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山由紀夫:理論上日本有四種路徑應對特朗普式美國,但只有一種走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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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日至4日,第十三屆世界和平論壇在北京召開。期間,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發表演講指出,隨着美國愈發奉行“美國優先”和走“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路線,日本需要增強自主性,擺脱對美依賴。在此背景下,中日韓合作的重要性愈發凸顯。
鳩山由紀夫還表示,“特朗普式”的價值觀不應進入外交領域。各國秉持不同的價值觀,重要的是尊重和理解,並且在必要的情況下進行幫助。當下,通過武力來實現“正義”或價值觀的做法,正威脅着整個世界。“我希望能夠在全世界(範圍內)實現一個友愛的社會,希望現在採取行動還不太晚。”
本文由觀察者網根據現場速記整理併發布,未經演講者本人審定,供各位讀者參考。

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世界和平論壇發表演講。 南方日報
鳩山由紀夫:尊敬的清華大學校長李路明先生,歐洲理事會前主席赫爾曼·範龍佩先生,大家好!我是鳩山由紀夫。
在第十三屆世界和平論壇之際,我很榮幸受邀到此發言,我也想借此機會真誠地感謝清華大學和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努力地組織這次論壇。在談到今天國際形勢的時候,總有一個主題是美國的特朗普總統,他已經就任總統半年了,大家對於他的發言是否感到厭倦呢?其實我已經厭倦了,但是非常抱歉,我今天也不可避免地要提到特朗普的美國。
特朗普總統的任期還有三年半,這一點讓人不太高興,我們能做的就是緊張地應對未來的三年半。但真正的問題在於,如果下一任也就是第48屆總統是一位信奉特朗普主義的共和黨人,甚至即便是一位民主黨人當選,特朗普式的美國仍可能在特朗普之後延續,原因就在於MAGA,也就是讓“美國再次偉大”這一口號。
換言之,美國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如果是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的話,美國經濟佔全球經濟比重,從1960年的40%下降到現在的四分之一不到,只有15%左右。美國國內的收入差距和社會的分裂也極為嚴重,因此美國已經無法繼續扮演它在二戰結束以來的80年間一直扮演的角色——世界秩序的仁慈領導者。
這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有很多美國人都寄希望於這樣一位古怪的領導人,這位領導人宣稱:美國受到了世界和盟國的剝削。
四年前,就在拜登總統就職之後不久,他就宣佈“美國回來了”,並且強調説:國際合作是重要的。和之前的特朗普政府相比,拜登政府確實迴歸了正常,但是這種迴歸的水平並沒有達到奧巴馬或者更早時期的水平。雖然拜登沒有使用特朗普相同的措辭,但是他的政策中仍然包含了大量的美國優先和MAGA的成分。
今後的總統候選人,無論他屬於哪個政黨,都很有可能會走同樣的路線,否則就難以當選總統,這就是美國今日政治之現實。美國已經變了,再也回不到從前,這就意味着我們也需要改變。
在特朗普1.0時期,體現美國變化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中美之間的對立,因此中國早已為回應這種變化做了多年的準備。在特朗普2.0時期,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到,這種變化不會再侷限於中美關係,而是將會影響整個世界秩序的根基,就連美國的盟友也開始意識到,他們必須要改變,或者要大幅調整本國的戰略。站在這樣的十字路口,日本應當如何應對呢?我願在此談談我的看法。
面對特朗普式的美國,理論上日本有四條路徑可選:第一條路徑,無條件追隨美國;第二條路徑,試圖勸説美國;第三條路徑,增強對美國的獨立性;第四條路徑,與美國決裂。

4月16日,特朗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會見日本經濟再生擔當大臣赤澤亮正一行人。路透社
第一種路徑,也就是繼續追隨美國,是一種失敗主義的做法。在二戰結束以來,日本一直是美國最忠實的盟友之一,出於慣性東京可能還會在這條路徑上繼續一段時間。但是,追隨美國才最省事——這種可悲的説法之所以曾有一定的説服力,是因為人們認為美國不可戰勝,也不會犯任何重大錯誤,但現在這一前提已然崩塌,繼續追隨美國越來越難以自圓其説了。
第二種路徑,聽起來很美好,實則天真而且適得其反。如果你想和特朗普講道理,他根本不會聽,反而會激怒他,使你成為欺凌的對象。
第四種路徑,與美國脱鈎是短視的,即便我們不喜歡特朗普的美國,但一味無視美國也將付出代價。我年輕時赴美留學,親身體會過美國的優點與長處,美國的這些品質並沒有完全消失,沒有任何國家能夠在與美國完全脱鈎的情況下實現繁榮。
因此我認為,第三種路徑,也就是增強自主性,是最自然的選擇,也是日本應當選擇的道路,然而這並不是輕鬆的道路。以日本的國力而言,若單方面試圖擺脱對美國的依賴勢必面臨重重困難。遺憾的是,與歐洲和其他地區不同,東亞還沒有建立起區域共同體,日本如果要加強對美國的自主性,就必須與東亞的鄰國合作,以及和東盟、歐洲的中等強國以及全球的南方國家開展合作。同樣韓國也是如此,即使是中國,雖然它的國力和美國不相上下,若獨自應對特朗普的美國也未必是明智之舉。考慮到上述的現實,加強中日韓三國的合作就顯得尤為重要。
上個月,李在明就任韓國新總統,日本作為現任輪值主席國應該展現領導力,儘快促成三國首腦會議的召開。同樣重要的是,三國應該攜手合作,來確保今年在韓國召開的亞太經合會議取得成功。創立一個東亞共同體是我倡導多年的,只有通過這種積累式的合作才有實現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相信加強日本對美自主性與構建東亞共同體的路徑是重合的。
眾所周知,特朗普正在對全世界發動關税戰。在日本有一句俗話,“哭鬧的小孩誰也對付不了”,用邏輯或者經濟理論去説服特朗普是徒勞的,唯一的選擇是爭取時間靈活應對。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避免讓特朗普產生這樣的印象,即只要我挑起衝突,對方就會讓步並提供足夠的補償。如果特朗普的關税措施全面落實,將會對日本的經濟造成嚴重打擊,但還不至於讓日本的經濟崩潰,我們只需要做好承受一定痛苦的準備。
特朗普的關税政策可能會讓部分美國企業和工人受益,卻會傷害更多的美國公司和消費者。應對特朗普可以説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希望石破茂首相能夠繼續堅定地推進談判。

日本首相石破茂網絡圖片
我上面所講的內容都是關於短期的戰術應對,與此同時,我們也需要展開更根本、更具戰略意義的應對措施。在日本目前存在一種觀點,認為特朗普的關税政策將導致出口,特別是汽車出口的停滯,從而使日本經濟放緩變得不可避免,因此應該出台新一輪的經濟刺激政策和補貼。如果我們把自己納税人的錢更多地花在特朗普身上,這簡直是荒謬,如果未來特朗普式美國持續存在,那同樣的情況可能會反覆出現。
日本對美出口的依賴度越高,經濟就越容易受制於美國,我們可以採取的自我防護措施是逐步降低對美國市場的出口依賴,我將這種做法稱為去風險,而非脱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建議日本對美國採取的去風險策略和近年來對華的去風險策略是相似的,當然有一些公司會增加投資,以保護自己的出口,這取決於各個公司的決定,但是日本政府不應該把它作為一個政策來鼓勵,特朗普的美國並不會以善意來回應善意,想想他怎麼對待澳大利亞的,即便是對美有貿易逆差的國家,都沒能被豁免關税。
減少對美出口依賴的最好辦法就是增加對其他國家的出口,而不是減少對美出口,日本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想的國家,我想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包括中國、韓國和歐洲國家都急於開發美國以外的市場,這正是開發美國以外市場的密集競爭時代的開始。
日本經濟必須實現自我的轉型,首先就是要大大增加教育的投資,以提升經濟的生產率。其次就是要放棄過去的那種思維,要促進公司之間的國際合作。日本的公司很猶豫與中國公司在海外進行合作,因為擔心美國的制裁,但是如果不與中國先進的高科技能力進行合作,日本的企業將不能取得成功。其實這當中有無數的方法可用,比如説建立日本和中國公司的合資企業,比如説在東南亞第三國建立公司,這些都是辦法。
此外,日本還應該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發達國家裏只有日本和美國還沒有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我們要改變這種情況。
第二,為了應對特朗普關税,要加深與有類似想法的國家之間的自由貿易區協定。如果美國要變成保護主義,我們就要採取不同的做法,其中一個做法就是實現中日韓自貿區,這必須超越當前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的範疇。
同時,我們還應該推進擴大RCEP,包括數字貿易;我們還應該立即申請加入數字經濟夥伴關係協定;擴大CPTPP的成員資格也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特朗普政府正在要求日本政府提升國防支出到GDP的3.5%或5%,如果日本同意的話,它必須把目前10%的消費税再提高3.5-7個百分點,這肯定會影響到它的經濟。我個人認為應該增加它對於美國的獨立性,尤其是在國家安全方面,我們很難説日本政府是否會這樣做,即便它走向更大的獨立性,這也肯定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做到。
我這麼想有兩個原因,首先,日本基本上並沒有增加對美獨立性,尤其是在國防方面獨立的能力。歐洲國家對特朗普政府做出了重大讓步,雖然他們希望能夠對美更加獨立,原因在於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軍事實力不足,而且也想讓特朗普的美國留在北約裏面。歐洲國家有歐盟的集體防禦系統,而東亞的集體防禦是否符合現實呢?石破茂首相已經表達過想要創建一個東亞版的北約,但這只不過是他個人的白日夢。
如果日本政府提出正式的建議,沒有任何國家包括美國會遵從這樣的建議。畢竟在日本試着從美國那裏獨立地維護國家安全的時候,日本社會內部把中國作為一個巨大威脅的認知也會影響這種決心。日本的首相總是用一個錯誤的比喻,説今天的烏克蘭就是明天的東亞,現在還在説這樣的話。這些説法確實是針對中國的,但我認為這個説法是很有問題的,不僅在國內是錯誤的,從國際上來講也是錯誤的。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反覆重複這種錯誤認知,導致日本把中國當作一個威脅的認知在蔓延擴大,日本和中國之間的雙邊交流也大幅度下降。

從當前的政府來看,他們拒絕在政府內部和公眾之間進行討論。恐怕在沒有美國的軍事保護,我們就沒法生存,只能與美軍進行更密集的融合,在這樣一種觀點的影響下,日本很難從美國獲得更大的獨立性,而全世界正在觀察這一點。
但是我想説日本對美在外交上更為獨立,是有可能的,它可以更好地維護自己的安全。日本能夠在東亞獲得安全的因素不僅包括提升它的防禦能力、加強它的自我防衞進程,明確表示日本不支持台灣獨立,而且會限制台灣走向獨立的任何動作,這也能夠減少本地區發生衝突的可能性。
實際上,日本依賴美國的一個特徵就是在台灣問題上,但是美國在日本有軍事基地,也意味着美國不能夠忽略日本的觀點。台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防止台海出現衝突和危機,是日本對地區和平可以做出的巨大貢獻,也符合日本的國家安全利益。
下面,我想談一談日本的國家安全戰略,這是一份2022年12月份批准的戰略,裏面寫到先進的民主國家包括日本致力於堅持普遍價值觀,包括自由、民主和尊重基本人權和法治,並且推動塑造國際社會走向共存和繁榮。
要説特朗普的美國違背了普遍價值觀,但是沒有多少人會認為七國集團支持以色列空襲伊朗是符合普遍價值觀的。但是我想説我是相信民主的,只是這樣一種具有傾向性的對於民主和價值觀的看法是有悖世界和平的。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警告過於強調民主的價值是有危險的。如果我們仍然尊重民主和人權原則,就會很容易把那些沒有我們這樣尊重這些原則的人當成壞人,我們要強調這種不同的價值,要尊重其他人的意圖,否則就會產生惡性循環。
我們看到19世紀的歐洲是這種情況,二戰之後的美蘇冷戰也是,當時的戰略穩定都是基於我們把意識形態和價值觀放到一邊才得以實現的。所以我們也希望特朗普的這些價值觀能夠避免進入外交領域,各國有着不同的價值觀,重要的是尊重並且理解,並且在必要的情況下幫助這些國家,我覺得這才是一個友愛社會的特徵。
今天,通過武力來實現正義或價值觀的做法正在威脅着整個世界,我希望能夠在全世界內實現一個友愛的社會,希望現在採取行動還不太晚,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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