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把東正教會完全趕出烏克蘭的宗教生活，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近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剝奪了烏克蘭東正教會（УПЦ）首腦奧努弗裏的公民身份。奧努弗裏是基輔及全烏克蘭大主教，俗名奧列斯特・別列佐夫斯基。烏克蘭安全局（СБУ）通報稱，此次剝奪是“根據安全局材料”做出的決定。安全局官網信息顯示，奧努弗裏大主教“於2002年自願獲取俄羅斯聯邦國籍”，且未向基輔當局申報。

安全局還指控他與莫斯科主教區（МП）保持聯繫，“實際延續對侵略政策的支持”，並“蓄意阻礙烏克蘭教會從莫斯科主教區獲得教規獨立”。隨後，澤連斯基在向民眾講話時談及此事。他未提及奧努弗裏的姓名，僅表示針對“與俄羅斯相關聯的各類人員”，“完全公正的工作仍在推進”。

“擁有政治影響力且持有俄羅斯護照者，在所有層面反對烏克蘭獨立（包括精神獨立）者，任何支持或為侵略行為辯護者，此類人在烏克蘭無立足之地，今後也是如此。”澤連斯基稱，“我們正做出相應決策，籌備新的制裁措施，國家安全與國防委員會（СНБО）將對此類事件進行裁定。”

與此同時，烏克蘭東正教會堅稱奧努弗裏大主教僅持有烏克蘭公民護照，從未向他國政府機構申請過其他國籍。教會解釋稱，其俄羅斯國籍是自動獲得的，因為蘇聯解體時他在俄羅斯註冊户籍，並於當地神學院求學。

“蘇聯解體時，我實際上因擁有俄羅斯永久户籍而成為俄羅斯公民。後來我申領了烏克蘭護照，俄羅斯國籍則自動延續，但我從未使用過，也不感興趣。”奧努弗裏大主教曾在2023年解釋，“過去十年俄烏關係惡化後，我已放棄俄羅斯國籍，如今沒有俄羅斯護照。”

如今，奧努弗裏大主教需在烏克蘭“依法重新確認身份”。關鍵問題在於：當局是否允許他繼續留烏任職？他是否會步前格魯吉亞總統薩卡什維利的後塵——後者同樣被剝奪國籍並遭驅逐。從澤連斯基的表態看，這種可能性不容忽視。

烏克蘭東正教會首腦奧努弗裏

分裂與政治手段

自俄烏衝突全面爆發以來，烏克蘭總統辦公室與烏克蘭東正教會關係急劇惡化。

烏克蘭東正教會在衝突初期即支持基輔當局及烏軍，呼籲信徒為國家祈禱並保衞國土，並在2022年5月27日費奧法尼亞召開的烏克蘭東正教會會議上宣佈與莫斯科主教區斷交。當時烏克蘭東正教會還公開反對莫斯科及全俄大主教基里爾對俄烏衝突的立場，並宣告將推行獨立自主的政策。

然而，基輔當局頑固地認定，戰爭及其引發的動盪是徹底重塑烏克蘭教會格局的最佳時機。澤連斯基團隊在美國拜登民主黨政府支持下，開始積極扶持另一宗教組織：烏克蘭正教會（ПЦУ），該教會事實上是作為烏克蘭東正教會的“死對頭”而存在的。

自此之後，當局針對東正教會領導層及神職人員的政治壓力驟然加劇，這是為了迫使烏克蘭東正教會同意與烏克蘭正教會合並，或至少啓動教區向烏克蘭正教會移交權力的“過渡程序”。但烏克蘭東正教會拒絕妥協，此後當局開始以各種手段強行奪取東正教會教堂的所有權。同時，最高拉達通過法律，以烏克蘭東正教會可能“附屬於”俄羅斯東正教會為由，為在烏克蘭全面禁止東正教會鋪路。

但這個政策遭遇了重大阻力，主要來自美國總統特朗普及其幕僚。美國指責基輔當局侵犯宗教自由，這迫使當局不得不收斂步伐。聯合國近期發佈的烏克蘭人權狀況報告也提及，在奪取烏克蘭東正教會教堂時，激進團體在警方默許下使用暴力。因此筆者推測，當局針對奧努弗裏大主教的決定，可能是對聯合國報告的報復回應。

當然，烏克蘭當局剝奪奧努弗裏大主教國籍的原因有很多，並不僅限於“報復式回應”。剝奪奧努弗裏大主教的行為很可能是一種政治施壓手段。當局想展示打擊“俄羅斯影響”的決心並“保衞主權”。另外，從國內政治的角度看，這樣做可以向民眾顯示當局很強硬，也可能讓人們暫時不去關注困難的社會經濟問題。

這個事件發生的時間點也非常耐人尋味。奧努弗裏大主教一案轉移了公眾注意力，掩蓋了幾件對政府不利的新聞：如副總理切爾尼紹夫高達1.2億格里夫納的保釋金、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的一些定居點被俄軍攻佔，以及美國暫停軍事援助等等。

2019年，烏克蘭東正教脱離俄教會，圖為新當選的烏克蘭東正教會首領伊比法尼（右）從君士坦丁堡牧首（左）手中接過獨立教令。路透社

但是，這種行動可能會引來國際社會新的質疑，損害基輔當局在宗教自由和民主方面的聲譽，最終打擊烏克蘭的國家形象。

從宗教精神的角度看，即使失去了公民身份，奧努弗裏大主教的核心職責：為烏克蘭人民祈禱、提供關懷和佈道也並不會消失。這種超越政治的精神堅守，能鼓勵信徒團結在大主教周圍，繼續祈禱、互相幫助並服務他人。因為教規建立的精神聯繫，比護照上的官方印記更牢固。

對於這件事會如何影響烏克蘭的宗教格局，人們看法不同。部分烏克蘭正教會的支持者，特別是那些追隨西方和新教的派系，可能會為奧努弗裏失去國籍一事而感到高興。例如，他們可能想擴大烏克蘭正教會的影響力、削弱烏克蘭東正教會、讓教區更容易轉移管轄權、鞏固烏克蘭正教會作為“國家教會”的地位，並爭取更多政府和公眾支持。

不過，這些想法可能無法實現：歷史經驗表明，在宗教問題上強制施壓常常起反作用。這主要是因為強制措施會讓教眾反感，並加劇社會內部的精神衝突。過去幾年，烏克蘭東正教會的神職人員極少有人因為當局的政治壓力而屈服。時間久了，這類行動在國家精神生活上的損害會遠超人們的想象。它們不僅加深信徒羣體的分裂，也損害國家精神生活的健康，導致教會與其他宗教團體、國家機構以及民眾之間的不信任大大增加。信徒容易覺得被政治利用，這反而讓解決烏克蘭東正教內部深層衝突變得更難。

當局再次對教會施壓，這會讓烏克蘭東正教會的廣大教眾更疏遠國家。當國家機構因為人們的宗教信仰而區別對待時，民眾對國家的認同感會經受嚴重考驗。這種做法帶有濃厚的歷史遺留色彩，其長遠的代價將由烏克蘭社會承擔。

逮捕或驅逐

奧努弗裏大主教現在的法律問題是他需要把新身份合法化。他必須在烏克蘭拿到所有需要的居住和工作許可。如果他處理不好這些手續，或者在烏克蘭滯留的時間超過法律允許的90天，他就有可能被趕出烏克蘭。

但是，因為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已經廢除了互助法律協議，所以當局沒法把他直接“送回”俄羅斯，但可能用強硬手段把他送到其他地方，比如像對待薩卡什維利那樣，把他送到波蘭這樣的第三國。

關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筆者有一些猜測：

1.趕走還是逮捕？更可能的是把奧努弗裏大主教趕到除俄羅斯外的第三國，或以“俄羅斯代理人”的藉口逮捕他。不過逮捕他的可能性相對較小，如果當局決定逮捕他，目的可能是想以後用他換回其他被俘的重要烏克蘭人。

2.當局想幹什麼？基輔當局這樣做，一個主要目標是想影響那些還留在烏克蘭東正教會的人。第一，奧努弗裏大主教的缺位對東正教會的打擊很大，當局希望用除掉大主教的方式讓教會自己垮掉；第二，這也是給那些還在猶豫要不要離開烏克蘭東正教會的人一個警告，迫使他們下定決心離開。

3.選舉新負責人的博弈？如果大主教被趕走，烏克蘭東正教會就得選一個新負責人。這可能對當局有利：他們想操縱選舉，選出一個會大喊“反對俄羅斯”且完全反俄的新負責人並保留烏克蘭東正教會，這樣就能讓烏克蘭東正教會聽當局的話。但這改變不了教會內部的實際想法，當局如果真的採用這個方案，他們的目的就可能是想把烏克蘭東正教會變成澤連斯基下次總統選舉的一個幫手。

不過，上文説的第三條路，特別是選一個聽當局話的新負責人並保留教會組織，筆者不認為這是當局的真實想法。當局的整體計劃更像是要把烏克蘭東正教會完全趕出烏克蘭的宗教生活。就算真要選新負責人，也只會選同意被烏克蘭正教會吞併的人。而且，當局還是會用強硬手段對付東正教會。

當局的行動邏輯非常好理解，取消奧努弗裏的公民身份是他們整個計劃的一部分。這個計劃的核心目標是通過強行合併或者分裂，最終搞垮獨立的烏克蘭東正教會。這幾年，基輔當局一直希望烏克蘭東正教會全部或部分和烏克蘭正教會合並。奧努弗裏因為不肯妥協，所以一直被施壓。有跡象表明，總統辦公室在5月底對這個事情做了最後決定，然後就開始剝奪他的國籍。現在，把他趕走甚至抓起來都有可能。他們的根本目的是“除掉教會頭領”，希望這樣能讓整個教會屈服。

但是，這個希望很難實現：絕大多數主教和教眾既不想和烏克蘭正教會合並，也已經準備好頂住壓力。烏克蘭東正教會內部的人強調，信徒們非常信任奧努弗裏大主教。教會能在戰爭初期等困難時期挺過來，“很大程度是因為他的領導”。據説，大主教自己説過，不管身份變成什麼樣，他都會和信徒們在一起。

2023年，烏克蘭首次在12月25日慶祝聖誕節，而不是東正教傳統的1月7日。圖為澤連斯基在12月24日發表聖誕致辭。視頻截圖

蓄意圍攻

除了基輔當局，俄羅斯周邊的一些國家最近也出現了“宗教反俄”的浪潮。筆者不喜歡陰謀論，但這顯然是一場蓄意已久的、非常默契的圍攻。這場攻擊同時在好幾個國家發生，這一點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在亞美尼亞，帕希尼揚當局對亞美尼亞使徒教會（ААЦ）發動了前所未有的抹黑。他們對使徒教會的指責五花八門：先是嫌教堂不乾淨，過一段時間又會懷疑神父有沒有遵守獨身規定，好像他親眼看見過一樣。

不過，這其中有一個關鍵區別。烏克蘭東正教會不怎麼參與政治，甚至支持基輔當局“抵抗俄羅斯”。意思是，它本來不是敵人，卻被強行當成了敵人。而亞美尼亞使徒教會（ААЦ）的領導層公開反對帕希尼揚當局，教會主要指控他“出賣了卡拉巴赫”。帕希尼揚當局因此把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看作一股需要打壓的政治力量，而不是相對獨立的宗教勢力。

在摩爾多瓦，俄羅斯東正教會下屬的摩爾多瓦—基希訥烏主教區（也就是摩爾多瓦正教會）受到打壓。比如，復活節時，摩爾多瓦當局曾在沒有説明理由的情況下，無理禁止摩爾多瓦正教會的馬爾克爾大主教乘專機去以色列取聖火。還有幾十個神父被叫到摩爾多瓦情報安全局（SIB，當地的政治警察）進行“預防性談話”。他們被警告：如果“不小心做了非法的事”，就會被追究責任。

6月29日，馬爾克爾大主教稱羅馬尼亞正教會的支持者強佔摩爾多瓦正教會的教堂：“比薩拉比亞主教區和整個羅馬尼亞對我們摩爾多瓦人的政策，就像半夜的小偷。這種事可能不止一次，因為羅馬尼亞政府和羅馬尼亞主教區花大錢購買摩爾多瓦的教堂。”實際上，目前所謂“強買強賣”教堂的事件只在里斯卡尼區的格里瑙茨村發生過一次。但在摩爾多瓦複雜的選舉前氣氛下，這事被媒體放大，引起了很大反應。

不過，馬爾克爾大主教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在仇俄的整體氛圍下，由羅馬尼亞公民組成的摩爾多瓦親歐洲政府想為羅馬尼亞正教會“清場”，這一點的確是事實。

在格魯吉亞，總理伊拉克利・科巴希澤最近説，有人一直在試圖“秘密破壞正教會的名聲”。這明顯是指去年的事：格魯吉亞反對派想讓年邁的（1933年生）全格魯吉亞大主教伊利亞二世下台，並讓格魯吉亞正教會（ГПЦ）變得更親西方。值得注意的是，格魯吉亞正教會不承認烏克蘭正教會，並且支持烏克蘭東正教會。另外，格魯吉亞反對派支持LGBT活動，而政府和格魯吉亞正教會堅決反對“驕傲遊行”，支持傳統價值觀。

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嗎？

可以看到，每個國家的東正教會受打壓的情況不同，分裂的程度、政治力量分佈也都不一樣，但對東正教會進行打壓的事實是清楚的。這些教會要麼被懷疑與俄羅斯有關，要麼只是因為在傳統價值觀上立場太堅定而遭殃。顯然，一場蓄謀已久的圍攻正在進行。那麼，他們的意圖是什麼？

一方面，在當前局勢下，西方和基輔當局顯然想要轉移大家對烏克蘭戰場的注意力。基輔當局目前在戰場上的情況相當不妙，美國暫停軍援後，烏軍的作戰能力再次被削弱，這幾天俄軍攻城略地的新聞再次密集了起來。

另一方面，美國總統特朗普及其幕僚自稱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與東歐的東正教會聯繫緊密。攻擊東歐的東正教會，也是間接針對特朗普政府，雖然二者之間到底有沒有具體聯繫目前還不明確，但這可以當成一個合理的猜想。

但事實很清楚：東正教會在多個國家同時遭到圍攻，且這場圍攻是非常典型的政治鬥爭，這與所謂的“宗教爭端”無關，更是完全不符合西方宣揚“宗教自由”原則。

筆者認為，俄烏衝突不是這場圍攻的根本原因，它更多是一個表面上的藉口。根本原因是：作為東正教中心的俄羅斯東正教會，第一，他們堅持歐洲拋棄的傳統價值觀；第二，也是更關鍵的：宗教信仰本身就是一條強大的、幾乎是潛意識的紐帶，把不同國家和民族團結在同一個理念（東正教信仰）周圍。

“分而治之”是個古老的法則，它的歷史和宗教本身一樣悠久。西方和基輔當局不僅要在政治經濟上打斷前蘇聯各民族的經濟、政治紐帶，更要破壞人們共同的歷史記憶、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這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至於“宗教自由”，顯然它並不存在，或者説，它只在有利於某些人的利益時才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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