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對馬斯克,特朗普是真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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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不到一年前,馬斯克和特朗普還如膠似漆,堪稱BFF(Best Friends Forever),海湖山莊裏甚至有馬斯克的專用套間。特朗普剛“二進宮”時,馬斯克可以脖子上騎着小兒子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隨意進出,對特朗普的影響如日中天,很多人擔心政商勾結影響美國政治的基本運作。
然而到了今年5月底馬斯克離開“政府效率部”(DOGE)時,兩人的分歧已經公開化了。現在,兩人成為仇敵了,特朗普甚至表示會考慮驅逐馬斯克。
特朗普還進一步威脅:“他(馬斯克)正在失去電動車補貼。他對很多事情都很惱火,但你們知道,他可能失去的不僅是那些,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埃隆可能失去的要比那多得多。”
馬斯克與特朗普的分裂根源就在於“大而美法案”。如果説DOGE是頭盤的話,這才是特朗普的主菜。本來關税戰引出的再工業化和就業復興是主菜,但這主菜眼看燒夾生了,就趕緊換菜單,能上什麼先上着。
“大而美法案”要點是:
·將特朗普1.0時代的減税政策永久化
·增加軍費開支
·為大規模驅逐非法移民和邊境安全計劃提供資金
·債務上限一次性提高到5萬億美元
·取消新能源(及車輛)税收減免
·削減醫療補助和食品補助
·小費、加班費、低保收入免税
根據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CBO)分析,這些措施將使得最富裕家庭年增收12000美元,而最貧困家庭年減收1600美元,1180萬人失去醫保,300萬人失去領取食品補助資格。
在“耳邊風”無法阻止特朗普的時候,馬斯克對“大而美法案”的批評公開化了,馬上導致他退出DOGE和後來的公開翻臉。馬斯克對“大而美法案”最大的不滿有兩點:
·極大增加政府開支,使得DOGE在千夫所指中千辛萬苦削減的政府開支前功盡棄
·給“過去的工業”大灑水,但嚴重損害“未來的工業”(“gives handouts to industries of the past while severely damaging industries of the future”)
到6月30日,DOGE號稱實現1900億美元的政府開支削減。馬斯克曾經號稱可以實現1萬億美元的減支,後來不提這事了。為了這1900億美元,在這幾個月裏,DOGE成為“美國公敵”。被裁撤的公務員當然怒火沖天,因為政府服務削減而受到影響的公眾也怒火沖天。馬斯克不僅個人承擔罵名,旗下公司和股票也大受損失,特斯拉首當其衝。
但“大而美法案”大筆一揮,美國政府赤字激增。CBO預計在未來10年裏將增加2.6萬億美元的債務,這是計入所有政府開支增減後的預測,但沒有計入利率或者美債收益率增加導致的額外支出。
美國兩黨都贊同減支減債,問題是從哪裏減。民主黨要從軍費維穩減,共和黨要從社保福利減。當兩黨都推不動自己的減支主張時,只有都不減。問題在於不管是軍費維穩還是社保福利,都是不進則退的,自身有不斷增支的天然壓力。於是,兩黨都是越減支越赤字,美債弄成擎天怪獸。
赤字壓不下來,就用美債上限施壓,然後回到兩黨惡鬥,美債違約、政府停擺從不可思議變成司空見慣。債務上限協議只能寬限幾年,特朗普要是大筆一揮直接提高到50萬億美元,按照美國政府的支出增長趨勢,提供不了幾年寬限,但好過年年要過美債上限關,至少特朗普甚至萬斯(如果當選的話)任期內不用犯愁了。
越來越沉重的美債意味着越來越沉重的債務利息開支負擔,正常政府開支被債務利息開支吞噬,最後轉化成越來越沉重的税務負擔。在美國實體經濟萎縮的現在,輕資產運作的“假裝製造業”和金融經濟“國際化”了,有的是出海避税的辦法。這意味着鞭打快牛,僅剩的美國國內盈利性實體工業成為税負主力。這是馬斯克特別反對的。
通過再工業化拉動美國就業是特朗普的施政重點,大打無差別關税戰正是為了逼迫製造業迴流美國,最終拉動美國藍領就業。税收和投資支持則是“拉”的一面,這也通過“大而美法案”體現出來,減税和對軍工的支持就是例子。
特朗普對產業發展前景、競爭力、供應鏈和成本結構都不關心,他只要就業。有了就業,就有消費,就有進一步的需、進一步的就業。至於是朝陽工業還是夕陽工業,他並不關心,其實夕陽工業對就業更加友好,因為勞動力要求低,有利於MAGA族就業和進一步擴大支持圈。供應鏈美國化帶來的全社會成本提高對他不是問題,反正肉爛在鍋裏,美國這口鍋夠大。
問題是,水漲船高是個動態的問題。如果船保持水密,水漲多快不是問題;但美國這艘大船早就不水密了,“便宜進口”和“涓滴經濟”就是美國經濟和社會的抽水機。如果抽水機壞了或者撤了,水漲得太快,船就裝滿水,然後沉了。

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表示,他希望在2025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之前,將“大而美法案”擺到他的辦公桌上籤署。歐洲通訊社
對於美國這鍋湯來説,有喝湯族,還有吃肉族。美國的傳統工業已經失去競爭力了,汽車、機械、鋼鐵等傳統主力是重災區,刻意保護只能鎖定美國的落後,就像汽車時代刻意保護蒸汽機車的鐵路一樣。只有依靠地理保護還有一些日用消費品具有獨特優勢,如薯片、手紙、牙膏、可樂很難用進口替代,但這些工業難以提供高質量就業。
就是軍工也已經不再代表對民用科技有意義的高新科技拉動了,因為武器技術已經高度特化。美國軍船造船不談效率和成本的話,在技術上依然領先,但現在民船造船方面已經競爭力全失,萎縮得不成樣子。美國的坦克裝甲車輛設計和製造依然是世界第一梯隊,但美國汽車也早從C位跌落為路人了。
民用科技也在自己的軌道上高速發展。比如,在最活躍的AI、機器人、生物科技方面,軍用研發和應用已經落後於民用。一般ICT方面也是如此,3nm已用於主流手機,但軍用芯片還因為可靠性、抗輻射性、抗惡劣環境能力等要求而“拘泥”於28nm以上的傳統芯片。
即使在傳統上軍工拉動的航空航天方面,軍民用也分叉了。民用的可回收運載火箭和低軌道星座領先於軍用應用,戰鬥機科技早就與民航飛機無關,現在轟炸機隱身化後,也與民航客機在技術上徹底分叉了,連發動機都不再同源,比如,B-2和B-21的發動機是來自戰鬥機的F110和F135。
另一方面,美國還是有一些工業門類繼續保持領先,馬斯克的SpaceX和特斯拉都是代表,他也長期深耕AI、機器人等領域。
從特朗普的角度來看,政府支持的作用是拉動就業和提高個人的支持度,傳統但是夕陽的工業恰好是需要拉動的地方;從馬斯克的角度來看,政府支持的拉動應該重點放在朝陽工業,這才是可持續的競爭力之所在,也是美國未來發展的本錢。
馬斯克投身於支持特朗普,一方面是出於對民主黨的嫌惡,另一方面是出於對“重塑”特朗普及共和黨的幻想。“重塑”特朗普顯然失敗了,但馬斯克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涉政未必是需要錢和權,就像他致力於火星移民未必是基於錢和權一樣。他要改變美國的政治經濟生態,也有足夠的錢供他任性。
民主黨已沉溺於大政府和進步主義社會議題,對美國的低效和社會亂象負有不可逃避的責任。民主黨在經濟上過度依賴產業政策,政府拉動也是馬斯克反對的,他還是相信自由競爭和市場經濟。
共和黨則被後自由主義和反智主義劫持。MAGA黨急於“否定一切”,自信意志的力量就能否決市場競爭和政治經濟學原理。後自由主義在政治上主張政府主導思想和文化發展,這是特朗普與精英高校死磕的理論基礎;在經濟上主張要服務於社羣發展,而不是片面追求利潤。當然,什麼樣的思想和文化發展,誰才是“社羣”,是由他們説了算的。
某種程度上,兩黨都成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自己人的黨”,而且越來越極端,也因此出現對兩黨都不滿、且越來越壯大的“沉默的中間派”。他們的選舉傾向在相當程度上不是受到某一黨政綱的拉攏,而是出於對另一黨的嫌惡。民主的本意是對善意和良政的最大凝聚,現在成了對最無害、最不可恨的最大凝聚了。
馬斯克在政治上是素人,但足夠狡猾。他沒有明確針對MAGA黨,而是把民主黨、共和黨一鍋端,甚至用上很觸美國人神經的“一黨制”的説辭。在大量共和黨支持者只是因為嫌惡民主黨、大量民主黨支持者只是因為嫌惡共和黨的今天,馬斯克這樣做是聰明的,也避免MAGA黨把“美國黨”簡單地斥之為“換皮民主黨”。
真正的第三黨也是符合美國政治需要的。美國的現實是相對衰落,兩黨的傳統藥方都無力把美國拉出這個現狀,只有施加越來越猛的藥方,當然藥性和藥效是相反的。民主黨的藥方不切實際、盲目面向未來,共和黨的藥方則是回到過去。
兩黨也都試圖重塑美國的社會和文化,通過上層建築對經濟基礎的反作用促成經濟轉型。民主黨主張傳統自由主義的絕對權利和絕對自由,共和黨主張後自由主義的政府主導、以傳統為基礎的社會和文化發展。同樣,藥性和藥方是相反的,導致社會和文化政策的武器化,以及社會的進一步分裂、戾氣的進一步上升。
美國需要經濟迴歸經濟、科技迴歸科技、文化迴歸文化,避開太多的將思想和政策武器化。
“美國黨”可能瞄準政治光譜是“科技和知識精英-民粹中間派”的人,也就是在經濟上偏中右,在社會議題上持中間或自由主義立場,在數字權利與創新方面主張突破傳統思維的人。在政治理念上,可能建立兩大支柱:“財政保守主義”和“激進的產業投資”,主張削減財政赤字、精簡官僚體系並推行增長導向政策,同時重點投資於前沿科技領域,如電動汽車、人工智能和航天科技。
“美國黨”有足夠的議題可以激發公眾對兩黨的不滿。過去幾十年的大選充分證明了現有政治選項讓美國人很失望,不滿早就普遍存在;但自下而上的草根力量缺乏組織,缺乏影響,缺乏可持續性,最終成為歷史碎片。馬斯克的財富、能量、個人奮鬥成功歷史,有可能將民間的不滿凝聚成基本盤。錢不是萬能的,但錢加上志同道合的野心家、活動家就不一樣了,互聯網和社交媒體也使得今日結黨與歷史上完全不同。
很多分析認為建制派會扼殺任何第三黨的壯大。建制派肯定想,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馬斯克是靠創業和創新打天下的,天生就是反建制派。他要吸引的科技創新者和知識精英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天生反建制派。創新必然反建制,精英要領導輿論和社會,也需要走在主流建制派的前面。這些人在人數上可能是少數,但是能量大,可能拉動“沉默的中間派”。
民主黨極左派和共和黨極右派也反建制,但他們是通過綁架建制派、在原有道路上走得更遠、更極端來反建制,在中間反而留下大片空白。這正是“美國黨”的生存空間。
馬斯克要通過組建新黨拉攏“沉默的中間派”,對兩黨都是很大的威脅,對特朗普和MAGA黨的威脅尤其大。考慮到馬斯克在2024年大選期間的擦邊球,如果馬斯克承諾“入黨就發xx美元”,沒準能拉進不少“炮灰級創始黨員”,與有思想、有能量的野心家、活動家組合到一起,可以形成有效的政治力量。一旦獲得一定的黨員人數,註冊成黨,就可以參加大選。在民主黨、共和黨都靠數最後幾票決定勝負的時候,“美國黨”的攪局票數可能成為勝負關鍵。

特朗普和馬斯克所代表的利益和立場,始終有着根本性分歧
但眼下馬斯克的大刀還是砍向共和黨。2025年國會中期大選前的共和黨內初選是馬斯克“改組”共和黨的最後機會。馬斯克並非完全沒有機會,“美國黨”可能在改組共和黨失敗後才會真正啓動。
在上次大選中以支持削減開支當選,但轉過頭來就投票支持“大而美法案”的共和黨議員,在政治信用上本來就軟檔,這是容易受到攻擊的地方。來自民主黨的攻擊可以用“無聊黨爭”來搪塞過去,來自馬斯克的攻擊就不容易對付了,因為小政府、削減開支依然是共和黨的主流信念。
一些共和黨議員是出於政治理念而支持“大而美法案”,出爾反爾本來就是他們政治遊戲規則的一部分。還有一些則是屈從於特朗普的淫威而支持,否則有可能被特朗普攪局而下次不能當選。這對議員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終結,也意味着“政治生意”的終結。
但馬斯克的攪局使得共和黨議員本來已經複雜的政治算盤進一步複雜化,也使得共和黨黨內政治進一步複雜化了。特朗普的MAGA黨與共和黨建制派的爭鬥並未結束,特朗普對共和黨的控制最不需要的就是馬斯克從旁挑戰。
特朗普的君王癮很大,2024年橫掃共和黨內反對派並贏得大選勝利極大滋長了他的贏欲和自以為是。他享受萬眾擁戴的感覺,更迷戀一言九鼎的權威,對他的手下乃至整個共和黨,奉行“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馬斯克在挑戰的,恰恰是忠誠的絕對性。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為了制止馬斯克,特朗普只有迫使馬斯克出局。
查賬沒用,那頂多因為偷税逃税把馬斯克關進監獄,而且大概率辦不到。特朗普只有把馬斯克的美國籍剝奪,那時馬斯克再想幹預美國政治,就是妥妥的海外黑手,剁無赦。
但馬斯克富可敵國,可以把官司打到地老天荒,何況司法部本來就沒有理由剝奪馬斯克的美國籍。美國司法部是可以剝奪歸化美國人的國籍的,但只有在戰爭罪、法外殺人罪、人道罪、對美國構成現實威脅並且定罪、恐怖分子的情況下才可以。馬斯克明顯不符合條件。還有一個特殊情況:歸化10年內拒絕到國會作證“涉及顛覆的活動”。馬斯克在2002年就歸化了,這一條也用不上。
特朗普威脅要通過DOGE整馬斯克,這是嘴炮而已。DOGE只管政府部門,馬斯克和他的公司在政府之外。要通過DOGE停掉馬斯克旗下公司的政府合同,那不經過DOGE都能辦到。但他威脅要中止對SpaceX、特斯拉的補貼,前者説到做不到,後者已經通過“大而美法案”實現了。
SpaceX不僅為NASA提供關鍵空間發射業務,也為美軍提供關鍵衞星發射業務。NASA和美軍根本離不開SpaceX,難怪特朗普與馬斯克第一次開撕的時候,馬斯克威脅要停止“龍飛船”,把NASA和美國空軍驚嚇得不輕。
星鏈也有重要的軍事應用,是美國軍用通信衞星不可或缺的補充,且不説烏軍作戰根本離不開星鏈。同步軌道通信衞星依然是軍用通信衞星的主流,但數據率和通信容量受到天然限制,上行和下行鏈路的本質延遲也妨礙即時應用,某種軍用或者軍用化的星鏈是美軍野戰通信的剛需,在可預見的將來,除了SpaceX沒人能提供。
特朗普的“金穹”同樣依賴於低軌道預警衞星星座,這一系統還將構成美國空軍準凝視式全球預警和監視體系的核心。暫且不論SpaceX的低成本星座技術,馬斯克的可回收火箭發射技術更是軍用星座技術可行性的關鍵基礎。
至於特斯拉,即使沒有特朗普的神助攻,特斯拉已經遇到強勁逆風。在歐洲,對馬斯克個人的嫌惡和歐洲電車選擇增加是主要原因;在中國,國產電車使得特斯拉越來越有智商税的嫌疑。在美國,電車的進一步發展走入深水區,充電樁普及化放慢、燃油價格低廉、對油車的深度路徑依賴都是問題,補貼撤銷只是又一層壓力。
特斯拉的問題在於跟不上電車技術的創新步伐。本來特斯拉是遙遙領先的,但中國電車徹底推翻了原有棋局,特斯拉突然發現自己不再領先,而且差距在拉大。規模x技術=實力,現狀x更新速度=潛力。中國科技一旦發力,由趕變超,加上在激烈競爭中快速迭代,很少有對手能再次反超,在電車這裏尤其如此。
馬斯克不是對特斯拉的前路困難沒有察覺,已經在着手向AI(包括智駕)和機器人轉型。當然,這兩條也是中國正在發力的賽道。
特朗普要使馬斯克賠錢未必做不到,但達不到迫使馬斯克閉嘴的目的。特朗普掌握國家機器,馬斯克掌握富可敵國的財富和輿論機器。但特朗普濫用國家機器不僅引起反對羣體的公憤,也在支持羣體內引起不安。美國社會高度強調個人權利和個人財產保護,特朗普仗勢欺人越甚,對他的權力基礎損壞就越大,進一步強力打壓也反而成了“美國黨”的免費宣傳,反而促使“美國黨”成為兩黨之外的可信選擇。
但他又不能坐視馬斯克威脅他對共和黨的絕對控制,更不能坐視“美國黨”成為決定美國政治走向的勝負手。特朗普是個自負貪婪的人,他有自己的政治遺產要保護。
怎麼辦?沒辦法。他真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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