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特朗普想當的爹和歐洲人想要的爹，其實不是一回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這兩天的北約海牙峯會變成了一個大型“認爹”現場，起因是北約秘書長呂特對特朗普的一句馬屁。

一開始，是特朗普在和呂特會晤的時候，將這些天的伊朗和以色列衝突比喻為小孩打架，這本來沒什麼，特朗普對世界事務的理解就是如此。但呂特可能諂媚心切，忙着跟了一句“當爹的就得來硬的（DADDY has to sometimes use strong language）”，不光認可了特朗普的比喻，還把他比作一個“Daddy”。這話一説出口，就有樂子了，全世界記者馬上把呂特認爹這事傳播出去了。

雖然客觀來講，呂特確實也沒有直接把特朗普認作自己的爹，只是説特朗普是別人的爹，但特朗普本人可不是這麼看的。

當被記者問道是否把北約當小孩的時候，特朗普的回應是：“不，呂特喜歡我。我覺得他喜歡我。如果他不喜歡我，我會讓你知道。我會回來狠狠打他，OK？他很深情。‘爹，你是我爹。’”（I think he likes me. If he doesn’t, I’ll let you know. I’ll come back and I’ll hit him hard, OK? He did it very affectionately, ‘Daddy, you’re my Daddy. ）

很快，白宮也發了一個名為“爹回家了”（DADDY’S HOME）的視頻，來概括特朗普這次北約之行。

這下子，對於特朗普這個爹，呂特不想認也得認了。

當然，我懷疑呂特本來就是想認這個爹的。畢竟他在對話中用的是極其肉麻噁心的“Daddy”一詞，而不是更為中性的“Father”或者“Dad”，能把這個詞毫不臉紅地説出來，他可真不愧是“姓呂的”。

就跟中國歷史上那位呂姓名人一樣，表面上呂特是認特朗普作爹，實際上他當然有着自己的算盤。我們嘲笑他把特朗普當爹，可能人家還覺得自己是把特朗普當小孩哄呢。

自從特朗普上台後，全世界諸多政客在慌亂之餘，最近都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應對特朗普的好方法，就是“哄”。只要滿足特朗普的情緒價值，然後把事情拖着，那特朗普遲早要“TACO”——也就是現在西方流行的一個説法，“特朗普永遠認慫（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

所以，歐美各國想讓美國迴歸原來道路的那些建制派，這些天都在幹陽奉陰違的一套：表面上對特朗普言聽計從、溜鬚拍馬，背地裏該幹嘛幹嘛，期待特朗普撞了南牆之後回頭。這樣應付下去，把特朗普的任期拖過去，一切不就又可以照舊了嗎？而且反正還有中國這個擋箭牌，特朗普不管説什麼，歐洲人把話題轉到共同抗中上，禍水東引也不是第一次了。

從剛結束的北約海牙峯會可以看出，特朗普至少被哄高興了。他不光被人認了爹，之前像爹一樣對北約各國提的要求，比如將軍費擴張到GDP的5%，也被接受了。而作為被哄高興的回報，特朗普也給了面子，沒有再提以前那些批評歐洲或拋棄北約的話，而是重申了對北約的承諾，把美歐同盟的門面維持住了。

所以目前看起來，呂特他們的小心思好像是達成了。

但是你仔細想想，就會意識到，把呂特他們做過的事情類比到歷史上，有一個詞很合適，叫做“綏靖”。他們自以為能拿捏特朗普的樣子，跟當初英法以為能拿捏希特勒，有多少本質區別？要説有區別，那就是當年英法手上的牌，都比如今這些歐洲人還多。

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幾個月前特朗普跟澤連斯基在白宮鬧翻後，歐洲人一開始怎麼做的。他們高調地歡迎澤連斯基，斥責特朗普，拉起了所謂“意願聯盟”的大旗，喊出了“歐洲再武裝”的口號，一副要拋開美國獨自擔起歐洲安全的架勢……

結果表演了半天，什麼實際東西都沒搞出來，最後我們看到，澤連斯基還是乖乖穿上他之前不願意在白宮穿的西裝給特朗普賠笑臉，呂特則在全世界面前管特朗普叫“爹地”。

能信歐洲人會幹實事、能支稜起來的，還不如去買保健品。

説到底，歐洲人在此前表現得強硬也罷，如今表現得諂媚也罷，無非都是一個目的，就是把美國拉回來，回到曾經的跨大西洋聯盟的老路上。歐洲人無論在物質上還是意識上，都不具備任何對抗美國的能力和意願。

在物質上，歐洲對美國在軍事和經濟上的依賴在近些年不光沒有減弱，反而在疫情和俄烏衝突之後愈發嚴重。根本上，歐洲經濟早在很多年前就喪失了活力和創新，如今普遍面臨財政緊張和工業萎縮的現狀，有什麼經濟基礎去支持他們在安全上的獨立自主？

而在意識上，無論是出於歷史文化傳承還是意識形態宣傳、抑或現實利益支撐，歐洲精英在多年以來都是天然親近美國，願意被美國培養利用，他們腦子裏是轉不過來彎的。歐洲人把獨立自主這種口號喊破天，都只不過是想刺激美國，希望美國人給他們當爹兜底。

所以二戰後歐洲人眼裏只有兩個時代，暫時安穩認爹的時代和認爹而不得的時代。他們過不了沒爹的時代，只好儘可能對特朗普軟硬兼施，把美國爹留住。

然而問題在於，特朗普想當的爹，和歐洲人想要的爹，其實也不是一回事。

歐洲人想要的是以前那樣大家長式的爹，想要的是美國霸權下的和平，想要美國承擔起霸主的責任去支持同盟關係。而特朗普想當的爹，就是單純的他來發號施令而歐洲對他予取予求，至於什麼責任什麼同盟，跟他沒什麼關係。

因此，即便特朗普到海牙走了一圈，給北約撐了場子，暫時解決了北約的存續危機，但實際的好處，他連承諾都不想給的。跟去年拜登時期的北約華盛頓峯會一比，除了應付特朗普的所謂5%軍費目標，今年的海牙峯會討論出來成果可以説少得可憐。至於去年北約最為關注的烏克蘭和亞太問題，今年也都顯得邊緣化了，自己同盟內部的事情都沒搞清楚，外人就更顧不上了。

回過頭來，特朗普還要跟歐洲國家繼續算貿易逆差的帳呢，這事兒還沒完。歐洲人再怎麼拿共同抗中的話題來轉移特朗普注意力，特朗普也不會忘了捏一捏歐洲這個軟柿子。一碼歸一碼，美國在貿易問題上打不過中國，還打不過歐洲嗎？那些自以為拿捏了特朗普的歐洲人，都得好好想一想，怎麼特朗普和中國都先談出貿易妥協了，他們這些所謂的盟友現在還在被追着要賬。

所以特朗普也只是把海牙峯會當成一個供他當爹供他贏的場合，他對北約同盟關係本身的不屑是根深蒂固的。之前特朗普反對北約的時候，覺得其他國家出錢少了，要求北約各國把軍費提高到GDP的2%。結果這些年北約各國真達到2%了，特朗普又提出了5%的新要求。所以所謂5%軍費的爭論，從來不是個技術問題，而是個理念問題。歐洲各國出錢少了，特朗普覺得美國吃虧了不願意承擔北約的責任，等到以後歐洲出錢更多了，那特朗普自然更願意從北約脱身，讓歐洲人自己顧自己。

説到底，特朗普不關心美國的“霸權”，只關心“爸權”。他的思路很簡單，如果不能隨意索取利益，不能從歐洲兒子手裏拿到養老金，那要他們有什麼用，要這個霸權有什麼意義？

別覺得特朗普這種想法荒謬，也別講什麼大西洋同盟戰略的大道理，因為不光特朗普不認，他周圍的人、他所代表的人也不認。

是的，特朗普的很多想法做法都是荒謬的。認為這種荒謬背後有什麼大謀劃，那是陰謀論式的想法，特朗普從來沒想那麼多。但是認為特朗普完全就是建制派那樣嘲諷的是瘋子傻子，沒有任何影響力也沒有任何邏輯，那也顯然忽略了這其中的微觀和宏觀背景。

就和任何人一樣，特朗普的決策要受到他自己的信念、他周圍的親信、他所希望達成的目標等等事物的影響。很多人之所以不理解特朗普以及當前這個時代，本質上是因為他們只會從自己那自以為“理性客觀中立”的思維過程出發去揣摩別人，而從來不是從美國政治和特朗普自己出發。

如果説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裏，把特朗普的荒謬當成一種偶然的異常，想着只要略施手段就可以把事態拉回“正軌”，那還無可厚非。但都到了特朗普第二任期——還是經歷了拜登時期的所謂“正軌”之後捲土重來的第二任期，還用過去的老觀點來看待特朗普和美國，那屬實有些天真。

特朗普回答記者提問，國務卿魯比奧與防長赫格塞思忍不住笑起來。視頻截圖

雖然特朗普這第二任期幹下來爭議不斷、處處碰壁，但不代表美國人就歡迎建制派的老路。特別是在國際問題上，從美國民眾到美國精英，反思北約、反思舊時代同盟體系已經不是什麼少數派了。拜登這些年下來，美國普通人為了烏克蘭、為了對抗他們根本感知不到的所謂俄羅斯威脅，又收穫了什麼？反正不是美國的民生。這個疑問是特朗普為什麼能重新上台的原因之一，也是相當一部分美國政客願意開始重視並利用的問題。

如果你覺得特朗普不嚴肅，那就去想想到底是什麼東西什麼人，讓特朗普可以坐在白宮裏這樣不嚴肅下去。即便特朗普下去了，美國換了一個看上去更嚴肅一些的總統，他和他周圍的人，就不需要考慮那些把特朗普推上台的因素了嗎？萬斯為什麼成為特朗普忠實跟班，魯比奧為什麼拋棄自己曾經的建制派立場，是特朗普把他們迷住了嗎？還是因為他們知道，特朗普所代表的那一套東西，在美國有着更大的市場？

裝模作樣地去用嚴肅的思路給特朗普的不嚴肅找補，或者乾脆忽略特朗普的不嚴肅只去關注嚴肅的部分，這反而是違背實事求是精神的不嚴肅做法。

當然，特朗普的荒謬，終究也是要受到微觀上個人能力和宏觀上物質因素的制約。他能搞亂很多事，但卻很少做成事。想要的很多，如願的很少，這也是為什麼“TACO”這個讓特朗普暴跳如雷的詞能夠一直流行的原因。

所以未來美國和歐洲的關係，最終可能也就如這海牙峯會一樣。歐洲人沒能力擺脱美國的敲詐，但美國也沒能力馬上收賬，怎麼辦呢？那也只剩下讓歐洲人對美國先認個爹，多多少少讓美國贏一些，體驗一下“爸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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