越有信心。據我所知,未來還會有更進一步的放開。”她説。
支菲娜強調,在電影技術的演進歷程中,AI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創作邊界,“創意環節可能受到的影響還不大,但在後續製作環節中,技術迭代速度已經非常快了。”
她提到,美國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與李安的《雙子殺手》都採用了120幀的拍攝技術,當時耗資一億美元,耗時足有一年才完成;而中國自己的AI插幀技術,僅用5天500萬美元,就能完成《金剛川》的同規格補幀製作,而觀眾幾乎無法分辨差異。
她進一步指出,AI技術已全面滲透電影拍攝環節,虛擬製作影棚裏,演員站在虛擬製作影棚的綠幕前,就可以在畫面中即時合成場景,不需要再“上天入地”,“如今拍攝雪山鏡頭無需演員真上6000米,高温、蚊蟲等拍攝難題都能通過AI解決。"
這種“工具平權”讓中小成本製作也能實現大片級視效。支菲娜笑言,“(有了這樣的技術支持,)接下來就讓導演們捲起來吧,內捲去吧。你們捲起來,我們觀眾才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