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觀察所：追覓遇到的，不止是輿情危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心智觀察所】

6月13日，追覓科技法務部連發聲明，稱遭遇大量不實負面信息的攻擊，經多方提供線索及相關證據發現，存在有組織網絡水軍、“黑公關”、“黑媒體”特徵，且與多家公司及其高管密切相關。對此，追覓方面除向多家自媒體正式提起訴訟，還發起最高100萬元獎金的懸賞，公開徵集黑公關線索、證據。

這一高調回應所折射的，不僅僅是一家企業的輿情危機，更是中國掃地機器人行業的內卷現狀。

除了網絡上大量傳播的"斷指計劃"、“三倍薪資挖人”、“竊取商業機密後開除”、“對賭失敗"等不實信息外，稍早前曝光的所謂追覓內部信同樣引起過輿論廣泛關注。其中對比蘇州總部與深圳分部工作時長，要求員工創造價值要達到僱傭成本15倍的言論，深深刺痛了公眾情緒。

雖然官方事後曾有回應"網傳信息的發佈者並非追覓科技的員工”，但輿論場上的反響，的確清晰體現出對於病態內卷的普遍反感。

與四軸無人機類似，掃地機器人在大眾印象裏曾長期被視為高速增長的新興品類，包括追覓在內，國內多家頭部企業也已經牢牢佔據着全球市場主導地位。

在這個本應充滿活力的新興賽道，國內玩家開啓存量博弈模式更值得關注與警惕。

以追覓科技為例，面對市場激烈競爭，公司近期接連在大家電、消費金融甚至潮玩領域廣泛試水，跨度如此之大的多元化，恰是行業內卷壓力的體現，也見於其他同行近期動作。

然而，多元化真的能成為破解內卷的萬能鑰匙麼？無論是已經多輪洗牌的大家電市場，還是玩法與實體產業完全不同的消費金融、潮玩盲盒，這些新行業的觸角，很可能反而會分散企業在核心業務上的專注力。

而這樣的專注力，對於追覓科技而言絕非可有可無。

事實上，打開各大電商平台，追覓產品的用户評價不乏對智能化和APP易用性的吐槽。雖然其中不少堪稱掃地機通病，但幾大頭部品牌的消費者反饋中，環境識別不精準等問題似乎更為多見，產品質量穩定性也遭受質疑。從黑貓投訴平台數據看，作為國內三強中市佔率最低的企業，追覓科技的投訴量反而最高，超過石頭科技與科沃斯，保修期內頻繁故障、維修扯皮被高頻提及。

在需要更多聚焦的時候，中國掃地機器人企業不僅在大舉多元化，還紛紛加碼海外市場。石頭科技、科沃斯、追覓科技等頭部玩家海外營收佔比普遍已經達到乃至超過50%，可這種"國際化"同樣更多屬於存量博弈，瓜分iRobot等海外傳統廠商本已剩餘不多的蛋糕，而非真正創造或挖掘藍海。

創新沒有一勞永逸

曾幾何時，掃地機器人也是中國複雜製造業敏捷創新、規模經濟、“快魚吃慢魚”成功範式的代表。

正如心智觀察所此前文章中所盤點的，發明了四軸無人機的美國，已經完全沒有企業能夠與大疆抗衡；創造出平衡車品類的Segway、今天已成為九號公司一部分；開闢掃地機器人品類的iRobot，卻被石頭科技等中國企業後來居上、正在經營困境中苦苦掙扎；引領四足/雙足機器人創新、曾被許多國內輿論場“意見領袖”追捧的美國創新能力化身波士頓動力，在市場競爭中被宇樹科技“按在地上摩擦”；一度堪與iPhone媲美的科技符號GoPro，正在影石科技的挑戰下左支右絀……

硬件創新的世界，早已不再是美國人所熟悉的樣子。

然而，當創新經驗被充分總結，創新成就被充分肯定，我們的創業者，卻絕不能就此迷失在掌聲中。

創新，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終點。

當中國企業憑藉穩定品質、超低成本和大規模供應能力已經跑贏了從1到10的市場角逐，卻在從10到100的博弈中開始陷於相互內卷。

越是在感受到內卷痛苦時，我們越不可忘記自己身處的是消費電子這樣一個頻繁發生“範式變革”的領域，從0到1的破壞性創新隨時可能發生。這也就要求在戰術的勤奮之外，戰略的警覺與視野須臾不可忽視。

消費電子的歷史，本就是一部驕傲者被後來者掀翻在地的編年史。

然而令人擔憂的是，當中國掃地機器人企業在按照五十年前的商業教科書，在價格戰、供應鏈和渠道爭奪中激烈內卷時，清潔機器人的真正技術革命可能正在他們的視野之外悄然發生。

美國西海岸，一批新興的清潔機器人創業公司正在湧現。

不少讀者或許還有印象，不久前Loki Robotics家政機器人視頻曾在國內小小火過一把，在破圈的背後，是Weave Robotics、Peanut Robotics、SOMATIC 等美國家用/商用家政機器人企業的集體活躍。

這些初創公司的產品技術定義也正在快速趨同，與傳統掃地機器人執行簡單平面清掃功能，直到最近才開始搭載小型機械臂移除地面雜物不同，Loki等美國企業普遍已經明確了大幅強化多軸機械臂功能的方向。

在這種全新的形態定義下，結合斯坦福等美國院校的具身智能算法創新成果，已經驗證了前所未有的複雜家政工作處理能力。機器人/機器臂能夠更換工具、精確施用清潔劑，並與各種設施進行物理交互，採用端到端學習與遠程操作相結合的訓練方式，大幅縮短了部署時間，使機器人能夠快速適應現實世界的複雜環境。

在國內清潔機器人激烈內卷、人形機器人又過於遙遠難以落地的當下，美國企業這條折中的路徑，卻已經令人看到清晰的相當清晰的商業/家用場景落地可能，如果將之視為能力超級強化版的掃地機器人，一旦其定價能夠進入數千美元區間，一個智能清潔的“iPhone時刻”已經呼之欲出。

從瞄準酒店客房清掃的Loki Robotics，到以家用場景為目標的Weave Robotics，這些企業迭代效率，竟然讓人彷彿依稀看到了當下幾大國內巨頭起家之時。

這些美國企業的共同特點是：它們並不試圖挑戰巨頭，在紅海里絞盡腦汁內卷，而是不拘泥於傳統掃地機器人的功能邊界，頗有第一性原理的思考風格，從人類打掃家務的具體任務與場景出發，反向界定可行的產品形態。

由此，這些企業正在刷新"智能清潔"的概念邊界。傳統的掃地機器人主要解決地面清潔問題，在洗拖掃的平面維度上極致內卷，而忘記了在比拼同一個需求的更好解決方案之外，還有滿足更廣泛需求的另一種“解題思路”。

戰略迷航與路徑依賴

或許有聲音對此反駁稱，美國創企的產品只不過是拼湊和集成，關鍵零部件可以肯定絕大部分依賴於中國供應鏈，依賴於華強北消費電子產業集羣。

即便這是毫無爭議的事實，但一個新的追問就此浮現：為什麼這一次，集成創新的火種在美國西海岸而非中國點燃？我們自己的家用、商用清潔機器人企業為何深陷同質化內卷不可自拔？

這個問題，應該引起我們的思考。

從大疆到追覓，中國產業界從不缺乏“後浪”的傳奇，初創企業以驚人的創新效率快速崛起，然而一旦中國企業成長到“巨頭”級別，如何平衡管理與創新，避免不同部門為自己的KPI/OKR各自為戰的大公司病，就成為一個棘手的課題。

這樣的大公司病，在行業平穩發展的階段還能勉強被遮掩，但在顛覆式創新發生時，卻有可能葬送來之不易的產業優勢。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iPhone的誕生過程。在iPhone推出之前，全球手機市場同樣被成本控制和漸進式改進所主導。諾基亞憑藉製造優勢和渠道控制長期佔據市場首位，而依靠山寨機崛起的早期中國廠商，也主要通過價格優勢獲得份額。然而，蘋果重新定義了智能手機的概念——不再是通訊工具，而是移動計算平台。這種概念突破來自於對用户需求本質的重新理解，而非簡單的技術堆疊。

類似的邏輯，當下也在智能清潔領域發生。當中國企業還在為激光雷達的精度、吸力的大小、電池的續航等參數進行軍備競賽時，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舊金山硬科技創業團隊，已經開始思考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機器人應該如何像人一樣打掃衞生？

這種戰略思考的有無反映在資源配置上，讓差異更加明顯。

中國掃地機器人企業的研發投入雖然絕對數額巨大，但主要集中在產品功能的優化和成本的降低上。主要針對產品的局部改進，而非底層技術的突破。相比之下，新一批美國初創企業雖然普遍規模極小，融資規模也遠無法與國內企業研發投入相比，但更敢於嘗試清潔機器人的產品形態突破。

一種創新能力被反超的現實風險，已經湧現，當我們嘲笑龜兔賽跑中對手的失敗時，也時刻需要自問：我們是不是成為了沾沾自喜的又一隻兔子？

當美國企業在探索清潔機器人的通用智能、多模態交互、複雜環境適應等前沿課題時，中國企業卻在為渠道佈局、價格戰略、營銷手段而疲於奔命，跨界大家電、跨界造車、跨界金融、跨界潮玩……一個個令人瞠目的策劃，似乎令人感受到戰略思考越來越短期化。

供應鏈優勢，不能也不應掩蓋戰略懶惰。

雖然這些美國機器人公司的零部件供應可能依賴中國，商業前途也遠非光明一片，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的優勢企業儼然放棄了對於定義產品的戰略思考，而在對短期收益的無盡追逐中迷失了方向。歷史告訴我們，蘋果公司同樣大量依賴中國供應商，但這並不妨礙其在智能手機領域的絕對領先地位。掌握供應鏈並不等同於掌握技術創新的制高點。

智能清潔領域的"iPhone時刻"正在逼近。就像iPhone重新定義了手機一樣，下一代機器人產品可能會重新定義人們對智能清潔設備的認知。這個關鍵窗口期，考驗的不是製造能力和成本控制，而是對技術趨勢的深刻洞察和對未來方向的準確判斷。

從技術發展的歷史規律來看，每一次重大的產業變革都遵循着相似的路徑：先是技術突破，然後是產品重新定義，最後是市場格局重塑。當前的智能清潔領域，正處在這樣一個臨界點。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成熟、多自由度機械手硬件成本的下降、5G和邊緣計算的普及，為機器人的智能化提供了技術基礎。問題在於，誰能夠最先整合這些技術要素，創造出真正的"殺手級"應用。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企業面臨的不僅是技術挑戰，更是戰略選擇的挑戰。是繼續在存量市場中進行零和博弈，還是投入資源去創造前所未有的增量市場？是滿足於當前的市場地位，還是敢於顛覆自己的成功模式？這些選擇將決定中國企業在未來競爭中的命運。

結語

追覓科技的百萬懸賞，或許能夠暫時平息輿論風波，震懾那些行業內卷中無底線的做法，卻無法根本性解決行業面臨的當務之急，在產品形態創新已經呼之欲出的當下，中國的掃地機器人企業迫切需要重新思考自己的發展邏輯、評估當下的創新環境，避免被突然的顛覆式創新所衝擊。

在這個轉折點上，誰能夠率先跳出內卷的泥潭，誰就能夠在未來的競爭中佔據先機。戰術上的極致勤奮固然重要，但戰略上的清醒更為緊迫。中國的獨角獸們，是時候從"追趕者"轉變為"引領者"了。這樣的問題，確實需要行業內外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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