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悄悄地，俄羅斯“夏季攻勢”開始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近來，有關俄軍計劃在夏季發動大規模攻勢的消息頻繁傳出。一些新聞報道聲稱進攻已經開始，部分西方媒體甚至宣稱俄羅斯已經“大獲全勝”，根據法國方面的信源統計，6月俄羅斯在烏克蘭控制的土地面積達到587km²，近期僅次於去年11月的714km²。此前烏軍的官方説法也表示，5月俄軍的推進速度回到了去年秋天的高位水平。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自2023年末起，俄軍在幾乎整個戰線上就一直在持續進攻。除了進行類似庫爾斯克反攻作戰的戰役之外，其整體的進攻模式大致相同，即俄軍派出小股步兵分隊，配合使用摩托車或全地形車在內的載具，執行從A點向B點推進若干公里的任務，這些任務一般旨在控制制高點和烏軍的補給線，最終迫使烏軍在面臨被包圍的威脅下撤退。而且與之前不同的是，現在俄軍在這類日常作戰中出動裝甲車輛的頻率明顯減少，因為裝甲車很容易成為無人機的攻擊目標。

俄羅斯軍事分析師將這種戰術稱為“千刀萬剮戰術”——即通過持續不斷的攻擊消耗烏軍的力量。從實際情況來看，俄軍有時會受挫（烏克蘭的無人機操作小組及其他攻擊手段將他們擊退），有時又能完美地達成目標（在烏軍兵力耗盡、烏軍自行撤離陣地，或是俄方在無人機領域取得壓倒性優勢的地方）。

6月俄羅斯在烏克蘭土地收益進一步回升 @蝸牛柯基

這種戰術的重點並不是在某個特定時間段（諸如“夏季攻勢”“春季攻勢”等）發起進攻，是在所有方向上持續施壓，哪裏出現烏軍防線不穩的情況，就將預備役力量投入哪裏。對俄軍來説，儘管在進攻中會有損失，但自身補充兵力的速度能比烏軍快。同時，俄方還設想着在無人機領域以及各類攻擊手段上取得主導權。

綜合上述盤算（當然，前提是這些盤算能夠實現），這些因素最終會使烏軍完全耗盡並喪失戰鬥力，進而致使戰線崩潰。這使得即便俄軍能在戰線上獲得戰術優勢，其推進速度也不快。但是總體而言，這是一個執行不算完美、但可以最大化自身體量優勢，稱得上正確的戰術。

但是由於烏軍遠遠未達到人力池耗盡的臨界點，他們甚至在蘇梅州的緩衝區不時對俄羅斯部隊發起反擊。所以俄烏戰線給人一種血肉磨坊般的消耗戰的印象。嚴格來説，俄軍“夏季攻勢”與其説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攻勢，不如説是俄軍在漫長對峙後抓住成熟時機，測試自身能否攻破基輔當局建設的烏東防線的一場突破戰。

那麼，我們能否將俄方在5-6月加快進攻節奏視作戰線開始被突破的跡象？

俄軍近期的推進主要得益於兩個方向上的突破——其一是俄軍突破波克羅夫斯克（紅軍城）周圍防線，幾乎徹底消除了其作為物資中轉站的功能，其二是最近在蘇梅州進行的軍事行動取得了顯著戰果。在其他方向上俄軍雖也有推進，但在庫皮揚斯克地區、萊曼地區以及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的邊界方向，俄軍的戰果遠不如兩條主要戰線顯著。因此，烏軍防線雖已經發生動搖，但稱已被突破還為時尚早。

不過，對於烏軍而言，目前已經出現了一些極為危險的信號。首當其衝的就是俄軍在無人機領域越來越多地佔據上風。此外，在庫爾斯克州方向的進攻完全失敗也凸顯了烏軍在預備役兵力方面的問題，失去了庫爾斯克這個“橋頭堡”對烏克蘭的反擊能力是一個極為嚴重的削弱。俄羅斯反攻進入蘇梅地區進一步牽制了烏克蘭本就不多的預備役兵力，使得其在包括紅軍城附近戰線出現了兵力不足的情況。

而能否迅速解決這些問題，就看烏軍指揮層和當局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否加大長期投入、加大動員力度、補充預備役兵力，並通過戰鬥將俄軍的損失提升到超過其新兵補充速度的水平。倘若可以，短期內烏軍有望再次穩住戰線；若不能，俄軍深入突破防線的風險就會增大。但是從現在烏克蘭的徵兵情況看，烏克蘭的漏洞可能會越來越大。

夏季攻勢什麼時候開始？

俄羅斯的夏季攻勢不僅已進入準備階段，事實上其前期行動已經有效展開。主要攻勢的爆發關鍵時間窗口最有可能在今年7月至8月，預計屆時俄軍行動的規模和烈度將出現顯著且可被明確觀察到的升級。

基輔當局的判斷可以證實這種觀點，烏軍情報機構在之前就已經確認，俄羅斯已在整個前線加強了進攻行動，其中蘇梅方向被列為重點關切區域——此前的情報顯示該方向已集結約6.7萬名俄軍士兵，其中包括大量精鋭的俄羅斯空降兵。烏軍則正在採取針對性措施，以阻止敵軍的集結企圖和部隊間的協同聯動。

俄羅斯已經在蘇梅正北方面佔據一定縱深的緩衝區 Liveuamap

而且從政治上看，俄羅斯領導層似乎已放棄了尋求結束衝突的選項，轉而堅定選擇了持續戰爭的道路。俄軍在整個前線的軍事行動持續進行，進攻面較為廣泛，但強度有明顯的地域差異：

1. 包括整個盧頓方向的東部是當前俄軍進攻最為活躍的焦點區域；

2. 扎波羅熱地區的活動強度相對較低；

3. 而哈爾科夫方向的俄軍活動近期也呈現上升趨勢。

最值得注意的是蘇梅州方向的動態。自從俄軍宣佈在蘇梅區域建設戰略緩衝區域以來，俄軍在當地活動顯著增強，有報道稱俄軍正積極部署航空兵和炮兵部隊頻繁沿邊境地帶展開行動，一支包含空降兵在內的、具有相當規模的俄軍部隊已在當地集結完畢。存在明確跡象，俄羅斯可能正策劃在蘇梅邊境地區發起某種大規模行動。

在伊爾庫茨克戰略轟炸機遭襲事件後，俄羅斯加強了前線攻勢的力度並迅速組織力量，其核心目標就是發動新一輪攻勢。對於這種態勢，烏克蘭方面認為“我們對此有清晰認知。我方軍隊正是這樣表述當前局勢的：俄軍持續處於進攻狀態。這種態勢已經持續了數月之久。”烏軍高層也承認當前衝突的基本情況：俄方攻勢壓力持續存在且在不斷加大，且醖釀着更大規模的升級。

但是這種認知並不能改變烏克蘭的頹勢。6月8日，俄第90坦克師首次突入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腹地，破壞了烏軍“東守中緩”的佈防格局，切斷了烏軍東西向的兵力調動線，給後續主力攻勢打下了一個橋頭堡。

同時，俄軍在6月發動了很多輪戰略打擊，其中就包括在6月6日，俄軍使用了407架攻擊型無人機和44枚導彈襲擊了烏克蘭全境，摧毀包括米格—29維修廠、“愛國者”防空陣地及數個無人機生產線在內的烏軍資產。而在6月28日至29日凌晨，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了烏克蘭危機升級以來“最大規模的空襲行動”。一夜之間，俄羅斯向烏克蘭發射了包括無人機和導彈在內超過500件空襲武器，對多個目標實施打擊。襲擊甚至導致烏空軍一架F-16戰機在執行任務時墜毀，機上飛行員陣亡。

顯然，俄軍近期的攻勢不是在亂打一通。中部突破形成的橋頭堡，配合近期的外交施壓、輿論戰爭和削弱烏克蘭戰爭潛力的襲擊等行為，俄軍在進行大規模攻勢前的佈局。考慮到蘇梅方向的俄軍縱深和在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打下的 “橋頭堡” 還需要幾周時間來鞏固，且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平原易攻難守的特性，讓俄軍意在7月旱季結束前奪取交通節點。因此，即將到來的7月中旬至8月初將成為檢驗俄軍夏季攻勢成敗的窗口期。

“夏季攻勢”的目標是什麼？

俄羅斯的核心目標並非如外界部分猜測那樣，即全據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地區。根據目前的戰場情況，俄軍的主要努力方向更可能是試圖向關鍵的大型定居點推進，例如頓河君士坦丁羅夫卡和塞弗爾斯克，並尋求達成對波克羅夫斯克的戰術包圍。

沒有可靠跡象表明俄軍計劃在短期內對具有戰略意義的斯拉維揚斯克—克拉馬托爾斯克雙子城發起大規模攻勢。這一基本判斷應該是我們評估俄羅斯即將到來的夏季攻勢的實際規模與野心的主要準則。

阻礙普京實現其目標的主要是烏東的堡壘防禦體系。以斯拉維揚斯克—克拉馬托爾斯克雙子城為例，雙子城周邊有多達30公里縱深防禦體系，當地的烏軍有摩步旅等精鋭部隊及美援裝備。而俄軍在該方向的裝甲部隊中還有相當多的老舊坦克服役，面對烏軍反坦克火力堡壘羣難以形成有效突破。

因此，俄軍的攻勢大概率仍會以消滅烏軍有生力量為主。表現形式為以日均近萬發的炮彈密度打擊烏軍據點，結合俄軍慣用的巡飛彈（如“柳葉刀”巡飛彈無人機）大量殺傷烏軍基層指揮官、瓦解指揮體系。至於攻勢本身的目的，更多還是集中於消滅基輔當局的有生力量。

短期內俄軍無法對斯拉維揚斯克—克拉馬托爾斯克雙子城構成威脅 Liveuamap

但是毫無疑問，俄羅斯將進一步擴展作戰區域，在2025年5月俄烏伊斯坦布爾談判中，俄羅斯代表團團長梅金斯基要求烏軍從盧甘斯克、頓涅茨克、扎波羅熱和赫爾松四州完全撤軍，並將領土主權移交俄羅斯，否則拒絕停火。針對烏克蘭的反對，梅金斯基則回應稱：“下一次就是八個州了。”

當然，俄羅斯近期關於可能擴大佔領烏克蘭領土範圍的種種信號和聲明，更應被視為一種心理施壓手段。其目的是恐嚇基輔當局及其西方盟友，試圖在談判或後續的鬥爭中製造恐慌氛圍。俄羅斯正在暗示，若俄羅斯要求得不到滿足，俄方有能力並可能選擇佔領遠超當前爭議區域的更廣大領土。

俄軍能否佔領蘇梅州？

俄羅斯總統普京於5月20日訪問了庫爾斯克地區，訪問期間普京會見了當地官員。官員們提出在俄邊境地區設立“緩衝區”以“保障民眾安全”，普京對此表示支持。因此西方輿論開始炒作俄羅斯最高決策層可能正在策劃奪取蘇梅市及蘇梅州部分地區的軍事行動。

普京言論的目的其實很明確：

1.塑造有效的領導形象：在持續戰爭背景下，展現高效果斷的領導力；

2.積累籌碼：將針對蘇梅的進攻計劃轉化為未來鬥爭的關鍵籌碼，進而為對烏克蘭另一些地區（即蘇梅州部分區域）進行領土聲索創造條件。無論是繼續進攻，還是防止基輔當局再次發動如庫爾斯克一般的跨境襲擊，還是給之後的外交鬥爭積累優勢，蘇梅州都是重要的籌碼。

俄軍最近在庫爾斯克地區、靠近蘇梅邊境頻繁集結。然而，俄軍當前集結的兵力規模遠不足以支撐其攻佔蘇梅州中心——蘇梅市。蘇梅市在全面戰爭爆發前擁有約25萬人口，是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地區中心城市，俄軍如果強行攻城，需至少3倍於現有兵力。俄軍最後一次成功佔領的主要城市是利西昌斯克，那是在2022年夏天經過漫長而艱苦的鏖戰後才艱難取得的成果。自那以後，俄軍再未取得過類似規模的攻城勝利。

當前俄軍的重心仍在頓巴斯。考慮到俄軍的可用兵力、過往作戰表現及蘇梅市的防禦潛力，儘管蘇梅市地理位置靠近邊境，但俄軍目前並不具備成功佔領該市的必要的軍事部署和規劃。俄羅斯在過去三年中，已反覆證明其缺乏迅速佔領烏克蘭境內規模較大的定居點的意願。因此，俄軍在中短期內佔領蘇梅市的可能性被評估為極低。

然而，儘管缺乏佔領蘇梅市（以及所有類似的大城市）的意願，但普京設立“緩衝區”的目標不會改變，俄軍仍會朝着這個目標努力。

目前俄軍在蘇梅州方向展現的是典型的“漸進式控制”作戰。自2025年3月以來，俄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對蘇梅市以北的邊境城鎮進行了多次炮擊。在地面行動中，俄軍採用“營級戰術羣（BTG）+地方誌願營”的混編模式，利用親俄民兵熟悉地形的優勢實施前沿滲透，逐步蠶食烏軍邊境警戒陣地。6月初，俄軍已在蘇梅州北部建立了數個前進基地，截至7月初，俄軍雖然步步為營推進，但尚未形成大規模突破，目前主要在壓縮烏軍活動範圍，並將部隊往霍京-皮薩里夫卡方向進攻。

普京和俄羅斯庫爾斯克官員的言論授予了俄軍在“威脅直接存在”的區域實施“預防性軍事控制”的權力，這為俄軍在蘇梅州設立“緩衝區”提供了“法理依據”。這表明俄羅斯建立“緩衝區”的説法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有規劃。普京政府需要通過在蘇梅州方向建立“緩衝區”來防止類似於烏軍入侵庫爾斯克的事件再次發生。俄羅斯在蘇梅州的軍事行動既是軍事行動，也帶有相當的政治性質。

普京視察庫爾斯克 克里姆林宮網站

俄羅斯大概率不會尋求佔領蘇梅市等中心城市，但蘇梅州戰場將成為未來戰局的新焦點，其重要性將被提升到與頓涅茨克、盧甘斯克等主要交戰地區一樣的程度。對俄羅斯而言，控制蘇梅北部是鞏固邊境安全、提升談判地位的關鍵。而對基輔當局而言，守住蘇梅城則是避免北方戰線崩潰、維繫西方支持和“國際觀感”的底線。蘇梅州的較量可能是雙方戰略平衡的轉折點，一旦開始大戰，地區戰事也會十分激烈。

烏克蘭將面臨的危險前景

烏軍和基輔當局將面臨五個主要的危險前景。首先筆者要指出的是，俄軍佔領整個頓涅茨克地區不在此列。即使這種情況發生，也不會對戰爭進程產生戰略意義（當然，前提是烏軍能夠守住新的防線）。這不會擾亂烏軍的後勤保障，也不會令俄軍取得戰略性成果。

第一個前景實際上已經成為現實：烏軍被趕出庫爾斯克地區，基輔當局的庫爾斯克攻勢完全失敗。對基輔當局來説，控制庫爾斯克“橋頭堡”具有極其重要的政治意義，而缺乏足夠的兵力守住橋頭堡，表明烏軍即使在重點地區也嚴重缺乏後備的兵源力量。

第二個前景是俄軍突破哈爾科夫和蘇梅防禦。今年春夏，烏軍在哈爾科夫佈下重兵，以阻止俄軍推進。如果他們無法守住防線，這也會證明烏軍後備力量已經耗盡。蘇梅的情況也是如此。

第三個前景是俄軍突破第聶伯河-扎波羅熱一線的防線，這將對烏軍整個南部戰線以及東部大部分地區的後勤保障造成災難性影響。倘若烏軍兵力不足，無法守衞該防線，就意味着事態正朝着對烏軍最不利的方向發展。

第四個前景是俄軍在第聶伯河右岸建立“橋頭堡”，“橋頭堡”可能位於赫爾松地區和/或第聶伯河與扎波羅熱地區（如果俄軍佔領這些城市）。這將對烏東地區構成潛在威脅，可能切斷烏克蘭的出海通道。若烏軍無法阻止這一行動，將表明其戰鬥力嚴重下降。

第五個前景是俄軍突破防線直逼基輔，這將使基輔當局面臨全面軍事潰敗的威脅。

到目前為止，這些前景中只有第一個成為現實。至於後續的前景能否成真，一切都取決於烏軍和基輔當局能否有效化解目前的難題，以及俄羅斯還能在多長時間內繼續保持對前線的壓力。如果力量平衡最終在戰略上向一方傾斜，事態可能會急劇加速。

烏克蘭人怎麼看待“夏季攻勢”？

對當局而言，民眾的普遍消極情緒比那五種前景更具危險性。

戰爭的持續影響不可估量，烏克蘭民眾的生存狀態也因此變得複雜而難以揣摩：大部分經歷過戰爭的民眾遭受精神創傷，對戰爭充滿憤怒、無助與絕望，他們的生活中充滿警報響起然後進入防空洞避難的經歷，年輕人的大量犧牲讓所有人的精神和工作壓力都非常大。這導致烏克蘭人的社會期望極低，民眾對西方援助的效力和戰爭前景持悲觀態度，質疑外部支持與自身抗爭能力。美國宣佈減少對烏克蘭援助對烏克蘭社會有明顯衝擊，疲憊低落的社會情緒是主流。

在這種基調下，烏克蘭人及他們的期望可以分為三種。

首先是邊緣化的“狂熱主義”。這些人是澤連斯基總統辦公室的虔信者，他們相信當局的説辭，比如波多利亞克先生（烏克蘭總統辦公室顧問）的宣傳，“信任西方”，並相信盟友“充分意識到威脅”。但就連波多利亞克也承認，由於援助的延遲，他“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美國此前宣佈暫停部分武器援助的決定，進一步打擊了烏克蘭的士氣

“狂熱主義”陣營相信“無流血的輕鬆勝利”。他們的口號是“戰鬥到最後一名士兵”、“不作任何讓步”、“恢復1991年的邊界”，甚至“俄羅斯解體”，這些人以遠離前線的地區居民為主。他們的象徵是基輔附近一家軍事醫院的壁畫，那幅描繪了一名來自蛇島的士兵，將“俄羅斯軍艦”送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們以此為榮。

但他們的實際影響力正在消退。那些“最堅定、最積極的志願者”，早在戰爭初期就已作為志願者奔赴前線，當時他們並未預料到戰爭會拖延數年。如今，戰爭已不再是“解放領土”，而是“堅守前線”，而對於這樣的任務，再去找“最堅定、最積極的志願者”就要難得多了。他們呼籲全面動員，因此正成為政治上的過時產物，他們的言論與數百萬人的日常生存經驗越來越脱節。

然後是“失望者”，他們失望起源於未能實現對2023年夏季反攻行動的樂觀預測。這類人的問題不是“疲憊”，而是絕望。他們的主要痛苦根源是未知：沒有人知道戰爭持續多久，會以何種方式結束。他們的絕望源於這些現實：比如，庫爾斯克“橋頭堡”的失敗。他們中許多人更願意“從沙發上保衞領土，而不是從戰壕裏”，徵兵辦公室前不再有排隊的人羣，民眾開始牴觸徵兵。

特朗普上台後，西方的援助會枯竭的恐懼感瀰漫在空氣中。歐盟的消極態度、特朗普的言論——所有這些都加劇了絕望和被遺棄的感覺。還有很多從事與戰爭相關工作的人，他們的心理狀態受到了嚴重衝擊。

比如基輔附近一家軍事醫院的創傷科醫生尼基塔，在他與筆者溝通時他坦言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只是取出子彈”是什麼時候了。他的世界幾乎全是那些被地雷、手榴彈、彈片所傷的士兵，他們身上有多處傷口，包括腿部、胸部、腹部和手臂。這是俄羅斯軍隊“技術優勢”的直觀體現。

尼基塔總是説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士兵的母親，她們憤怒地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這個孩子又要被送回前線了？”他看到一些士兵在得到治療後並不為自己的“幸運”而感到高興，因為他們害怕再次被送回前線。尼基塔説每當這時他都會感到痛苦，因為他不知道他還會遇到多少這樣的士兵。

最後烏克蘭的務實主義者，其“信仰”根據與前線的物理距離而波動。在前線地帶，生存是這類人的首要法則，居民對土地得失敏感，愛國主義源於自我保護本能，殘酷的現實也削弱了他們對“完全勝利”的信念。

在基輔及後方大城市中，戰爭面貌複雜，緊張氛圍與正常生活交織。後方民眾對反攻失利更失望、更迷茫。他們質疑戰爭代價，也審視邊界政策、腐敗及對西方依賴等問題。相對安全的環境下，民眾對當局和戰爭結果要求更高。

社會迫切要求保障士兵及家庭經濟安全，為參戰者和平民提供支持。多年戰爭消磨了最初的犧牲精神，人們不再是口號式的愛國者，重視更現實的東西，如真實的正義、廉潔、民生和有前途的未來。民眾對澤連斯基和軍隊雖仍有一定支持率，但已從無條件信任變為有條件、脆弱的忠誠，對戰爭的終結充滿迷茫。

俄羅斯遠程打擊烏克蘭一處徵兵建築

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筆者這次感受到的是淡淡的“末日感”。社會上瀰漫的不再是激烈的反抗或悲壯的犧牲氛圍，而是一種慢慢擴散的麻木。狂熱分子們也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們所謂“聖徒敍事”的核心是絕望，至於其他人，“戰爭疲憊—燃起希望—希望消失”已經成了一個循環，特別是在特朗普上台後，烏克蘭人已經在他的“玩鬧”下經歷了數次這個循環。

“俄羅斯夏季攻勢”更像是這種末日感中一道模糊的陰影。民眾並未因攻勢到來而有什麼非常劇烈的反應，反而有一種被長期消耗後的慣性。人們對炮火轟鳴的敏感度已大幅下降，警報聲不再引發人們恐慌性奔逃，而只能讓他們機械性地收拾必要物品步入避難所。

關於前線局勢的輿論夾雜着“又一次循環”的感嘆，已經不再對戰爭大驚小怪。這種麻木也許不是對戰爭的接受，而是無數次“希望燃起又熄滅”後形成的自我保護：如果沒有結束戰爭的能力，那不如無視它。

結尾

即將到來的俄羅斯“夏季攻勢”對一些人來説是最後的絕望一搏，對另一些人來説是陰鬱預感的印證，而對大多數人來説，則是對他們本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信仰以及在“無法從戰爭中喘息”的環境下單純生存能力的又一次嚴酷考驗。

他們能否經受住這場考驗，不僅取決於前線的情況，還取決於前線和後方發生的事情——在醫院裏、在徵兵辦公室裏、在政府辦公室裏，以及在數百萬烏克蘭人的心中。這些人“已經沒有希望，也沒有幻想”，但他們仍然説：“願我們與你們共享和平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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