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觀察所:獨家對話|周露:生物醫藥出海,超過了新能源車-心智觀察所、周露
guancha
【對話/觀察者網心智觀察所】
在生命科學疆域疾馳的時代浪潮中,基因治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着對抗疾病的圖景。在技術突破的轟鳴之下,如何解鎖其更廣闊、更精準、更可及的潛力?如何讓前沿科技真正穿透實驗室的壁壘,惠及每一位亟待希望的患者?這不僅是科學命題,更是產業與人文交織的深刻叩問。
日前,心智觀察所與“觀察者網2024年度科創人物·年度領航者”——神拓生物技術(杭州)有限公司聯合創始人周露展開了一場深度對話。作為深耕於基因治療領域的先鋒實踐者,周露不僅帶領神拓生物探索着療法的“新範式”,更敏鋭地將目光投向決定未來的關鍵變量——人工智能(AI)與生物醫藥的深度融合。

【轉型契機:從學者到創業者】
心智觀察所:您之前是英國赫瑞瓦特大學的生物化學博士。從校園學術環境到走出象牙塔開始創業,並且進入到生物醫藥研發這個領域,這一過程有過怎樣的想法,或者是否有某種契機的推動?
**周露:**我在英國有過一次創業經歷。2015年我在英國倫敦成立了第一家公司,叫超越實驗室,是一家做BD(business development)服務的公司,幫助英國、歐洲及其他國家的上市公司來中國落地,在中國進行業務拓展。該公司服務過30多家上市公司,做得非常好,完成了幾個非常大的項目,跟國內幾個非常大的上市公司都有過合作。
這一過程中,我萌發了自己要做創新藥的想法,因為我們幫助過很多創新藥公司,覺得他們有些技術很好。
2020年遇到了新冠疫情,因為中英航班暫停了,當時跨境業務不太好做,所以我們不得不做一些轉型。我們當時做超越實驗室的時候,發現有一家英國很好的上市公司——也是牛津大學獨立出來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叫牛津生物,他們是做慢病毒載體的公司。
我在醫學院做博導的時候也做過這些技術,也找到了一些新的靶點,所以我覺得這個技術我們自己也可以做。我當時和幾個好友商量了一下,認為這些新的靶點實際上對腫瘤有非常好的特異性,完全可以把它做成新藥。
我們之前在校期間做了很多前期的基礎科研工作,但當時沒有想過把它直接做成藥,因為那時候技術還不夠成熟。在2020年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非常好的方向,能夠解決很多目前癌症製藥不能夠解決的問題。
目前的治療癌症,主要基於一個“堵”的思想,就是哪裏有癌細胞就在哪裏“堵上”,把癌細胞殺死。但是癌細胞本身很聰明,它會出現耐藥性。因此你就要換一種新藥,否則就難以找到更好的治療辦法。所以我們就從一個新的思路出發,找到了靶點和載體,我當時判斷這個公司大概率是能成功的。
所以我在疫情的時候跟大家一起研究了一下,並且在2023年年底拿到了第一個投資。領投方是杭州蕭山的傳化集團,正好他們也有個園區,我們就落到了杭州蕭山那邊。所以我是2024年年初全職回到國內來進行創業。
心智觀察所:也就是説,您在做博士生導師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有這樣一個機會。我查了一下背景資料,好像到2017年,全球才有首款基因治療療法批准上市。
**周露:**基因治療實際上經過了很多迭代,在海外有多個已經上市的基因治療藥物。比如Zolgensma,是諾華的,治療肌肉萎縮的症狀。另外還有Luxturna,羅氏子公司開發的,是治療眼科疾病的,於2017年對FDA批准的第一款基因治療藥物。
心智觀察所:這一過程中有一系列關鍵性的時間節點,比如2020年的新冠疫情,再往前一年,科創板開始設立,這個時候資本市場包括整個環境對您的創業是不是也是一種助力?
**周露:**2020年和2021年創新療法非常火爆,尤其是在新冠剛開始的階段,資本市場對像基因治療這樣的藥物是非常追捧的。但是可惜的是那個時候我還在英國,完美地錯過了這一波。當時有很多投資人已經給到了我們很好的offer,希望我們能夠立即回來,但是那個時候連機票都買不到,更不要講長期回到國內了。
所以我一直到2022年年底才回到了國內,然後在國內跟大家做了一些交流,2023年的時候我們就順利拿到了上一輪的融資。但是我們拿到融資的那個時候,創新藥這個熱情已經下去了。所以從2022年下半年一直到現在出現了所謂的“資本寒冬”,融資非常困難。我們是完美地錯過了最高點,然後進場的時候是最低點。
心智觀察所:其實説不定這樣一個“逆週期”對創業者來講可能有奇效。
**周露:**今年上半年我們看到了一些資本的回暖。從去年以來實際上有一些非常好的創新藥,通過BD把一些管線直接出海給到了其他的大公司。後來我看到一個數據其實也挺震驚的,今年上半年生物醫藥出海的總額,即把包括前期款的整個交易額算在一起接近500億美金,已經超過了全年電動車的出口量銷售總額。
突然之間大家又發現了生物製藥創新療法有一個非常大的產業價值。我們中國的新能源車做了那麼多年,我們的出口量總額也是有一定瓶頸的。突然發現創新藥在甚至都沒有上市,藥物都沒有做出來的時候,已經能賣到這樣的一個數字,已經超過了新能源車的出口總額。所以我們突然感覺到,這真的是一個朝陽產業,有非常大的潛力。
更不要講中國一旦真正把這些藥物做出來,這一領域的爆發力能夠特別吸引投資人,所以今年上半年港股的勢頭又特別猛,港股生物製藥ETF指數基金漲幅接近60%。突然大家意識到了創新藥領域從一個“寒冬”突然又爆發了。
【技術革新:第五代載體平台重構治癌理念】
心智觀察所:神拓生物專注於開發第五代慢病毒載體平台,這個平台其實也有迭代的?
**周露:**慢病毒載體從1990年左右開始出現了這種新的改造,如果把病毒作為一個科研工具來使用,期間經歷了差不多四代的迭代。每一次迭代都在安全性上有了巨大的提升
我們每一次做,一方面要考慮提高安全性,一方面又要考慮提高有效性,所以經歷了很多次迭代,官方認可的至少經歷過三到四次迭代。
但是這些迭代只是單維的,我們可以對於這個載體的結構做一些優化,第五代的標準是從體外細胞改造轉向體內改造。因為目前第三代和第四代的應用場景是把T細胞拿到或者其他幹細胞拿到身體外面進行細胞改造,改造完了之後再回輸進去。
如果我們經常聽到的CAR-T療法就是非常典型的第三代、第四代的技術,它就是把我們人的T細胞、免疫細胞從外周血裏面抽出來,然後在體外用慢病毒進行改造,或者逆轉錄病毒對這個T細胞進行改造,改造完了之後再把它擴增,讓它變得更多,達到了1億個或者10億個細胞的數量單位,然後再回輸到患者的外周血裏面,這樣的話進行血液腫瘤的治療,這個療效非常驚人。
很多患者已經有長達10年的緩解期,但是它的成本非常高,也有很多技術瓶頸。所以我們的新載體的標識就是把體外改造全部做成體內——我們把載體做好了以後,直接把載體打到患者的身體裏,它自己能夠找到它要改造的細胞,然後進行全面的改造,然後在體內這些細胞能夠增殖到一定的數量,然後就能發揮作用,這樣的話避免了體外這一很長、很繁瑣、很困難、成本很高的體外改造過程。這個過程如果完全都避免了之後,它整個的價格會降得很低。
目前全球最貴的幾款藥都是基因治療藥物,最高的價格有300-400萬美金每次療程。所以現在大家希望通過我們的這個病毒載體的改造,讓這個最終價格可及性得到很大的提升,我們的目標是最終能夠把這個做到國內醫保能夠承受的範圍,這樣的話如果能納入醫保,很多患者就能都用得起,個人的經濟負擔就沒有那麼重了。
現在我們利用我們的最新技術,也做了一些AI,我們通過AI技術把這個載體做一個全面工程化的改造,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過程。我們不是單純説改了這一點或者那一點,而是需要把它做一個系統性的改造,就好像我們在平常使用DeepSeek這些AI工具的時候一樣,直接和我們的載體工具進行對話,告訴它你的設想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新載體,然後AI就會幫你完成,做出一款馬上能夠成藥的這樣一個新的載體,而且這個載體就是藥本身,它生產出來之後就直接打到患者體內,就能夠發揮藥效。
這是一個比較偉大的設想,是一個很好的願景。我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我們已經開始進行了這個第五代慢病毒載體的整個AI全面工程化、程序化的改造。
心智觀察所:根據您剛才的闡述,傳統治療癌症的理念是以“堵”為主,這樣一個新的範式和傳統療法是很不一樣的。
**周露:**這是我們技術優越性的另外一個方面,我們的主要出發點是提升每個人細胞裏面原來就有的保護力,這個保護力其實原來就存在的,我們叫抑癌基因,它不是一個傳統意義的靶點。所謂的靶點是那些突變了之後的“壞”基因和蛋白,這些壞基因我們可以通過小分子藥物或抗體抑制它,但是抑癌基因,它就是細胞裏面的“警察”,起個保護作用。
這個抑癌基因每個人都有,但是也有一些患者因為遺傳的原因,或者因為外在的一些刺激導致抑癌基因的失活,失活之後它的保護力就不存在了,然後這個基因失去了功能之後細胞就失控了,所以我們現在的方法不是“堵”,而是重塑這個天然的保護力,就是加強這個抑癌基因的量。有一些患者基本都沒有了,有一些患者有一半,有一些人好像還是正常,但是也減弱了。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看,我們實際上就像大禹治水一樣,採取的是疏通的辦法,即增加自然的保護力。當這個保護力提升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它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癌症疫苗,人體還沒有得癌症的時候,就能夠主動地監測到這些細胞可能出現了一些病變,最後能夠讓大家都不會得癌症。
我們現在第一步工作是治療已經患了腫瘤的這些患者,我們目前確信這個策略是非常有效的。
心智觀察所:感覺就是把人當做一個“程序”,對其重新再編程或者調bug。
**周露:**對於外界導致的細胞內部發生的變化,我們可以形象地稱為“再編程”。比如,我們通過載體把好的一段程序輸進去,然後癌細胞就會經過一系列的再編程。這個再編程的結果有兩個,第一個結果是這個癌細胞被判斷為救不回來的,那我們就要判它死刑。另一個結果就是這些癌細胞被殺死了,但是其中還有一小部分可以救回來。我們就會把它轉變成一些正常的細胞,讓其發揮正常功能。我們改變了細胞內部的基因編碼,所以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再編程的過程。
【一座“金礦”: AI賦能生物醫藥】
心智觀察所:目前全球領先的芯片設計企業,以及一些EDA公司比如英偉達、Cadence等等這兩年開始大量投資或併購一些生物醫藥公司,開發一些仿真模擬工具,這些公司認為藥物研發和芯片研發的很多環節是可以互通的。
**周露:**這是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新領域。確實,芯片領域和生物製藥領域目前正在經歷一場非常強的融合,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和落地,實際上最好的應用場景是醫學。因為醫學的進步非常快,而且醫學的底層邏輯是一串代碼,這串代碼就是人的DNA。
對於芯片公司來説這些是非常好理解的,之前做計算機代碼的人,現在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場景來做DNA的代碼,所以對他們來説很多東西是相通的。人體的DNA的量級是非常高的:每個成年人身體裏面有約30萬億個細胞,每個細胞裏面有一個60億的鹼基對(DNA代碼的密碼子)。全球有78億到80億的人口,把這些數字疊加一下到一起,所以這個宇宙級的數字對於芯片公司來説是極具吸引力的。因為他們正在找一個成長期的行業,所以對他們來説醫療行業這是一個數字“金礦”。英偉達大概投了不下數十家生物製藥公司,其中有一家就叫Recursion,他們就是做AI實驗室的一整套方案,所以這些做芯片、做人工智能的公司,現在正在加大對於生物醫藥的投資。
心智觀察所:這些芯片公司宣稱,利用AI工具能切實性地加快藥物研發的進程。
**周露:**藥物研發是整個醫藥產業中的一個部分,當然也是比較激動人心的部分。我們認為,不止生物醫藥,整個醫藥行業領域能用的AI的環節是無所不在的。而且我個人認為AI更偏向後期,就是偏臨牀期。
藥物靶點的篩選和新藥結構的設計,這是最早的一部分,這一部分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人工智能的優勢。就好比説原來我們做小分子藥物,用“大海撈針”來形容,即在一個很大的領域裏面,比如説幾十萬個化學分子池裏面找到一個合適你的病的藥物結構。那現在加上AI之後呢?我覺得是“大海撈飛機”。“大海撈飛機”實際上跟大海撈針是沒有太大區別的,而且我們“大海撈飛機”的時候,我們花掉的成本更高,所以人工智能的優勢沒有一下子顯現出來。
但我個人感覺人工智能能夠做的更多的東西是在後期和中後期,就是我們在臨牀設計、臨牀的運營過程中能夠減少臨牀成本。藥物的成本可以分幾塊,一塊是新藥研發成本,第二個是臨牀成本,第三個是商業化成本。所以有關人工智能,我個人感覺後面還有非常多可以做的事情,不只是篩選一個藥物。
心智觀察所:根據您的判斷,從臨牀後期到商業落地走通,大概需要多久的時間?
**周露:**我覺得還需要十年。目前對於人工智能和芯片公司來説,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轉折點,接近爆發期的前奏。大家突然意識到,實際上我們能夠在這一領域找到非常多的新東西。現在我們看三年前整體的科研文章,跟人工智能相關的篇數實際上很少,但是最近有一個大爆發。
所以我個人感覺在接下來的三年內會有一個小突破,十年內人工智能很有可能對醫藥行業的滲透率會非常高。做一個藥需要十四年左右,十年對於新藥研發不算一個很長的週期。
心智觀察所:您剛剛提到了價格的問題,如果要更親民的話,它的突破點還有哪些?從純技術角度講,這個技術的突破點和難點還有哪些?
**周露:**我覺得慢病毒載體接下來的一個突破點是靶細胞的靶向性。這個載體理想化的狀態是可以指哪兒打哪兒,意思是説我知道這個細胞發生病變了,設計好了之後,這個細胞不管是在心肝肺,或任何一個器官上面,我都能找到它,而且都能夠改變它,給它進行重編程,這是一個終極目標。
下一代的載體的一個很大突破是要做一個非常強的靶向性靶頭,就像一個精準的導彈,定位非常精準,這樣的話我們能夠從分子和細胞層面改造很多東西,這樣的話疾病不是治好,而是治癒,最終能夠改變這個壞掉的細胞內部的基因,給患者做一個全身系統性的細胞改造。這樣的話最後能夠徹底地治癒這些疾病,不管這個疾病是遺傳性疾病,還是後天獲得的基因突變,我們都能夠去治療它。
因為幾乎所有的疾病都是基因病。十年前我們可能説“所有的癌症都是基因病”,但是目前從我們的層面來看,所有的病都是基因病,當然這個基因是一個比較廣義的基因,除了DNA還有RNA,還有蛋白層面,都可以通過我們的編解碼來完成疾病的治療。所以我覺得這個靶向性的突破是我們下一個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心智觀察所:癌症也分很多種,目前基因療法有沒有對哪一種特別有效,比如肺癌、肝癌等?
**周露:**先簡單回答一下這個問題。我們現在目前正在關注的適應症叫神經纖維瘤。神經纖維瘤病是神經鞘細胞——神經外面起保護作用的一層鞘的細胞發生了病變。我們這個疾病的簡寫叫NF2,病變基因的名稱也叫NF2。我們現在做的這個藥是把一個正常的完整的NF2基因遞送到神經鞘細胞裏面,對這個已經突變的、變成腫瘤的鞘細胞進行改造。
最後的結果就像剛才我們説的那樣,我們希望首先能夠萎縮這個腫瘤,也就是説大部分的腫瘤細胞會被殺死。但是我們更期望從長期的治療角度來看,有一部分腫瘤細胞完全被改造回正常細胞了,它還能進行神經修復。有一些患者聽力有障礙,或者有行動障礙,如果我們做到了神經修復,就有可能讓患者聽力得到保存或者提升,或者讓其運動能力能夠得到一定的提高。
我們目前已經拓展到一些其他的大腫瘤,比如説膠質瘤、肺癌、三陰性乳腺癌、還有膀胱癌等等。我們最希望做的一款藥,是一個泛瘤種的,不會因為腫瘤的類型侷限藥物使用的範圍,我們希望最後能夠找到一個比較廣譜的治療癌症的重編程代碼,希望它最後即便不能説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的腫瘤都能夠涵蓋,這樣的話就能提升這個藥的價值。
心智觀察所:根據您剛才講的“幾乎所有的病都是基因病”,我感覺這很哲學。比如説我們如何定義一種病?一個人如果30歲之後開始脱髮,脱髮可能也是因為基因導致的。那麼神拓生物是不是也可以針對一些看起來不是“病”的症狀加以改善?
**周露:**你舉任何例子我都能告訴你為什麼是基因病。脱髮是因為毛囊幹細胞的死亡,整個毛囊壞死了,它就不再生髮了。我們的基因治療可以讓毛囊幹細胞再生,毛囊幹細胞的數量增加了,就會有新的頭髮長出來了。也有一些人説,比如我車禍或者其他的外傷,這是不是基因病?這也是的。只要出現組織再生的傷口,這個創傷修復都可以是基因病。所以我們從廣義的角度看,什麼東西都跟基因有關係,所以改善基因可以治療所有的疾病,可以這樣去理解。
【行業生態重塑:監管、出海與倫理邊界】
心智觀察所:目前企業出海是個熱點。我們國內不少企業出海的時候往往會遇到專利訴訟問題,醫藥行業也是一個專利壁壘比較強的行業,所以這方面神拓生物有沒有相關佈局?
**周露:**我們申請了專利和IP,也包括國際PCT專利。醫藥行業是一個門檻非常高、專利保護要求非常多的行業,你的護城河實際上就是你的IP,你的IP越廣越深,保護得越細,價值就越高,出海的可能性就越高。
據我所知,很多大的製藥公司是先通過專利檢索才瞭解你這個產品,如果這個IP他看中的話,出海的可能性以及最後交易達成的可能性會非常高。所以我們神拓一定要把IP做好,把專利申請做好。這個專利要充分地按照國際專利的習慣來進行申請,也儘量地去多保護自己的一些知識產權,所以這是很有技巧的。
當然神拓是一個初創公司,我們也在不斷地學習當中,但是我們的確有非常多的、好的新技術。幾乎每一天我們都有新的想法和新的數據出來,我不斷地去加強我們的專利保護,所以我們目前在一個申請很多專利的過程之中。當然專利的獲得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們做了很多積累。最後大家能看到我們這家公司的技術屬性是非常強的。
心智觀察所:神拓生物目前處在一個高度國際化的賽道中,但在現在因為一些地緣政治的原因,某些高科技產業面臨一些中美“脱鈎”的現象,目前生物醫藥領域的國際合作狀況如何?
**周露:**談到國際合作,我個人的感覺生物醫藥或者説醫療這個行業,確實是一個非常國際化的行業,我們和海外的合作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我們當然目前遇到了一些困境,的確有有中美之間的一些脱鈎情況的存在。但目前我們能看到出企業出海的數量還是很多的,交易量也很大,剛才也提到了上半年整個生物醫藥出海的交易總額超過了新能源車的交易額,可見我們這個行業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也正是因為國際形勢發生了很多變化,**海外對我們優質資產的需求變得越來越大了,因為這個變化也導致美國國內的研發成本也提高了,所以他們也還是在全球範圍內尋找更優質的、性價比更高的資產。**經過綜合判斷,大藥廠做出了最終的行動,都證明了中國的生物醫藥資產的性價比是高的。
所以我們個人感覺我們這個產業會受地緣政治波動的影響,但影響有限。不管國際形勢和出海的困境有多難,做好自己的IP,把自己的產品的藥效和安全性都體現出來,它的價值就存在。只要價值存在,就一定會被認可。所以我覺得做好內功是比較重要的一點。
心智觀察所:您怎麼看待醫療行業的監管,比如説國家層面上對於這種新型藥物的風險判定或者藥品上市等等?
**周露:**我們醫療行業是一個強監管的行業,這個監管一直都存在,而且也是必要的,因為我們要治病救人。藥到底合不合規,你生產的過程當中有沒有按照GMP的條件來生產(注: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範),質量是不是特別好等等一系列問題都需要監管,因為藥品要給患者吃或者打到患者體內,所以我完全認可這個行業的監管要求,我也覺得這些監管帶來了行業的良性發展,這樣的話不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情況。
當然因此整個行業的開發週期很長。有時候我們會有點沮喪,因為看到其他行業的產品一兩年就能上市,我們可能要至少做5到10年的冷板凳,要經歷一期、二期、三期臨牀研發,然後甚至上市了之後,我們還要再經歷一個叫真實世界數據的考察。所以監管從來沒有消失過,單個產品來説,你首先要去經歷一系列非常複雜的開發週期,然後我們即使產品上市了之後,也是一直處在監管的範圍之內。
但是我覺得出於對患者負責的角度,我非常認可這種監管,我們要做到合規,我們神拓一直都是把監管的要求放到最高。我們是按照全球一類新藥,或者叫首創的藥物來設計的,所以我們不但要最快,我們而且還要最好、最合規,這三個方面是很重要的出發點。
心智觀察所:像您講的上市之後還要面臨一個真實世界數據考察這個監管,這是和患者相關的嗎?
**周露:**真實世界的數據,尤其對我們這種基因藥來説甚至更重要,因為在做臨牀的時候,這是一個被設計好的臨牀過程,這一過程是有侷限性的。首先它的樣本量比較小,其次它的場景是被控制好的。我們在真實世界收集到這些數據,更能代表這個藥物是否真實有效,這個藥物是否真的安全,這個藥物最後會幫到患者什麼。這是一個時間維度也更長的過程。臨牀做得再多,也是有限制,你不能無限制地做臨牀。有些患者服用的藥,會有10年、15年的觀察期,這都是真實世界的觀察期。
所以我們的基因藥物又是一個特別創新的東西,需要很多年來積累數據。比如説我的患者,三個月前我的第一個患者已經給了藥,我的責任是要負擔患者15年的觀察,到15年之後我才能夠放心地告訴大家這個藥沒有任何的毒性或者副作用。所以我個人覺得從做藥的角度來説這是一個責任,需要一個很大的付出,把這個真實的數據收集好,整理好交給監管機構。
生物製藥醫療要開源,需要發表文章,真實地告訴大家我看到了什麼,如果有什麼問題大家一起來解決。所以不只是人工智能,實際上對於生物醫藥我們已經開源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的文獻都會發表,原原本本地把我們好的壞的都告訴大家,這樣的話我們犯過的錯誤別人也不會再犯,踩過的坑別人不會再踩,所以這是一個比較科學的,也是比較負責任的做法。
心智觀察所:那您不怕別的公司或者競爭對手抄襲嗎?
**周露:**中間的確是有這樣的矛盾,我們越開源我們可能會得到的專利侵犯就越大。這是毫無疑問的。其實專利是一種防禦性的措施,這是所有做生物醫藥公司的習慣,我們會有很多我們的knowhow,我們自己知道怎麼做這件事情。
但是我們從互聯網、人工智能這些公司的開源的措施上面看到,實際上處於讓這個行業更繁榮的願景之下,對單個的公司也是有幫助的,通過開源的這種形式讓大家都參與進來,這樣的話整個行業這個蛋糕越做越大,你分到的份額就越來越多。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説,我們既需要防禦,我們也需要開源,這是兩個都要做的事情。

心智觀察所:多年前和一個做生物醫藥的創始人談過動物實驗的話題。他説當患者數量不夠多的時候,會用動物做實驗,靈長類動物屬於高級實驗品。他接觸了中國很多養殖猴子和猩猩的機構,數據顯示中國飼養的猩猩和猴子大部分會出口到海外。他指出,觀察猩猩、猴子的實驗消耗數量,就能看出這個國家生物藥研發的水平高低,目前我們國家對猴子的用量遠不如西方國家。您是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周露:**這位創始人談的這個事情很有代表性。動物實驗是我們生物醫藥必須要經歷的一個過程,它可以幫助我們人類在臨牀前獲得很多信息,在藥物研發過程中起到很大的提升作用。
但是目前整個監管系統來看,美國FDA(注: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已經建議大家儘量少做動物實驗,尤其是靈長類動物實驗。我們是出於倫理角度考慮這件事的。我個人的觀點是,人類的疾病需要從人身上來找到解決辦法。
即使是靈長類動物,它跟人已經很像了,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差別的,存在種屬隔離的差距。另外,人的神經系統尤其是神經類組織,是高度發達的,這是靈長類還不具備的。人包括大腦和脊椎的中樞神經系統,還有外周神經系統與靈長類差距比較大。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藥物裏面最難做的幾類中就有神經類藥物。比如跟老年相關的阿爾茨海默、帕金森,這些在靈長類上面幾乎都很難獲得有益的數據。首先靈長類的壽命沒有人這麼長,第二個靈長類的大腦結構和人不太一樣,第三個整個細胞內部發生的變化也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個人的觀點是人的疾病需要人的模型來解決。FDA現在給大家的建議是,儘量用健康人的細胞、患者的細胞加上人工智能來進行建模,通過計算機輔助來模擬整個疾病狀態來解決這些問題。他們現在已經正式提出來,以後會逐漸取消動物實驗,這是一個大趨勢。這個趨勢對於人工智能來説是好消息。
因為之前用動物來模擬人類疾病的情況,會逐漸被人工智能結合人類細胞來替代。所以今年看到一些CRO就是外包公司數據顯示,他們動物的價格都下降了。猴子的價格已經打了半折,我們自身的體會是去年的報價是今年的兩倍多。
當然我們在這個階段還不能完全替代大動物、非人靈長類的研究,我們還是要做,但是逐漸地我們會建立自己的模型,會用人工智能想辦法來替代這些動物模型。
心智觀察所:您講的這些也適用於其他行業,比如汽車研發用動物做碰撞實驗,現在確實也漸漸不讓做了。
**周露:**是這樣的,整個行業的發展都逐漸用幹實驗室,就是用計算機模擬來替代這些東西了。現在對倫理的要求越來越高,不能輕易用動物。
還有一個事情可以簡單提一下,**動物實驗也有可能會誤導藥物研發。**因為動物和人的生理結構差距,很多藥物出現了一個狀況,就是在動物上很有效,到了人就不行。我們一期臨牀的成功幾率只有10%左右,主要原因除了本身藥物機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動物實驗的數據過好,覺得這個事情在靈長類上特別成功,才到了一期。
回頭再看你就發現,一期能夠顯示出人和動物的區別。如果動物真的這麼好,轉化率這麼高,那理論上一期的成功率應該是超過80%。所以藥物的研發也有可能會被錯誤的模型帶偏。我們覺得這可以完全通過新的手段來避免,或者儘量減少這種情況。
【商業化路徑:人才瓶頸與投資週期博弈】
心智觀察所:確實,基因方面來看,動物和人畢竟還是很不一樣的。剛才你講研發週期比較長,你如何看待這個行業的人才儲備?有多少人會想進入到這個行業去實現人生價值?
**周露:**在國內還是有非常多的做生物醫藥的人才不斷湧入到這個行業。當然對人才的吸引跟這個行業本身是有關係的。通俗地講,就是不管做了什麼階段,我們都是對患者有幫助。所以醫療行業有一個比較崇高的願景在那裏,能夠吸引到很多人才進入到這個領域。
這個行業目前是一個蓬勃發展的階段。實際上人工智能的一大困境就是它找不到一個特別好的應用場景,但目前來看,醫療行業是人工智能的一個比較好的應用場景——幾乎每個人都跟醫療有關係,生老病死。全球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醫療行業的應用場景,這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對人工智能來説有非常多的機會。所以我們目前看到巨多的交叉學科人才湧入醫療行業。我們也希望神拓能有更多這樣的人才來幫助我們發展。
我們需要這麼幾類人,第一類是有醫學背景的人才,很多有經驗的外科醫生、內科醫生等等;我們還需要生命科學的人才,就像我自己,我是做生物化學、分子生物學和基因工程的;而且我們這個行業已經逐漸從醫院走到了實驗室,我們需要實驗室的人才。這些人才可能不太懂醫,但是他對細胞、對基因鑽研得很透徹,就能夠在我們公司找到自己的位置。因為我們是做載體開發、做基因治療的。
此外,我們還需要計算機的人才。實際上生物醫藥對計算機人才已經有十幾年的需求,我們現在也用人工智能做載體的設計和開發。我覺得複合型的人才是我們最需要的,就是他既懂醫學,又懂基因,又懂人工智能。
很多人能轉型到這個行業,比如説做純互聯網的,雖然不太懂醫學,但是他説這些東西能解決你的問題——之前是解決消費端的問題,現在是解決醫療端的問題。現在人才還是不夠的。這也是整個行業發展的根本,整個行業包括我們公司的發展速度快慢就跟人才有關係,人才越多越好,就發展得越快。所以我們會不惜餘力地去吸引更多更好的人才到我們公司。
心智觀察所:目前我們高校的培養體系和現在這個行業的匹配度如何?
**周露:**我們的高校教學體系有點滯後,整個行業發展非常快。不只是人工智能,而且生物醫藥行業發展非常快。我在唸大學剛開始做科研的時候,做得最多的是小分子藥物,5到10年後,突然就變成了大分子藥物,現在主要是抗體藥物和小分子大分子結合的ADC藥物為主。當然我們現在又開始做基因治療,這代表了下一個十年的趨勢,所以整個行業發展非常快。
我們很多大的高校,他們的注意力還是在小分子藥物上,即注意力還是在十年前的東西。比如説很多藥學院他們教的東西,教科書還是以藥物的化學結構為主。可是我們仔細想想,現化學藥物對基因治療的意義不是很大,因為我所有藥物都是患者的細胞自己生產的,我只是輸一段代碼進去。所以我們是可以與時俱進的。
很多畢業生必須要重新進行培訓,但好在現在人工智能發展非常快,這些培訓之前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現在用上人工智能,你就自學就可以了。所以這個也解決了一定的矛盾。
我的設想就是我們如果新招員工,我們給他的第一個培訓就是人工智能培訓,你先學會用AI,這樣的話你就進行了自我培訓。
心智觀察所:你剛剛提到了公司在2023年拿到了第一筆融資。但企業所處的賽道研發和回報週期長,是不是對投資人的耐心程度要求會更高?
**周露:**我們每個新藥的研發週期在10年左右,但目前基金的存續期只有7年左右。中間差了3年,而且7年存續期中有3年是退出期,也就意味着中間還不止差了3年。我的建議是為醫藥行業的特殊性設計一類Evergreen綠色長青的基金結構,這樣投資人可以不斷募資和不斷投資,就不會因為基金結構影響最後的決策。
心智觀察所:現在半導體行業也普遍面臨這個問題,創業者和投資方矛盾比較突出。
**周露:**醫療行業就更突出了。所以大部分的投資機構等不到新藥上市那一天,如果他從比較早期的時候進入的話,他等不到那一天。但是有一個好處,剛才我們也提到,我們有很多BD的可能性,BD的階段是相對提早的。
BD的最佳時間,你甚至從臨牀前就可以去做BD,有些人做了非常好的數據,臨牀前就把BD做出去了,也就是説這個時間週期可能從10年降到了3到5年,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如果BD很成功,這也是為什麼最近醫藥行業有了一小波高潮的原因,就是和國際大藥廠做BD。原來大廠是在藥物開發的臨牀二三期,從時間維度就是在第五年到第七年左右進場,現在他們也提早了,從臨牀一期左右就開始進場了,甚至在臨牀前。這樣的話,你新藥開發可能在3年左右進到臨牀一期,週期就大大縮短了。
所以目前的好消息是我們生物製藥這個行業還是有BD的可能性,能夠減少投入和產出的時間週期,對於投資來説是非常好的消息。當然對於新藥公司來説,是一個不壞的消息,但你不能完全説好,打個比方,相當於你“把孩子賣給了別人”。
心智觀察所:您對近期內神拓生物有什麼展望?
**周露:**我們有一個新藥在一年的時間就上到了臨牀,這個速度在全球來説也是非常快的。當然這個臨牀是個院內臨牀,叫IIT臨牀,就是由研究者發起的臨牀。我們希望在下一個節點拿到一個正式的藥監局的批文,在明年的某個時候,這表示我們的藥物被正式的監管機構認可了。我們近期的展望就是希望我們的藥物能夠儘快進入IND新藥申報階段,儘快證實臨牀研究,這樣的話我們能夠不斷往前推進,這對我們公司來説發展是很快的,這是我們對藥物開發的一個近期展望。
心智觀察所:公司目前在杭州有一個研發基地?
**周露:**總面積1000多平米,其中500平是實驗室,500平是辦公區域。我們規模還不算很大,我們也希望在接下來的一到兩年內,公司的規模能夠有一個很大的提升。我們倒沒説非要自己建廠,因為中國的藥物產業鏈很完善了,有時候不需要重複建設。

我們希望實驗室建成兩個部分,目前只有濕實驗室,如果我們有了人工智能的元素,我們希望把幹實驗室的這部分也加強,也就是説我們接下來會招很多跟人工智能相關的研究員,他們會建立一整套幹實驗室的基建。相當於辦公區域不只是行政辦公,我們會有幹實驗室在這個區域裏面,然後相對應地有一個濕實驗室。
我們希望做的就是一個乾濕循環,不是乾濕分離,我們有一個自適應的研究方式。就是説我們幹實驗室做出來的模型產出來的可能性進到濕實驗室進行驗證,濕實驗室的新數據又導入幹實驗室來加強模型的建立,然後又有新的東西,它就變成了一個乾濕循環的狀態。這種乾濕循環的狀態比傳統的新藥開發的速度可以明顯提升3到5倍,甚至更高。
如果這一套都搭建好的話,我們可能會是整個中國範圍內新藥開發速度特別快的一家公司。這樣我們就會源源不斷地有好的產品做出來,我們也會積極不斷地把這些產品往臨牀去推。
剛才我也講到,我的理念是所有人的病都應該在臨牀上去找到解決辦法,少做動物實驗。我們既然已經有了幹實驗室的AI模型,我們也從患者身上分離了好多細胞,這樣的話我們就會搭建一個更適應、更符合新的監管要求的新藥開發模式。這種模式最後能夠幫助我們在3到5年內的產出比別人更高。我們在有限資源下,最終的產出量會比別人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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