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國際政治裏,“叫爸爸”也這麼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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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北約海牙峯會落下帷幕,各國領導人相繼離開這座城市。峯會的相關動態曾引發廣泛關注,隨着議程的結束,城市重新迴歸到日常的生活節奏之中。
此次北約海牙峯會的主要成果是一份簡短的五點文件,核心內容是歐洲國家與加拿大大幅提升國防開支的決議。這與媒體預期基本一致,並無多少意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峯會達成的五點文件,竟然是一個有利於烏克蘭的框架成果。
這一結果是如何實現的?
須知,美國總統特朗普曾多次公開聲稱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不僅是他,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峯會前更是發表了強硬言論,稱阻止北約援烏是其政治使命,並稱匈牙利擁有否決權。但最終,海牙峯會沒有對烏克蘭產生不利的影響。
相反,北約在“五點文件”公開強調烏克蘭入約進程的推進。秘書長的聲明也顯示,美國在此問題上的立場正朝着更有利於烏克蘭的方向轉變。
正是美國的立場轉變,如同“魔杖”一般,化解了北約內部的反烏阻力。

6月25日,北約海牙峯會的領導人合影。路透社
五點文件
讓我們先看看海牙峯會達成的“五點文件”。
文件中僅提到了兩個非北約成員國:俄羅斯——它是唯一被列為“長期威脅”的國家(中國此次沒有出現在文件中),以及烏克蘭——其防務被視為北約的優先事項。
具體的“五點條款”如下:
1.我們,北大西洋聯盟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聚集在海牙,以確認我們對北約——歷史上最強大的聯盟——以及跨大西洋義務的忠誠。我們重申我們對《華盛頓條約》第5條所規定的集體防禦的堅定忠誠——對我們的任何一個成員國的攻擊就是對所有成員國的攻擊。
這一點屬於尚有一些實際意義的形式表述。對於本次參會的北約國家而言,這一條被着重強調的意義在於,本次峯會是特朗普當選後的首次峯會,一向對北約興致寥寥的特朗普沒有反對這種形式表述,意味着這也代表了特朗普的基本態度。
2.面對深刻的安全威脅和挑戰,尤其是俄羅斯對跨大西洋安全的長期威脅,以及持續存在的恐怖主義威脅,我們承諾到2035年實現每年佔GDP 5%的國防基本需求投資,以及與國防和安全相關的開支,以確保履行我們根據《華盛頓條約》第3條所承擔的個人和集體義務。
這表明特朗普不反對符合歐洲與烏克蘭意見和利益的表述。俄羅斯被定性為對整個“跨大西洋聯盟”的共同威脅,因此也是對美國的威脅,而且是一個長期威脅。且正是俄羅斯的“威脅”促使北約同意將開支增加到5%,如特朗普所願。國防開支的要求適用於所有北約成員國(除西班牙等強硬的反對者之外),無一例外。
3.北約盟國同意,5%的軍費義務將由兩項關鍵的國防投資類別組成。盟國將每年至少撥出GDP的3.5%用於資助國防基本需求,基於北約共同商定的國防開支定義,並以實現北約的國防能力目標為目標。盟國同意提交年度計劃,展示實現這一目標的可信逐步路徑。此外,盟國每年將撥出高達GDP的1.5%用於諸如保護我們的關鍵基礎設施、防禦我們的網絡、確保我們的民事準備和韌性、刺激創新以及加強我們的國防工業基礎等項目。
這些具體的“軍費條款”事實上並不新鮮。5%的軍費義務目標由3.5%和1.5%兩個部分組成。3.5%是“硬安全”,即對軍事力量的直接撥款。1.5%是與安全相關的基礎設施項目(例如交通基礎設施建設和國防工業的資助)。根據該計劃,北約將在2029年對成員國的軍費開支進行審查,確保達成目標。
其中的重大突破在於:各國對烏克蘭的軍援(含軍工合作)可直接計入本國軍費,相當於從制度上綁定烏克蘭安全與北約安全。秘書長呂特發表聲明稱,這一條款是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橋樑”,並強調在拜登時期引入的“烏克蘭加入北約的不可逆性”公式仍然有效。特朗普同樣默認了這一條款,匈牙利總理歐爾班也罕見地沒有對這一聲明進行公開反對。
4.我們確認我們對迅速擴大跨大西洋防務工業合作以及利用新技術和創新方法,以加強我們的集體安全的共同承諾。我們將致力於消除聯盟成員間防務產品貿易的壁壘,並利用我們的夥伴關係促進防務工業合作。
這一規定表述較為模糊,總體目標是消除北約成員間武器貿易的壁壘,這對烏克蘭來説是一個“好結果”。這將令烏克蘭能更順利地對北約成員國進行軍購和索求援助。然而,這個條款並沒有關於消除壁壘的硬性承諾,也不可能有。例如,土耳其因與俄羅斯的良好關係,在購買美國高科技軍事裝備方面存在阻礙。匈牙利也可能因為類似的情況而面臨類似的阻礙。
5.我們對荷蘭王國的熱情好客表示感謝。我們期待2026年在土耳其的下一次會面,之後將在阿爾巴尼亞會面。
預期性條款,沒有實際意義,但有一個有趣的細節:接下來的兩次峯會都將在北約的穆斯林國家舉行。目前尚不清楚這是否是某種信號。

這次澤連斯基穿了西裝,特朗普很滿意。視覺中國
新的對烏援助戰略
我們有必要關注“五點條款” 的細節之處和其背後的含義。
今年的北約峯會宣言與過去十年的任何宣言都不同。北約摒棄了以往就數十個重要國際問題制定“共同立場的廣泛文件”的做法,例如今年的“五點文件”未提及中國和東亞相關內容,轉而僅聚焦於今年峯會的核心主題:北約成員國的國防開支問題。這純粹屬於“內部問題”,僅涉及北約現有成員國及其“勢力範圍”,與其他地區並無關聯。
“五點文件”僅提及俄羅斯和烏克蘭這兩個北約以外的國家。在5月,北約內部剛開始討論峯會總結文件時,美國堅稱文件不應提及烏克蘭,理由是其與峯會主題無關。然而,短短一個多月後,美國的立場發生了巨大轉變。北約國家在“五點文件”中決定,將在國防開支範疇內共同承擔向烏軍提供援助的義務,就連特朗普也對此表示默許。
支持烏克蘭的北約國家給出了一個正式解釋,説明烏克蘭為何會出現在這份關於北約國防開支的“內部文件”中:許多北約成員國對給烏軍援助武器頗感興趣,這些國家計劃通過採購本國武器並援助給烏克蘭來履行北約GDP5%的軍費要求。
在這種情形下,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親烏國家”,其他西方國家也對該方案表現出濃厚興趣。對加拿大、比利時,還有一向存在感很低的盧森堡等國而言,增加國防開支面臨一個關鍵難題:其軍隊規模較小,難以“消化”大幅增長的國防預算。而擴充軍隊數量不僅困難重重,還會抽走大量人力,影響經濟發展。相較之下,利用採購武器並援助給烏克蘭來完成軍費指標更為經濟划算。
另外,北約仍抱有通過援助烏克蘭來消耗俄羅斯、從而讓俄羅斯遭遇“戰略失敗”的執念。所以,本次北約峯會“五點文件”還有這樣的表述:“我們確認,支持烏克蘭是其不可動搖的主權義務。烏克蘭的安全對我們的安全至關重要,出於這一目的,盟國將把對烏克蘭防禦的投入,以及對烏克蘭國防工業的支持,納入自身國防開支的計算範疇。”
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前景如何?
當北約決定將決議限定為一份簡短且聚焦於核心問題的文件時,對烏克蘭而言,這種結果堪稱“利好”。儘管“五點文件”中沒有提及烏克蘭邁向北約的具體進程,但烏當局已經暫時鬆了口氣:“五點文件”中正式確定了未來數年的西方對烏援助框架。至於加入北約,至少當下的北約仍允許烏克蘭履行未來成員國的法律和政治義務,烏克蘭算是北約的“準成員國”,仍保留了加入北約的一線希望。
今年春天,特朗普及其幕僚曾頻繁發表對烏克蘭的負面言論,特朗普更是宣稱他願意“贈送”給俄羅斯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的承諾。然而,在過去的一個月裏,美國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特朗普仍然不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但他也不再發表過多的“反烏言論”。
最重要的是,北約終於從特朗普那裏獲得了“許可”,向烏克蘭繼續展現加入北約的希望。北約秘書長呂特關於烏克蘭加入北約的相關聲明變得愈發頻繁且具體,他甚至開始在未被問及相關問題時主動提及這一點。在峯會前的6月23日,呂特發表聲明稱,根據與特朗普的峯會結果,烏克蘭將繼續其“加入北約的不可逆轉之路”。而在6月24日,呂特又邁出了一步,他宣佈參會的北約國家領導人認為他們的決定是“烏克蘭入約道路的擴展”。
呂特的此類聲明,尤其是這種多次強調的聲明,在未與美國,尤其是與白宮協調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公開發表的。而特朗普及其團隊對此類聲明保持沉默進一步證實:美國的立場確實發生了變化。這正是“五點文件”未被北約的一些“反烏國家”所反對的核心原因。
這其中最典型的當數匈牙利。歐爾班政府一向是烏克蘭融入歐盟和北約的主要公開反對者,這是其執政的基礎之一,歐爾班本人也喜歡在公眾場合發表各種強硬聲明。甚至在海牙峯會當天,歐爾班還宣佈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是他的個人目標和任務。而匈牙利外交部長西雅爾託則發表單獨聲明稱,烏克蘭的安全不再與北約的安全相關,並建議峯會不要關注烏克蘭問題。
但幾個小時後,峯會情況就發生了“反轉”,是什麼令匈牙利政府默許北約通過了與其自有政治立場相悖的“五點文件”。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因為影響匈牙利立場的核心因素是“特朗普立場”。匈牙利政府無論是政治立場還是意識形態,都與特朗普執政下的美國保持高度一致。
而歐爾班的執政地位並非完全穩固,在歐盟和反對派方面不惜代價的施壓下,歐爾班在內政領域的周旋空間並不樂觀。因此,他更需要得到特朗普和美國方面的支持,也就不會公然與特朗普相對立。正如海牙峯會的情況所展示的那樣,歐爾班不願與特朗普的立場相悖,即使是在那些他自己稱為“原則性事務”(如烏克蘭加入北約)上的問題也是如此。
特朗普得到了情緒價值
2014年9月,英國舉辦了北約威爾士峯會。這次峯會被安排在首次烏克蘭危機爆發、頓巴斯事態開始發酵後不久舉行,當時所有西方國家的情報機構都得出結論稱,與烏軍作戰的不是頓巴斯的地方武裝,而是俄羅斯的正規軍。
然而,當時的北約內部就是否要直接下場干涉烏克蘭問題未能達成一致意見。關於將國防開支提高到佔GDP 2%的承諾只停留在了紙面上。只有北約內部臨近俄羅斯的東歐國家才因為“恐俄症”而積極地提高軍費、“整軍備戰”。
但威爾士峯會還是留下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插曲:這次峯會在英國紐波特市的一家精英高爾夫俱樂部進行。當時參會的記者和政治學者曾開玩笑説,峯會搬到紐波特市的高爾夫俱樂部舉辦是為了討好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奧巴馬以喜歡打高爾夫而聞名)。
玩笑歸玩笑。在以前,從來沒有人會把“該如何滿足某國領導人的情緒價值”當成一個嚴肅話題去討論,因為“相信政治家的決策理性”是嚴肅外交場合中的一個默認準則。但今時不同往日。
本次北約峯會的現場安排,簡直是為特朗普的情緒價值而“量身定做”。在會議開始前,前來參會的各北約成員國領導人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就紛紛向特朗普致謝。北約秘書長呂特在開場後稱特朗普為“世界上最強力的領導人”,稱特朗普“領導着一個擁有難以想象的強大武裝力量的超級大國”。為了不刺激特朗普,北約更是改變了宣傳策略。在峯會期間,各類交際場合提及烏克蘭的次數大大減少,而玩笑、趣聞軼事、展板和脱口秀節目則佔據了主導。就連澤連斯基在參會時也換掉了平時穿的卡其色毛衣,換上了看起來像西裝的黑色服裝。
呂特還表示,得益於歐盟與美國的合作,北約將變得更強大、更具毀滅性、更公正,並着重強調了特朗普最關注的5%軍費義務問題:“長期以來,美國承擔了過重的盟約負擔。而今天,這一局面將得到改變。親愛的特朗普總統,您讓這一改變成為可能。您在此事上的領導已促使歐洲盟友自2016年起額外支出一千億美元用於國防。今天的決議將為我們的共同防禦帶來數萬億美元的額外資金,使我們更強大、更公正,使美國與其盟友的支出趨於平等。”
英國記者黛博拉·海恩斯注意到了呂特對特朗普的過分奉承。她詢問呂特,作為北約秘書長,如此阿諛奉承、無休止地吹捧美國總統是否合適。“難道這不羞恥嗎?這難道不讓你顯得軟弱無力嗎?”她問道。“不,”呂特不為所動,笑了笑,再次奉承起特朗普,“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品味問題,但我認為他是好朋友,他值得稱讚。”
隨後,美國記者繼續向呂特提問。他們質問呂特,北約付出了巨大努力以使人們相信這些錢是因俄羅斯的威脅而花的,而峯會上的一些現象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為了討好特朗普,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甚至稱此次海牙會議為“特朗普峯會”。“先生,情況果真如此嗎?”美國記者的問題甚至要比英國記者的更為尖鋭。“這確實是為了應對俄羅斯對整個歐亞地區的長期威脅,也包括其他國家的威脅。”呂特回應道。
除了呂特和歐洲方面的奉承外,特朗普享受的“星級待遇”還包括:在荷蘭的皇家宮殿過夜,荷蘭王室給予的最高禮遇,峯會議程根據特朗普的所有要求來進行調整,等等。特朗普也在努力表現自己。他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就公佈一封私人信件,這封信正是由北約秘書長呂特發給他的,呂特在信中對特朗普極盡讚美,然後還稱他為“爸爸”。事情一被曝出,立即在媒體界引發了譁然,西方媒體對此感到震驚,但在參會國家的政客圈子中,沒有一個人質疑呂特此舉是否有失風範(這説明呂特的行為至少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顯然,取悦特朗普是此次北約海牙峯會的關鍵一環,東道主荷蘭、呂特及歐洲方面對特朗普的逢迎奉承已經到了有些過火的地步。但這樣做是否真的有用?
特朗普後續的行為告訴我們:的確有用,“討好”的努力取得了成果。特朗普喜歡這種“討好”,他在峯會後新聞發佈會上的喜悦態度以及“五點文件”的出爐證明了這一點。
影響西方“跨大西洋聯盟”未來的關鍵峯會,決定因素居然是一個大國領導人是否被“哄高興”。特朗普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世界:不要再拿“國家利益”或者“戰略平衡”這些老一套的想法來猜測我。我的判斷標準很簡單:就是看我此刻是否感覺良好,是否被哄得非常高興。誰給他最甜的糖果(奉承)、最特別的待遇(特殊禮遇)、最好聽的誇獎(“最強領導人”),誰就能先得到他一時高興給的“好處”。他把個人的面子和滿足感,看得比複雜的利益來往還重要。這種“孩子氣”的行為,完全打破了我們對大國領導人至少應該成熟理性一點的期待。
特朗普的行為打破了國際關係中認為國家主體和重要人物都是“理性人”的舊想法。它提醒我們:面對特朗普(以及他代表的這種政治現象),過去分析政治決策的方法已經沒用了。他的支持或反對,答應的事或反悔,可能根本不是因為他仔細考慮了事情的好處和壞處。他做決定的原因,可能僅僅是因為一次會議的座位夠不夠有面子,一句誇他的話夠不夠好聽,或者一封私人信件能不能讓他拿來炫耀自己“贏了”。
世界和平與安全的基礎,竟然如此脆弱地取決於一個領導人的心情好壞,這就不只是政治上的問題了。這簡直是把全世界的命運,放在一個人隨時會變的情緒上面,非常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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