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蘭評委高璇:編劇不是精英,我們一定不要自詡為“文藝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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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量當道的當下,現實題材作品未來將何去何從?觀眾是否已經對影視劇的“説教”感到不滿?另一方面,“長劇式微”成為了本屆上海電視節媒體格外關心的問題。中國電視劇正在流失觀眾,影視從業者似乎也愈發迷茫。
6月25日下午,新潮觀魚對話白玉蘭評委、資深編劇高璇,從電視劇編劇角度,去探尋這些問題的答案。
作為從業數十年的資深編劇,高璇在職業生涯中交出了《別了,温哥華》《我的青春誰做主》《在一起》《不完美受害人》等優秀代表作。去年,高璇憑藉作品《不完美受害人》(周迅主演),與搭檔任寶茹獲得第29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原創編劇獎。
“越是熱點我越關注,”高璇談及選材標準時表示,她從不迴避尖鋭的社會議題,當關注、參與到網友的討論中時,創作者可以從中取得認知進步。這意味着,創作就是將自己的學習過程融入到作品中,相關議題也會在播出時進一步延展,促進觀眾的思考。
不過,高璇告訴新潮觀魚,她拒絕預設一部作品是否具有“教育意義”。
被問及如何避免作品中具有“説教感”時,高璇回答稱,保持謙卑、平視觀眾。她指出,創作者一定不要自詡為“文藝工作者”,妄圖從精英視角教育觀眾,而是應描寫普通生活,書寫人民創造歷史。
近年來,市場湧現大批體現女性敍事的影視作品。但觀眾注意到,其中一些女性敍事作品在引發社會思考的同時,似乎也激化了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性別爭論。
高璇認為,女性敍事作品的增加,是一個非常好的趨勢。她表示,相關作品引發性別爭論是一種“必然結果”,但她建議編劇不要因噎廢食。她指出,她希望未來的女性敍事不會引起性別大戰,而是促進男女觀眾達成越來越多的共識,這才是女性敍事的終極意義。
“長劇短劇化”是時下流行的説法。在高璇看來,電視劇沒有長短快慢之分,只有好壞之分。她認同短劇的快節奏,但強調長劇講述複雜人性,可以帶給觀眾沉浸式體驗,這一點正是短劇所不能具備的。
作為白玉蘭評委,高璇肯定入圍作品和演員的優秀,同時強調評委在評判作品時的專業性和多元性。她説,她感到“特別欣喜”,因為她看到現在的年輕演員已經有能力和老戲骨分庭抗禮。

新潮觀魚攝
【對話/新潮觀魚 齊倩】
新潮觀魚:高老師,您好。您在過往作品中不迴避刻畫尖鋭的社會議題,曾經關注過職場性騷擾、代際衝突。請問您在創作中,如何選擇具有公共討論價值的社會議題?
**高璇:**越是熱點我越關注。我會在網絡上“潛水”,發現一些網友關注的當下最現實的、最熱點的,甚至是有痛點的一些社會議題。我和搭檔任寶茹從事了很多年的創作,議題從最早的情感劇,到都市倫理、家庭生活,再到個人成長髮展。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會更多地去關注社會議題。
具體怎麼選材,我們就是從當下的社會熱點裏面去尋找。
但我們其實不僅僅是從中選題,也從中學習新的社會認知。因為你在關注每一個社會熱點、參與到網友的討論中的時候,你會發現各種觀點的交鋒,在爭論的同時也彼此間互相教育和影響。我覺得,我關注這些社會議題和社會熱點,不僅僅只是旁觀,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並從中獲得認知進步。
我們在《不完美受害人》的創作過程中,就體現了這個過程。我其實從2016、2017 年開始關注女性職場維權,當時中外湧現了特別多的熱點事件。每一個事件我們都追蹤,其中涉及到法律、職場、女性心理等細節,我們都會關注,傾聽網友們的爭論。你會發現,你在這個過程中會刷新很多認知。
我們把這個學習過程體現在一個作品裏面,然後讓大家共同思考這個社會議題,也許還不能提供一個最終的結論。特別有意思的點是,當像《不完美受害人》這樣一個涉及社會議題的作品播出時,會引起社會影響,觀眾會在彈幕上七嘴八舌地討論,相關社會議題也會隨着播出開始延展發酵。
所以,把一個社會議題寫出來並非重點,重點在於這部作品會不會促進一些微小的社會進步,以及觀眾的一些思考。
問:您在創作一部作品時,會預設這部作品將帶給觀眾教育意義嗎?
**高璇:**我們上學的時候學習的是,文藝作品要文以載道,所以肯定是不可抹殺文藝作品中的教育使命。但是現在觀眾已經迭代,審美也發生變化,我甚至覺得年輕觀眾在認知上進步於創作者本身。所以,我認為,文藝作品實際上已經不是單方對單方的教育,而是彼此之間的互動。
作為創作者,你關注社會議題,你關注年輕人關注的職場話題,你寫了你的發現,他們觀看後又會把他們的反饋帶給你,這是一個互相影響、互相學習的一個過程。文藝作品是相互教育,我們現在也被觀眾和輿情在引領、教育。我們從輿情中發現觀眾需求什麼。
因此,創作者就要尊重觀眾的審美需求,滿足觀眾的情緒價值。同時我們也希望自己作品的受眾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對創作者提要求,推動我們去提高創作水平。文藝作品首先跟觀眾互動,只有形成最大的共情和良好的互動,才能達到熱播劇,甚至爆款劇的影響力。
問:年輕人經常會覺得自己被作品説教了。請問您如何在創作過程中避免説教感?
**高璇:**首先,創作者必須在心態上保持謙卑,一定不要自詡為“文藝工作者”,要重新認識你跟觀眾之間的關係。我認為,創作者要放低姿態,在選題的時候把自己放在比受眾更低的位置。
我説的“低”不是指審美視角,是指你要真的去體會最平民的、最底層的小人物的想法。這也是我自己努力去做到的,我希望我從精英視角慢慢地變成人民視角、平民敍事,跟百姓平視,先尊重他們的生活,再去寫普通民生,然後在普通生活裏面寫平民英雄,寫人民創造歷史。
在文藝作品中體現人民性,是觀眾對於文藝作品的要求。我們創作者要和觀眾平視,不要自己預設你可以教育誰。就像我剛才所説,我們創作者和觀眾之間的關係,不是教育與被教育,而是在互動中相互教育。
問:作為《不完美受害人》的編劇,您如何看待當下電視劇中女性敍事的現狀?
**高璇:**去年,市場中湧現出非常多的、優秀的女性敍事作品,這一點特別可喜。
首先,女性通過一部作品勇敢地表達自己對於平權的追求,對於過去所謂“訓誡”的反叛,來樹立自我,這是非常好的趨勢。同時我們也看到很多作品引發了男女性別對立的爭論。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必然結果。創作者不要因噎廢食,因為害怕造成男女性別大戰而不去進行女性表達。
我也特別希望男性觀眾在看到女性敍事的時候,能真正地靜下心,放下性別對立的視角,去傾聽一下女性怎麼説,看看女性的一生,看看所有的女性是怎麼成長。
我希望未來的女性敍事,不管其初心、創作初衷和市場反饋如何,製造的並非對立,而是互相理解。
我們並不想弱化男性,只是想描述我們心目中的美好世界是什麼樣子。我特別希望,未來好的女性敍事不會引起性別大戰,而是男女觀眾能通過一部作品達成越來越多的共識,這個就是女性敍事的終極意義。
問:作為女性創作者,您在創作中會特別敏感某些看不見的視角嗎?
**高璇:**女性視角就是一個長期被忽略的視角。不只是在女性主義作品中,在一個以男性角色為主的作品中,男女主創對於其中一個女性角色的刻畫都有很大差距。
不管是導演還是演員,他們問的很多問題讓我覺得根本無需回答,是我們女性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我們説,“這個問題還需要解釋嗎?”男性則説,“我們認真地在疑惑。”
所以,你依然能看到男女間的認知鴻溝。我認為,女性視角就是一個長期被看不見的視角。可喜的是,現在有很多男性創作者也具有了女性視角,讓我感動。當他們這麼包容、這麼理解的時候,我會懷有一份感激。


去年,《不完美受害人》拿下白玉蘭最佳女主演和最佳原創編劇兩座大獎
問:近年來大家都在呼籲提高編劇地位。作為一名資深編劇,您認為現在的編劇地位是否有所提高?
**高璇:**編劇地位是在緩慢地提高。有提高,但很緩慢,而且還會重複地出現維權困境。
但這個問題不僅出現在編劇行業,各行各業都是如此。當你有作品傍身的時候,你的話語權就會大一點,你就可以保護自身權益和作品的完整性。我們鼓勵年輕編劇一定要做好維權,強調合同的合規性,但同時也要內修自己的功力。最好的維權工具是生產力,一定要打造一個強大的自己。
目前編劇協會也在做一點點微小的事情,比如維護編劇在海報上的署名權。
哪怕這個戲有10個編劇,也要在海報上把編劇都署上。現在連策劃、執行、製片人都可以上海報,為什麼作為三大主創之一的編劇不可以?怕那一行字佔空間嗎?
我認為,越有話語權的編劇就要越帶頭去保護年輕編劇的權益,用影響力給年輕人營造好的成長空間。
問:年輕編劇在行業上的地位沒有那麼高,在創作過程中受到很多來自平台和演員的干擾,影響創作主體性。對此,您可以為年輕編劇提一些建議嗎?
**高璇:**現在,市場、平台和製作公司對於年輕編劇的配合度要求越來越高,形成了一個對年輕編劇不太友好的行業環境。在數據和規則的壓力下,年輕編劇受到的束縛越來越多,自我表達的空間越來越少,主體性被壓制。但對於年輕編劇來説,這是一個必然的成長過程。
我的建議是,年輕人不要那麼早地去挖掘原創。因為原創作品要承擔的沉沒成本太高,需要編劇具備強大的心智、創造力、獨特的創新視角,同時還要有足夠的經濟支撐。但這些都是年輕編劇所不具備的。
我跟年輕編劇聊天的時候,我經常勸他們説,“放平心態,不要焦慮,不要着急”。
在20歲到30歲,我們就來練手、練配合度。當我們站穩了腳跟,成長為一個被廣泛認可的獨立編劇,我們再開始寫自己的原創。那時候,我們輸得起,也有一定的經濟和時間支撐,可以盡情發揮主體性,選擇最尖鋭的題材,甚至可以在一些尺度的邊緣上去勇敢地拓展。
問:作為編劇,您怎麼樣去看待觀眾倍速看劇,以及觀眾對於節奏的極致追求?
**高璇:**倍速這個問題,是觀眾的選擇。我非常認同觀眾對於快節奏的追求。
因為長劇集數的背後存在一個非常複雜的產業邏輯,並非由創作者自己決定,而是具有市場成因。在觀眾對於快節奏的追求下,市場也願意短篇幅、快節奏。我主觀上特別願意提速。
但我認為,你只要把內容做好了,快慢不是問題,快有快的爽感,慢有慢的治癒。比如,在一個自然主義的戲劇裏面盲目追求快節奏,屬於反創作規律;在一個懸疑和刑偵題材中,反而慢慢地去講生活、婚戀,這個也有問題。所以我們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該快則快,該慢則慢。
問:您怎麼看待長劇和短劇各自的優劣所在?
**高璇:**差距是必然存在的。在創作速度上,長劇永遠比不了短劇,因為長劇需要一個較長的創作週期,至少是一年半的時間。短劇的受眾更希望看到極致的情節翻轉,不太接受和允許主角成長得緩慢,他們耐性有限。在長劇,主角需要成長空間,要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雖然沒有那麼爽,但有深刻的表達。
長劇講述複雜的人性,複雜到觀眾主動代入和共情,有的時候很難講一個角色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一點,長劇帶給觀眾的沉浸式體驗,正是短劇所不能具備的。
你有你的短,我有我的長。而且我覺得,一個觀眾也斷然不會只看短劇,不看長劇。今天,他在地鐵的時間可以看短劇,回家後他有兩個小時,很鬆弛,想看一部温暖他,讓他流淚、讓他感動的長劇。觀眾可以分配他的時間,長劇和短劇就可以用優質的作品去佔有觀眾不同時間段。
我認為,電視劇沒有長短快慢之分,只有好壞之分。我希望,未來是一個長短共融的時代。
問:現在有一個特別流行的説法,叫作“長劇短劇化”。對此您怎麼看待?
高璇:“長劇短劇化”可以做,嘗試一下沒有問題,但不能蜂擁去做這件事情,否則就是完全放棄了長劇的優勢。無論是從製作方、平台方還是從創作者,一定要知道長劇的優勢在哪裏。
如果我們把長劇都變成碎片、切片, 追求強烈的、極致的衝突反轉和人物爽感,那還做長劇幹嘛?我個人是會堅持長劇的創作和表達的。

6月25日上午,第30屆上海電視節舉行白玉蘭獎評委見面會
問:作為白玉蘭評委,您在評判一個作品時,更注重作品的社會價值,還是作品的製作完整性?
**高璇:**我們評委不會只具有單一視角。我們的專業性保證了我們可以從多角度、多維度,以及不同工種的專業性出發,去審視一個作品。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看到每一部作品的優點。
同時,我們希望就是我們這屆評委能帶來更新的視角和更多元的標準,並體現在評獎結果中。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優秀,我們不會預設哪一種類型是最符合標準的。
問:本屆白玉蘭獎入圍了多名青年演員。請問您怎麼評價當下的青年演員?
**高璇:**首先,我認為入圍的演員都非常優秀,每一個演員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光彩熠熠。所以我們會從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維度、不同的角度以及不同戲種所能呈現出來的表演狀態去衡量,不會只用一種表演標準。
同時,我感到特別欣喜,現在的年輕演員已經有能力拿出優秀作品,呈現出非常一流的表演狀態,與觀眾心目中的老戲骨和中生演員們分庭抗禮,共同競爭最佳演員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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