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萍:印尼工業化的速度,開關其實在中國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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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雪萍】
爪哇島不在天涯海角,它正在成為中國投資者耳熟能詳的熱土。印度尼西亞以其廣泛的羣島而著稱,而爪哇島則是它人口最為密集的地方。一言概之,印尼1.7萬個島嶼,可以分為爪哇島和外島。而中國則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填充了各個印尼羣島。
2025年頭五個月,中國光伏整體主材出口額120億美元,同比下降25%,然而對印尼的電池片出口卻大增413%。出口額達到近4億美元,讓印尼成為印度之外的第二大光伏出口國。電池片的異軍突起,不過是中企滔天大浪湧入印尼的浪花一角。組件大跌而電池片大漲,這種反常的出口脈衝發生在印尼,背後自有玄機。
印尼向來以礦產資源的豐富而吸引眾多大筆投資。最為知名的當數浙江青山實業。它在這裏建立的全鎳產業的工業園,成為印尼產業政策最為成功的象徵。而山東魏橋、海螺水泥也在這裏重金投入。
上汽通用五菱早在2017年就在雅加達東部50公里的工業重鎮芝卡朗建立工廠。早期的建設者是孤獨的,而現在卻又過於熱鬧。比亞迪凌厲兇猛的汽車價格攻勢,不亞於羣島上的海嘯。而比亞迪同時開始按照對印尼政府的承諾投資建廠,奇瑞的代工廠也已經啓動。

芝卡朗
而艾瑪、雅迪、台鈴和新日、綠源電動自行車,基本全來了。沿着首都雅加達向東,台鈴在芝卡朗工業區、雅迪在廣西農墾的印尼工業園都設立了工廠。更遠處的三寶壟,新日也建立了工廠。電動自行車大決戰的時刻,即將在爪哇島拉開帷幕。
食品業也躍躍欲試。蒙牛、伊利再次開始對壘。而福建的達利、盼盼食品,廣東的海天醬油、深圳東鵬飲料都開始在這裏開拓疆土。連和府撈麪,也開始尋求落地之根鬚。
印尼作為全球第四大人口國,自然人口眾多。然而在爪哇島的中心城市,人們很容易感覺到,中國人太多了。他們懷揣着激烈的商業化雄心,摩肩接踵地前進。2025年5月開張的藝龍酒店,和去年開業的德朧酒店,精確地記錄了這一點。
中國製造在東盟最大的投資目的地
2024年印尼投資額大約8400億元人民幣,中國投資佔比7%約600億元人民幣。從比例來看,比佔排名第一的新加坡的一半還略低,同時稍微低於第二名的中國香港。
就印尼海外投資FDI而言,中國佔比超過16%以上。如果從資金來源來看,印尼的投資明顯分為三大陣營:中國、日本和馬來西亞華人陣營。這意味着,在印尼,中國正在向日本傳統的市場,發起強烈的猛攻。而美國也正在成為全新的投資面孔。
2024年關於印尼投資國最值得關注的變化,應該是美國的投資力度。它的投資達到37億美元,將日本擠出Top5。美國一向對東南亞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的投資興趣,墨西哥依然是它的重點。而最近兩年美國似乎改變了這種態度。對印尼的投入在2024年陡然增加。同樣在2025年也開始對越南表示了新的興趣。
如果追尋三年來的投資變化,另外一個對印尼的活躍度增加明顯的就是香港,其中意味也別有深意。
同樣正在準備加大投入的是歐盟。在2025年6月,歐盟在印尼投資協調委員會(BKPM)下面專門設立“歐盟部門”,為歐盟企業進入印尼市場提供服務。而就在7月初,印尼高級經濟部長已經表示將共同投資一個重要礦產項目,開放給美國。印尼主權基金Danantara Indonesia也將參與該項目。

2024年印尼的Top5投資來源地 印尼投資局INA《2024年投資年報》
印尼製造業佔比整體GDP的19%,這個比例明顯高於印度。而製造業自然是印尼投資的最熱點,重點領域包括金屬工業,投資達到156億美元。其他為電動汽車(EV)供應鏈(包括電池和鎳加工)。
礦產業的投資約合121億美元,以鎳、銅等關鍵礦產為主。這兩年鎳、煤炭產業都在持續下滑,然而金礦卻逆勢而上。印尼的金礦產量佔全球的4%,如印尼東部巴布亞省的格拉斯伯格礦擁有世界最大的黃金儲量,這是由印尼的Freeport Indonesia和美國礦業巨頭Freeport-McMoRan共同運營。金礦的繁榮,也給這裏帶來了繁忙的工程機械的生意。而基礎設施與物流方面,跟礦產投資相當。
其中投資最大的是金屬加工製品,大約1000億元人民幣。而基礎設施與礦產,分別是640億元人民幣。房屋、化工隨後。投資的地域,其實非常集中,主要是圍繞爪哇島而展開,包括東爪哇、西爪哇、雅加達和萬丹省(爪哇島西部),以及在大K島上的蘇拉威西省——這主要是青山工業園所拉動。
印尼的整體投資洪流,依然是以極其不均衡的態勢而展開。爪哇島與其他島的經濟發展差距,進一步拉大。
電力與資源先行,但已經走到盡頭
2024年,中國對印尼的投資額達81億美元(不含中國香港地區投資),較2014年的8億美元增長了近10倍。
中國投資在印尼有着清晰的節點。2013年是一個關鍵的一年,電力和礦業建設,成為兩個關鍵的鉗式攻勢。這中間還夾着一段雅萬高鐵的鐵路建設。
從雅加達到萬隆的雅萬高鐵,是東南亞首條高鐵,由中鐵建等企業參與建設。全長140公里的路程,從開工到通車則用了7年的時間。這對於中國鐵建公司這樣的鐵建雄獅而言,這簡直就是蝸牛王國的項目。
鐵路建設,在東南亞各國一向是浮萍工程,各種政治風雲都可以輕鬆地將其傾覆沉底。這是一個經濟政治化的最佳命題。如果要了解東南亞政治流派的晴雨不定,鐵路工程就是最好的觀風台。太多的經濟利益,傾軋其中。
而在印尼,工程建設速度一向很慢。印尼的土地私有,使得無法大規模徵用土地,很多地方只能繞路而行。實際上,許多土地上的田邊上,直接會有一個簡單的木板上面寫着“不出售,勿擾”。這對於很多工業園區的擴張,是巨大的障礙。
2014年始印尼政府不允許原礦出口,鎳礦也在其中。這對於以鎳鐵半成品為原料的不鏽鋼製造商——浙江青山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於是青山來到富含鎳礦的蘇拉威西羣島(根據地理形狀稱之為“大K島”),開啓開島劈荒的大手筆。

中國印尼綜合產業園區青山園區 商務部網站
印尼的鎳礦運輸出來之後,青山集團在工業園區將其加工成鎳鐵。作為半成品的鎳鐵,一部分會單獨運輸到中國製造成不鏽鋼。如果在園區將鎳鐵順勢加工成不鏽鋼,那麼鎳鐵就不需要經歷“先冷卻、後運輸、再加熱”的過程,就會大大節省能源。
開島劈荒的過程,需要鬼斧神工的魄力。因為這裏沒有碼頭、沒有電力、沒有公路,一切都需要開發者自行削平和建設。青山甚至在園區內修建了機場,大大方便了海上大島與全球版圖的連接。
這種登島即用的工廠,吸引了鎳鋼產業的眾多上下游。華友鈷業、中偉股份、南鋼焦炭都加入其中。圍繞着鎳加工的工藝,也形成兩種不同的火法鎳和濕法鎳的流派。沿着火法鎳的工藝路線,走鎳鐵不鏽鋼以及高冰鎳的方向。而類似格林美這樣的企業,則採用濕法工藝,製作動力三元電池的正極材料前驅體。
青山隨後在哈馬黑拉島(從地理形狀稱之為“小K島”)開闢了更加專業化的鎳工業園區。
同樣受到2014年礦產令困擾的是山東魏橋。印尼是主要的鋁土礦來源國,魏橋在2013年開始在加里曼丹省投資10億美元,建立了氧化鋁生產線。作為必需的配套設施,同步建設電廠、碼頭、生活區等。這片廢棄的棕櫚林的沼澤地上,變成了興旺的鋁生產基地。
青山集團的兩個工業園區IMIP和IWIP,已經有20萬人馬在其中轟鳴不停。極限拓荒之舉,鞏固了中國實體企業在海外投資工業園的“廠園合體”的模式。
新能源汽車的爆發,改變了鎳鐵主要用於不鏽鋼的路線。印尼是最大的贏家。印尼的鎳礦所孕育的產業,跟全球電動汽車的繁榮,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印尼政府冒險按住鎳礦出口以發展國內工業的產業政策,取得了奇兵一般的效果。
此前不曾有這樣的國家,能夠如此嫺熟地將礦產與工業化嫺熟地嫁接在一起。阿根廷、巴西都不曾做到這一點。資源的詛咒似乎被打破了。印尼將鎳礦成功地延展成鎳產業,對鄰居菲律賓意外形成了一個抽血的效果。
菲律賓的鎳礦品味低,適合濕法鎳。然而政治化傾向,中斷了它的工業化發展。菲律賓像搖頭風扇一樣的政治選擇,使得它在全球2.0大變局之下無所作為。整個東盟都在忙於圍繞製造業建立新中產階層的時候,菲律賓卻在獨向一隅,虛度光陰。菲律賓成為印尼高速運轉的鎳產業的原料輸送帶,2024年菲律賓向印尼出口了1000噸的鎳礦。
菲律賓一度決定效仿印尼,從2025年6月開始禁止原礦出口。然而這條限制最終還是從採礦條令中刪除。工業化並非只有產業政策,低調務實的外交才能吸引製造業和礦業的投資。這些國家都無法單獨完成產業機器的自我崛起,中國供應鏈是無法取代的健壯的齒輪。
龐大的基建,自然帶來豐盛的衍生產業。從2011年就開始進入的海螺水泥,至今已經有8個工廠。從雅加達前往機場的擁擠高速路上,會經過一座大樓寫着“海螺水泥”。這座孔雀港項目,包圍在一片樹林中。但從任何一個方位看過去,都應該不會在四面曠野中錯過這座高樓。

印尼海螺國際貿易有限公司
在印尼,政府發放的採礦證往往五年就會到期,而且一年一審。這使得礦產的開發,必須日夜兼程。很多企業採用先粗採後精煉的方式。先搶出時間,把礦產粗略地提煉出來。大活做完之後,可以吃回頭糧,重新將原來的礦渣再次冶煉。
由於這種特殊的礦產開發方式,使得現場往往7*24小時不停歇,人停機不停。所有的挖掘機等工程機械,都面臨着史無前例的惡劣環境。再好的質量,也經不起這般折騰。因此有工廠的維護和備件保障,就變得至關重要。
國內的經營性租賃公司宏信建發,採用為廠商提供“濕租”的方式:不僅僅提供機械設備的租賃,更是提供機手服務。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為廠商用户解決了專業勞動力缺乏的問題。而工程機械廠商,則必須配備“補給團”,平行護航。
在加里曼丹島,印尼90%的煤礦集中在這裏。還有豐富的鋁礬土礦,山東魏橋就在這裏。加上大K島和小K島,足足有三萬台的工程機械保有量。
這其中,工程機械的油改電也是巨大的商機。畢竟礦產商經歷着最大的ESG(環境、社會責任和治理)的壓力,越來越嚴格的碳排放使得電動化機械業變得越來越搶手。
對於中國工程機械而言,大家基本是旗鼓相當的對手。產品的差異性,不足以拉開距離。只要有一家企業在這裏建有工廠,那麼其他家必須跟進。只有依靠工廠,才能提高市場反應速度和備品備件維修效率。沒有工廠,不可勝利。
民族工業政策的精緻主義的勝利
印尼巧妙地利用了鎳礦石,在十年時間構建了一條從鎳鐵到不鏽鋼,從電池材料到動力電池,再到汽車整車的完整供應鏈。在產業之外,印尼的島嶼也開始遠離原始的石礁曠野的地貌。
印尼鎳基產業興起的同時,也給大K島(青山IMIP工業園所在地)和小K島(青山IWIP工業園所在地)帶來了整個島嶼的沸騰,從機場、碼頭到公路設施,都是從天而降的繁榮。這種全價值鏈擴張,提供了一個工業化從頭吃到尾的經典樣板。
對於印尼而言,由“鎳礦出口限令”而推動的全鎳產業,在經歷十年的發育期之後已經告一段落。鎳礦相關的競爭硝煙在前幾年已經落幕。不會再有冒失的投資者,會在鎳礦進行投資,後續都是圍繞鎳的下游進行深度加工。
然而,印尼的鋼鐵產業,還是發展得遠遠不夠。這是印尼經濟的結構性缺失。現有的經濟水平,還不支撐印尼大鍊鋼鐵。
印尼立志成為製造中心,沒有鋼鐵,是萬萬不可能的。印尼有三個鋼廠,對於這麼大國家,其實遠遠不夠。因為這些鋼廠規模都很小,在這裏1000萬噸產能的鋼鐵工廠,是不可想象的。大量的鋼鐵,依然要靠進口。這裏的鋼鐵,是一個略有稀缺性、能夠賺錢的市場。相比而言,國內將近10億噸的粗鋼市場,鋼鐵掙錢並不容易。
南京的南鋼,在印尼這裏只有焦炭工廠。在它成為中信泰富的子公司之後,要拿到國家授信的貸款建設鋼廠,希望恐怕也是比較渺茫。
印尼想擴建鋼鐵產能,最大約束在於電力。沒有火力發電廠的支持,印尼的鋼鐵廠難以前行半步。然而印尼政府無力建設新的電網,這要依賴企業自行解決。青山工業園區,都是自己建立發電廠,甚至修建碼頭和建設飛機場,都是常規事項。
對於產能擴張高度警惕的韓國、日本,都不願意投資解決電廠的問題。而建立電廠的國家貸款途徑,已經縮小。企業只能自籌資金,這是一個巨大的門檻。印尼一年煤炭產量是7億噸,一半國內一半出口。印尼國內電廠主要在爪哇島,而煤炭則主要在蘇門答臘島和加里曼丹島。印尼缺乏基建投資的能力,不太可能像中國的西電東輸那樣進行大規模的電力轉移。
因此只能靠船運,將煤炭進行轉移。印尼高質量的焦煤少,而主要是動力煤,也就是褐煤。熱量大約3500卡的低卡煤,由於低硫而適合發電。但隨着中國由於響應低碳減排的需要,已經不再安排火力發電的貸款項目。這其實也使得東南亞包括印尼在內的電力建設,處於某種遲滯的狀態。沒有中國的幫助,印尼很難擺脱電力不足的現狀。

印尼褐煤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印尼的石油化工項目上。印尼是一個資源富庶之國,不僅有鎳礦、有煤炭、有棕櫚油,其實也有大量的天然氣和油田。然而這些油田的加工,則依然屬於工業低開發階段。
中國的石油化工產品,佔比全球的45%左右。這背後也有着成熟的石油煉化技術。印尼跟中國,建立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來開發下游的石油化工,是一個值得深思的長久命題。而迫切需要回答的答卷,已經擺在桌子上。這一命題不禁讓人想起墨西哥和美國的油氣關係。
墨西哥是產油大國,然而它的汽油柴油幾乎完全依賴於美國。它在墨西哥灣開採的重油,都要運輸到美國的德克薩斯、華盛頓去進行煉製。當德州出現暴風雨天氣的時候,墨西哥電力系統就處於半癱瘓狀態。這種依存關係,經年不變。而墨西哥的石油化工體系則常年孱弱。
印度的石油化工正處於甦醒期。儘管印尼本土有Cilacap這樣的煉油廠,也有類似中石化的國有本土企業Pertamina石化公司,但它依然嚴重依賴跨國資本。它的油田開發,需要靠埃克森美孚的增產。
而作為一種重要的化工原料聚乙烯PP,中國在2024年向印尼出口了近20萬噸,幾乎翻了一倍。這些產品所製成的塑料,是汽車、家電等關鍵用品。既然印尼有着龐大的化工製品的消費市場,又有豐富的上游原料,印尼政府已經成功的“鎳鏈”的模式,很容易跳上心頭。
在這方面,印尼產業政策制定者,似乎過於精明。
印尼華青鋁業,是華峯集團與青山控股的電解鋁與氧化鋁的合資公司。它位於蘇拉威西島莫羅瓦力青山工業園區IMIP,2025年已經開始商業運營。然而印尼政府的要求是,電解鋁90%的產能必須出口,而不能留在印尼國內使用。這也是為了保護本地的電解鋁產業。
印尼本地最大鋁廠是Inalum,它同時擁有一座水電站。它是江蘇中天在印尼的線纜公司的主力供應商。印尼政府似乎帶着放大鏡,在察看供應鏈的每一個細節。既要外來投資,又要保護既有的產業,印尼政府精細的產業政策,可謂是精明到家了。
印尼要打響的算盤有好多。如果鋼鐵和化工產業一旦完成基礎配套的能力,印尼無與倫比的工業化雄心,將大上一個台階。然而,要繼續複製“印尼鎳鏈”的模式,並不容易。在每個領域,都有着資金、技術不足,而需求又不穩定的局面。
然而中國企業,還是揣着大把的資金、成熟的供應鏈和無可遏制的渴望,各行各業蜂擁而至。這給印尼羣島,帶來了新的變化。
中國啓蒙,深耕廣度可能遠超日本
中國企業帶來的並非只有工廠,一種思維和觀念也在衝擊着印尼的民眾。
一家中國企業以“五大紀律九項注意”為歌名,建立了企業之歌。五大紀律,如“不要拿卡要”、“用心愛護好夥伴”;而九項注意則包括“尊敬文化和請教,認真真誠不霸道”和“努力比超,不刷陰謀”。可以説每一條,都是中資企業所經歷過慘痛的教訓。這是發自心中的敬畏,它讓中企走向成熟,也在啓迪這裏本地民眾的心智。
印尼天生就是商人出身,家家户户似乎都在做生意。然而工業企業的落地,將顯著地改變這個傳統。很多印尼農民以炸食為主,家家開着小店。在印尼,“一條”代表100萬印尼盾,大概不到450元人民幣。比如“一條二”就代表120萬印尼盾,換算成人民幣約為530元。在這些工廠來臨之前,農民炸油丸,一個月的收入也就兩條。
卡拉旺園區代表着工業化的鋼鐵力量,正在將這裏的農業習俗一掃而光。而現在,由於工業園區在這裏遍地開花,這裏的平均工資已經達到五條六(560萬印尼盾),超過了雅加達的五條三。從雅加達出發的雅萬高鐵的第二站,正位於卡拉旺縣。這座傳統農業糧倉,正在顯著地轉型為新型工業小鎮。這座高鐵站的建築結構,做成了糧倉一樣的Y形狀,正是紀念這個偉大的轉折點時刻。

印尼貨幣
這再次證明,製造業是造就一個新中產階級的最有效率的機器。福特汽車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證明了這一點。而在100年後,這套機制在印尼等工業不發達的國家,再次算數。工廠裏轟鳴的機器,在改變階層命運上,有着過人之處。這不是服務產業所能做到的。同樣人們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在礦業園區的很多惡劣的項目,印尼工人60%一定加班,這些工人願意為高出來的薪水而無怨工作。
這正是工業化思維的啓蒙之光。中國企業正在將自己往日蜕變的經驗,輸送給印尼這樣一個本來靠農業、靠一次資源的國家。後者正在奮力走在初級工業化的道路上。中國經驗,最為可靠而實用。如果美國作家看到這樣的故事,他一定會注意到這種光芒背後有國家信念在發熱發光。
《清教徒的禮物》一書,就是這樣的先例。這本書描繪了美國三個工程師,如何將工業文化、質量思維體系帶給了廢墟上重建的日本。這些工程師無疑是偉大的,有着明顯的傳道授業的精神。但如果將日本二戰後的工業大崛起,直接與清教徒的文化輸出進行掛鈎,則未免有點牽強。
然而,認知比事實更重要。這就是全球化敍事的意義。它凸顯了美國工業文化的壓倒性力量,從而直接支撐美國品牌在全球的傳播。
中國企業大出海,工廠遍佈全球,無疑提升了全球工業化的平均水平。印尼的員工在傳誦這些歌曲的時候,一種工業化的修養也不自覺地流過人們的心田。這是中國製造對全球的一次新的貢獻。它將如何建立起這種認知,還需要有心人的精心打磨。
反過來,我們如何認同這片島嶼這個國家,也對企業戰略有着重要的影響。
不是東南亞而是東盟視角
人們習慣於用地理位置含義明顯的“東南亞”來稱呼這些不同的國家。然而從中企大出海的角度,採用“東盟”這樣包含經濟含義的詞語,更加有助於看待這塊投資熱土。
這一點從食品行業更容易看得真切。現在中國食品行業在東南亞地區發展得越來越多,無論是零售業態的霸王茶姬、蜜雪冰城,還是品牌製造商如達利、盼盼,都開始加速向印尼進軍。而在印尼這樣一個伊斯蘭教為主體的國家,清真食品是剛性要求。
儘管清真認證HALA要求很高,但這是完全值得的。非穆斯林的消費者可以接受清真食品,而穆斯林絕對不會認同非清真食品。在印尼,中餐館可以吃到豬肉。但豬肉乾等製品,不允許在超市售賣。只有在華人超市,才可以買到豬肉罐頭——這也是從中國進口而來的。
選擇清真食品,在東南亞也具有廣度滲透的含義。即使菲律賓穆斯林人數只有6%左右,但這畢竟也是一個國家的重要宗教代表。
菲律賓與東南亞、中東等地的貿易往來頻繁。這些地區對清真產品的需求較大,擁有清真認證可以幫助菲律賓的產品更容易進入這些市場,促進國際貿易和經濟發展。
因此清真食品認證HALA很難獲得,但它卻是一張具有空間輻射力的王牌。在印尼的第一冰激凌品牌的艾雪,立志成為清真東南亞品牌,所有產品全部清真化。它在菲律賓的工廠也按照嚴格的清真認證,面向菲律賓市場。艾雪的產品也面向越南的市場,主要是從印尼泗水工廠運輸過去。同時還可以覆蓋坦桑尼亞、巴西和巴基斯坦的市場。
這給人一種啓發,一個工廠需要輪輻效應,向四面八方進行連接。飲料公司如東鵬,也在尋找在印尼的工廠。儘管東鵬率先打開了越南的功能性飲料市場,但在印尼建廠,顯然比越南等其他東盟國家有着更大的優勢。

印尼便利店Indomaret和Alfamart
但是印尼的羣島地形對於零售商,其實並不友好。在印尼,Indomaret和Alfamart,差不多都在2.3萬個門店左右,不相伯仲。這是印尼零售業的絕對主導者,合計佔據印尼便利店市場90%以上的份額。這兩個超市不僅是印尼最大的僱主(員工超14萬人),而且通過密集的網點成為社區生活的核心節點,甚至承擔部分政府的公共服務功能(如政府福利發放等)。
這種瑣碎的“社區節點”,卻給這兩家零售商帶來獨一無二的優勢。因為這適應了印尼非常不便利的羣島生活。而日本零售企業在這裏表現出令人驚訝的虛弱。日本超市7/11一度進入這個市場,但還是在2017年退出印尼。全家超市FamilyMart只在一些旅遊城市頑強地防守。日本羅森算是表現最好的,它與Indomaret以合資形式運營,在爪哇島運營着500家門店,但是也難以更多地走到島外。
在印尼,得物流者得天下。這些日本零售企業,都難以承擔偏遠地區的物流和運營成本。日本商社與零售,在全球沒有任何一個地區能像在印尼,呈現了脆弱拉胯的一面。這是一種頗有寓意的警告,對於已經站穩腳跟的本土企業,正面進攻是難以奏效的。
印尼獨一無二的地理特徵,對跨國公司的擴張也是一種震懾。如同眼鏡蛇的鮮明花紋與擴張頭罩一樣,這種地形提供了一種醒目的警告。新公司的進入,需要有一套嚴謹的沙盤推演,確認自己的業務不會受到這種人羣一盤散沙特徵的影響。
從地圖看過去,星羅棋佈的地形,本身就是對商業闖入者的一種視覺警告。
瞭解國家發展史,是實用的指南
在印尼只要有5個人願意,就可以自己自行成立工會,這是法律的規定。中國台灣地區在卡拉旺的一家企業,曾經有兩個工會代表,天天坐在總經理辦公室索要福利,導致正常的工作已經無法進行。
一些老練的中資企業,則採用了類似乒乓球旋轉拍的方式,削減了這種工會的力量。在這裏落地多年來自南通的中天科技,會選擇優秀分子作為員工代表,每月主動開員工代表大會。這種雙向交流會的方式,大大疏解了員工的不確定感。
從企業管理者而言,這是主動出擊,來弱化工會的力量。工會本質而言,就是個體利益的放大器。核心在於個體的想法是否得到傾聽,是否得到尊重。有事找公司,不要找工會。企業也有着明確的溝通處理流程,只要有提議或者不滿,就必須要有反饋機制。老練的中國企業,已經養成了羚羊在草原上永遠保持清醒的習慣。
如果能夠更深入認識印尼的國民分佈,那麼中國企業還有更多的防禦手段。
印尼從建國之初,就飽受它的多樣性的困擾。在印尼西北部靠近新加坡的地方,居住着馬來族。他們對馬來西亞的馬來人,有着更強的認同感。而在印尼東部的巴布亞省,則是很多黑人居住的地方。二者跨着三個時區,很難有共同的紐帶將他們連接在一起。
多樣性,其實也是印尼這個國家的弱點。很多已經長時間紮根落地的老謀深算的中資企業,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一家來自江蘇的企業,工人有60%是卡拉旺本地,但也有30%特意選擇爪哇島之外的外島人。這種用工方式,是用心良苦的“摻沙子”。
印尼雖然有廣泛的島嶼,但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爪哇島和外島。外島的精英階層對爪哇島的中央集權一向抱有警戒之心。即使是在建國已經76年後,島民之間也依然存在着疏離感。油藏豐富的最西邊的亞齊省和礦產豐富最東邊的巴布省,則更是有着分離主義的傾向。
東帝汶在2002年從印尼獨立出去,一直是這個羣島帝國揮之不去的陰雲。這次獨立給印尼政府帶來了重創,而它接受的最大教訓就是“去中央化”。接替蘇哈托上任的總統,開始有意識地將權力下放到300多個縣裏去。
為了迎合地方自治的要求,此後的十年間到2012年,印尼各島行政縣的數量也擴大到500多個。這種如同漫天煙火四散開來的政治分權,表明羣島的統合依然需要中央政府的殫精竭慮。而這些成功將島升為縣的地方政務系統,其實依然留在過去農業的時代,並沒有真正進入現代化時代。
採用多種不同省份的員工,對於管理者而言,就不會面對一個同心同力的強大對手。這種戒心,需要時刻保持。當地的村長會不時推薦村民,進入工廠。而村長的親戚,可能就是未來驕橫的起點。
一些中資企業則對此完全不接受,但會通過其他的方式進行必要的表達。這也意味着,在印尼的員工招聘,一定要有一套紮實的流程。中天科技,已經有一套完整的心理測試,包括是否抗壓的性格測試。這是從源頭,就開始防範不必要的風險。而每一個崗位,都有仔細的規範。
小心行得萬里船,員工的想法尤其值得從萌芽處捕捉。這些從農民轉變而來的工人,內心的情緒活動不亞於印尼羣島上隨時迸發的火山。人力資源挑選員工,猶如野戰軍的先鋒偵察,每個細節都需要機敏求真。
在小K島的緯達貝工業園區,就有8個工會。這些工會之間,也會相互競爭。工會容易對員工產生煽動的情緒,而負責人在當地往往都不是善茬。這些可能放大的火苗,需要及時處理。
這種帶有點“地頭蛇”保護性質的組織,其實在印尼羣島是一種常見的形態。連同人們所詬病的腐敗與低效的官僚組織一樣,它已經根深蒂固地成為一種民風。
然而參加工會需要交付10萬左右印尼盾,並非所有人都願意交這筆費用。通過建立企業與員工的直接溝通,反而“架空”了工會組織。這意味着,工會並非就是最可怕的。只要尊重人性,即使語言不通,中企也可以輕鬆跨越文化鴻溝。
其實在印尼工廠,真正缺乏的是管理人才。管培生的培養,是最難的。中天科技的方法,就是直接從本科生中選拔。避免從社會招聘,杜絕一些不良習慣。如果一個企業有着系統的培訓方式,就會傾向於從根部培養認同企業文化的大學生。

印尼大學一角 編輯自攝
中天科技要麼到最好的三所大學(印尼大學、萬隆理工、加查馬達),要麼就在最好的專業大學,如印尼Telkom電信大學和印尼PLN電力大學中招收管培生。中天科技每年都會精挑細選,從30個大學生面試者,找到四個管培生提前培養。這些管培生最後往往都能成功留在企業,成為管理骨幹。
這並非孤例。格林美則在2024年投資3000萬美元,聯合印尼萬隆理工大學、中國中南大學,建成“中印尼新能源材料與冶金技術聯合研究實驗室”。這裏配置300餘套設備,包括12個實驗室與2個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培養的人才,不拘一格,可以到格林美工作,也可以到其他企業。
印尼政府完全無法完成的投入,正在依靠中國企業一一填平。這會在未來培養一股靠近中國的力量。日本企業一直在努力地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例如教育人才、邀請印尼行業權威到日本交流等,建立了一種堅韌的社會紐帶。
這種紐帶會讓兩個國家的經濟,變得更加緊密。在某些場合,它也是一種風險的防範。
對沖風險:國際化的纏繞
隨着中國礦業的勢力越來越明顯,企業也會感到風險。印尼擁有全球鎳的礦產主導權,而中企則掌握了印尼絕大多數鎳產能。隨着全球各國對礦產資源的競爭在加劇,對沖風險比攫取超額利潤要更為重要。
2023-2024年期間,印尼佔據全球鎳市場約65%份額。這一比例到2030年可能進一步提升至76%,印尼低成本鎳幾乎壟斷了世界的鎳市場。印尼約89%的鎳出口流向中國。印尼當前鎳產品主要為鎳鐵和鎳中間品,鎳鐵基本來自中企青山和德龍,鎳中間品來自華友、力勤、中偉和格林美等。
激烈的地球內殼的活動,會引發地表面的板塊碰撞,在短時間內形成全新的高山。在地緣政治和地方保護主義政策的擠壓之下,印尼最大的鎳礦園區青山緯達貝,成為過去十年裏冉冉升起的鎳產業新能源電池材料的全球核心基地。
從鎳礦加工,到幹法和濕法加工的鎳工藝,一直到電池材料,緯達貝迎來了繁花似錦的國際化園林。這裏就業人員有10萬人,入園企業有40家。很多都是全球的跨國公司。韓國、澳大利亞、印度和法國,包括印尼的企業,都在這裏以不同的形態落下根來。企業的複雜股權的纏繞方式,也像當地獨特的地理特徵一樣引人注目。
韓國鋼鐵大户浦項制鐵在緯達貝工業園,投資4億多美元建設鎳精煉廠。這種高冰鎳,是電動汽車電池的關鍵材料。這使得浦項制鐵與韓國動力電池廠家SK和LG,保持着同步擴張的態勢。

高冰鎳
澳大利亞鎳礦公司NM從青山的一家鎳鐵子公司收購了70%的股權,並在工業園內建設四條迴轉窯電爐生產線。年產3.6萬噸鎳,可以直接服務於青山控股的不鏽鋼和新能源電池材料生產。緯達貝工業園的鎳產能,成為這家澳大利亞公司的重要海外陣地,佔據它在全球總產能的30%以上。而青山控股旗下的上海鼎信,則是這家澳大利亞礦產公司通向中國電動車的關鍵銷售通道。事情的因果關係,變得九曲連環。
印度財閥金達萊JSW在這個園區有兩個項目,都是跟青山進行合資。瀾凱項目所生產的鎳鐵產品,本來是青山完全掌握的技術。但青山不必都納為己有,而是將它與印度公司共享。雙方的利益,立刻緊密地綁定在一起。
一方面印度JSW可以在園區之內直接提供給青山的不鏽鋼工廠。兩者在青山另外一個莫羅瓦利園區的榮耀金屬工廠的不鏽鋼,也可以受益瀾凱工廠的鎳鐵。另一方面,JSW在印度卡納塔克邦的不鏽鋼廠,正好需要依賴瀾凱項目的鎳鐵供應。這使得印度財閥之間的競爭變得更加多元化。JSW金達萊瀾凱的鎳鐵產品,將對印度塔塔鋼鐵的奧里薩邦的本土鎳鐵產能,形成衝擊。而返銷印度的不鏽鋼工廠,是印度、中國企業和印尼三方共有的訴求。
而國家之間的貿易大門早已敞開。印尼對鎳鐵徵收的出口税為零,印度在2024-2025財年預算中明確免除鎳鐵進口關税。世界供應鏈之間的連接,已經從地面上的可見部分,隱匿進入了地平面之下。全球供應鏈的攻防戰,已經進入了精準計算的空間。
同樣,法國埃赫曼集團Eramet則與青山控股在緯達貝工業園合資,專注於紅土鎳礦的濕法冶煉的混合氫氧化鎳鈷MHP。埃赫曼持有43%的股權,它有着積極的動力和廣泛的渠道,來對接全球電池製造商的需求。
這是一種跨國公司的纏繞。澳大利亞和法國企業,都在用資本和技術,來換取青山控股的資源控制權。而青山控股則獲得了西方國家背書的聲譽和信用。這是一種利他主義的傾向。青山控股的業務變得越來越多元,從而有效分散風險。
全球價值鏈在這裏呈現濃密的纏繞態,如同灌木叢林不可分割的植株。各種企業的股權結構也呈現了高度國際化的原則,母公司、子公司、孫公司層層交織在一起。精巧複雜的公司股權治理,並非只是對沖資金風險的考量。在一個政策依然存在不確定性的國家裏,不分國籍的全球化主義在這裏形成了堅定的同盟。
有一種政商玄學,叫作“爪哇智慧”
在印尼的華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低調。這是源自歷史的教訓。
在印尼開國總統執政的最後階段,反對黨藉助軍方力量,發生了第一次排華事件。這場黨派的紛爭,也藉機在清洗華人的勢力。印尼華人無法像馬來西亞華人那樣,保持了獨立的華文學校。華人學校被徹底沖掉,文化的根源被切斷。而且華人則要求必須有印尼的名字。

中遠海特的建立與印尼撤僑有着莫大關係
中國在1960年伸出援手,現在的中遠海特的前身就是為了這次規模性撤僑而建立的船隊。廈門市同安區東北部的竹壩農場,正是當年歸國華僑的農場。而到了1998年,在東南亞經濟危機的時候,印尼再次發生針對性的排華事件。華人的財富成為政府轉移國內矛盾的犧牲品。
兩次衝擊使得華人在印尼的政治地位,與經濟成就完全不匹配。2024年印尼的富翁排行榜中,頭五名全是華人。但在政治上,目前華人只取得了很小的進展,完全無法跟馬來西亞的華人政治影響力相比。
這裏面有軍方力量的強烈作用。總統與軍方的關係,是印尼最無法忽視的主題。從印尼反抗殖民地的獨立建國、到蘇哈托從蘇加諾手裏接過權杖標誌着第一代和第二代領導人的切換,軍方一直是印尼國家價值觀的守護者。然而這種深厚的地位,似乎被年輕人忽略。當新總統呈現靠近軍方的姿態,提高軍人退休金的時候,印尼街頭擠滿了年輕人的罷工。
相比於歷史的教訓,現實的官商體制也讓人難以提防。有一種政商玄學叫作“爪哇智慧”:先松後緊、關門算賬。目前的爪哇智慧再次上演,印尼正在縮短查税週期,使得企業提前進入税款清繳階段。而更換上任的税務和海關的新負責人,都有着躊躇滿志在這兩個“搞錢”的領域大展身手。
這些風險都像印尼羣島到處可見的活火山,隨時可能有致命的熔漿噴薄而出。
最可怕的其實是同行
其實更令人擔心的是,中國同行的湧入,形成了一種擁擠的踐踏。日本在印尼的經營,用心良苦。豐田和本田圍繞着汽車行業,建立了一套銅牆鐵壁的體系。無論是物流、金融,還是商社、鋼材等原料,或者銀行與信用體系,一應俱全。
日本將多樣化的國家能力體系打包帶入到印尼,日資製造商開包即用,只需關注市場競爭的本身。日本工業體系的套裝性與完備性,令任何國家都難以望其項背。日本汽車在這裏的佔有率,一度高達98%。歐洲、美國的汽車,都鎩羽而歸。
韓國圍繞財團,也建立了自己的集團作戰能力。現代汽車一馬當先在2019將工廠設立在雅加達附近,這使得它在電動汽車的競爭,正在削弱上汽通用五菱的領先優勢。韓系車和中系車一起,藉助電動汽車的優勢,撞擊日系車的軟肋。現代汽車也招來了LG動力電池,聯合推進在印尼的市場。而浦項制鐵、韓泰輪胎則在十年前早已落地,在當下與韓國汽車有着更加緊密地配合。
日本和韓國用循序漸進的方式,建立了一個衣服剛好合身的工業秩序。而中國的快速湧入,則明顯打破了這種平靜。秩序的天平因為快速擺放的中國籌碼而急劇失衡。
瑞士奇華頓Givaudan、瑞士芬美意Firmenich、美國國際香料香精IFF和法國曼氏Mane等全球頂尖的香精香料企業,都在這裏深深紮根。一方面印尼是天然香料(如香茅、丁香)的重要產地,同時這裏也有着巨大的食品飲料市場。因此國際香精公司在這裏各顯其能,芬美意通過收購香茅種植園降低成本,奇華頓正在興建的新工廠就是為了貼近東南亞快速增長的食品飲料市場。IFF和曼氏的印尼工廠則不斷擴大產能。
就和路雪而言,這些都是它在全球的合作伙伴。而上海愛普則很難進入供應商體系,因為在南非、在泰國,愛普尚沒有建立工廠。聯合利華也有同樣的情況。它在全球各個工廠,往往只會考慮有全球化佈局的企業。這就是“全球化對全球化”的一種陣勢吧。

丹麥皇冠曲奇
實際上,印尼的食品企業非常呈現穩健的狀態,如馬尤拉、InduFood等企業,擴張的願望並不強烈。國人非常熟悉的丹麥皇冠曲奇,正是印尼馬尤拉所生產。餅乾不貴,口感很好。馬尤拉的餅乾,都用到可可粉。儘管可可粉漲價,但馬尤拉並不會採用稀釋可可粉的用量來降低成本。可以説,企業硬扛着成本來渡過原材料漲價的難關。
這些企業往往都是產能風險厭惡型,對更換供應鏈也很謹慎。只有換新產品,才會有機會。這些企業很少會因為降低成本而更換供應商,這可能是全球化企業心中默唸的準則。
印尼的基礎產業差,精細化工少,香精更不是一個大的板塊。很多原料如香料的香蘭素、溶劑的丙二醇、輔助劑的凡士林油脂類定香等,都需要從中國進口而來。然而馬尼拉公司一開始進行詢價的時候,第一個問題就是有沒有工廠。
如果沒有本地工廠,僅靠貿易,那麼就會有一系列麻煩難以克服。貨物的船運,可能會因為檔期而波動。而出現質量問題,追溯和處理將變得困難重重。
愛普似乎正迎來中國食品的加速進入。福建達利,福建盼盼食品,都已經落地。然而在歡呼新客户到來的時候,上海愛普香精在這裏靜悄悄發展的局面已經結束。追趕者的腳步,正在逼近。香港華寶就在上海愛普的旁邊直接建立工廠,而深圳波頓也同樣落下工廠。新一輪的競爭,正在中國同行之間開始展開。
印尼食品的口感和風味有獨特要求,相對中國人的低脂和淡香,東南亞屬於重口味:香氣要濃、口感要重、甜度要高。國內的配方很難在這裏直接應用。需要印尼本地的調香師,來做香精配方。
然而香精屬於小專業,找到合格的研發人才,會非常難。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上海愛普也終於培養了自己的調香師,並且像寶貝一樣送到上海總部做培養。然而隨着不遠處機器的轟鳴聲,新的焦慮油然而生。最怕這些人哪一天突然不來了,他們可能就會出現隔壁的同行工廠。
這意味着令人揪心的現象正在呈現,“最大的破壞,可能是來自同行”。青島海容冰櫃,正在三寶壟建立工廠。而來自同一個城市的青島澳柯瑪,也打算再次做個鄰居,把工廠也建立在這裏。未來對工人的爭搶,又將會興起一個新的熱潮。
“先行未必先達,後行先挖牆腳”。先行者摸着石頭過河,後來者摸着先行者過河。一家工程機械廠培養的本地計劃排產人員,剛剛合手好用,就被其他廠家雙倍工資直接挖走。這樣的技能人才,太搶手了。
日韓企業會相互抱團,一般不會挖牆腳。這一方面是由於日韓的財團體系,讓上下游綁定得比較緊密。另一方面也是日韓企業的出海,是一個有序、有度的批次出海。這兩點,都跟中國企業倉促的、大規模地出海,有着很大的差別。
而在中國領先的領域,相互踐踏的現象同樣會出現。電動汽車充電樁的中國國家標準,本來最有可能成為印尼的標準。然而,這些已經成型的標準,被扔在腳底下任由踩踏,人人追捧歐標而去。
先行一步在印尼建立工廠的上汽通用五菱,曾經有一個最好的機會,將中國電動汽車的標準,在印尼落地。實際上,五菱協助印尼政府,在中國國標的基礎上建立了包括電動充電樁在內的印尼行業標準。
然而後續進來的國內電動汽車,無人響應。大家為了快速佔領市場,就儘量迎合印尼電網的歐洲標準。沒有一家企業,會為了未來的中國標準而捨棄當下快速搶佔市場份額的機會。如果用國標的充電槍,需要格外再增加一個3000元人民幣的轉換器。私利破壞公器,在無人打理的公園裏就會出現這種現象。
就在中國電動汽車長驅直入的時候,中國標準卻錯過了成為國際化標準的最佳窗口。這扇窗,正在永久性關閉。在中國電動汽車橫掃東南亞的時候,遠遠落後的歐洲汽車,卻被“擁戴”為東南亞的標準。這是一個沒有頂層設計導致公共平台失效的窩囊案例。羣體利益,被個體捨棄了。
即使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企業也很難找到合作的精神。在中印建交75週年的時候,中國車隊巡遊本來要在雅加達東部城市的三寶壟舉行。這本來是宣傳中國車企集體形象的最佳機會,而且只需要支付40萬印尼盾。
然而既然贊助費一樣,每個企業都想排在隊伍的第一位。有些企業願意出更多,可以排在第一。突然間,品牌在車隊裏的先後順序,變成了關乎個體臉面的大事。誰也不肯讓步,最後五個車隊不歡而散。巡遊活動取消。
如此小的事情都無法妥協,暴露了中國企業在海外相互競爭的緊繃的心態。然而更大的系統性缺陷,也日漸顯露出來。
出海實體企業成為獨臂俠
中國品牌商大規模進軍印尼,他們在各個陣營開始向盤踞在這裏許久的跨國公司進行挑戰。然而金融服務的高度缺乏,使得中國船隊無法滿帆前行。
2017年就開始建立工廠的上汽通用五菱,不得不建立消費金融公司申請多元金融的牌照。在印尼,汽車是奢侈品,有着昂貴的消費税。如果沒有消費信貸的配合,汽車要賣好是不太可能。然而,五菱金融公司的新難題,在於融資成本太高。當地銀行的利率,都高得令人抓狂。
而日本品牌在印尼的征戰,則完全沒有這種負擔。日系汽車在印尼長期能達到98%的市場佔有率,除了日系完整甚至排他性的供應鏈之外,強大的日系金融服務功不可沒。
同樣,在這裏排名第一的小松工程機械,也從日本的融資租賃公司獲益巨大。例如在中國也非常有名氣的日本ORIX融資租賃公司,在印尼就積極地為小松、神鋼工程機械提供有效的金融服務。

日本ORIX融資租賃公司
日本銀行在大力支持本國企業出海的過程中,享有盛譽。日本國際協力銀行JBIC就是專門提供銀行資金,為企業解決海外融資的問題。在印度,JBIC既跟印度國有銀行對接,為小松提供設備的融資租賃;也下沉到印度邦的州立銀行,為汽車零部件提供貸款服務。其手段的靈活性和業務的專業性,令任何其他國家的製造商望塵莫及。
而看上去有同樣功能的中國進出口銀行,則受到眾多的鉗制。既有意願的強烈程度,更有能力的約束。融資租賃業務是短板,很難為中國企業提供有效的融資服務。
即使是JBIC,也絕非單打獨鬥。它不過是在海外驍勇善戰的日本銀行的一支騎兵而已。日本還有國內銀行的,可以與國外日本企業形成直接對接J2J(Japan Bank 2 Japan Enterprise)。這種廣度,也是日本海外資本獨具吸引力的地方。
日本製造商是全球製造的幸福之家,它受到日本銀行的呵護是全方位的。日本三菱商事與銀行,在這裏佈下重局。除了三菱日聯金融集團MCUF的落地之外,它通過收購印尼DANAMON上市銀行擁有了廣泛的業務,後者在印尼的汽車金融消費市場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同時還擁有上市公司Dipo Star finance,強化它在印尼的滲透。而三菱和成融資租賃MCHC則在融資租賃市場非常活躍,對包括工程機械在內的設備提供了廣泛的融資。同樣,日本瑞穗銀行下的融資租賃公司Mizuho Leasing也表現強勁。
相比而言,中國製造商在海外只能是獨臂將軍。他們只有靠自己的力量硬拼產品,而金融服務的另一隻臂膀則不知去向。
一家工程機械公司的設備融資租賃業務,都是跟其他國家打交道。或者是跟印尼最大的國有銀行曼底利銀行Mandiri,或者是跟日本的金融公司。日本可供選擇的融資公司太多了,比如在中國也有很深根基的日本融資租賃公司ORIX、三井住友融資租賃SMFL或者三菱和成融資租賃Mitsubishi HC Capital等。
這種融資成本十分昂貴,往往比國內高出四倍。而且日系金融公司往往對客户的評估比較嚴格,經常無法滿足中國工程機械公司的需求。中國製造業,不得不自行想辦法解決大多數客户的融資問題。
另外一家中國公司曾經跟中國一家銀行進行融資租賃業務。這個案例引人注目的突破是,它沒有使用“內保外貸”的國內總公司擔保的常見方式。這是最沒有風險也最省事的方式,但很多總公司由於涉及國家太多而無法為每個子公司都提供這種擔保。
然而這個案例突破意義,也就僅此而已。它依然需要海外子公司承租人的債務提供“回購擔保”。這種具有強擔保性質的本質,依然是子公司主體信用的類貸款。換言之,對印尼子公司來説,這依然是具有不確定性的或有負債。
這幾乎失去了融資租賃的金融含義。在後來的業務展開過程中,中國公司還是放棄了跟中資銀行的合作,依然通過當地的日本租賃公司。中資銀行在海外不能用“保守”來形容,而是“極端保守”。在一片沸騰的市場,中資銀行的業務活躍度幾乎為零。
如果説中資企業出海的能力,大約是初中生的水平,那麼銀行在海外的能力幾乎就是幼兒園的中班水平。很多金融機構既無意願,也無能力。而缺乏意願,則是決定性的。
很難想象,在印尼的融資租賃的金融公司,提供給中資企業的利率可以高達15%,而國內同行只能獲得3%左右的利率。國內與國外的收益差距,大得像黃果樹瀑布一樣,有着觸目驚心的落差。
印尼金融服務簡直是在躺着掙中國企業的錢。中國製造業微薄的利潤,被印尼金融業輕鬆吸走。為什麼中國金融資本,不能出海去獲取這部分利潤?在這次實體經濟大出海的洪流中,中國金融服務基本是旁觀者。
其實這也並非當地銀行的本意。然而銀行總部過於強調風險,就幾乎扼殺了所有可能的服務實體的業務。銀行業務只剩下最為簡單的結匯、為海外員工發工資、零風險小額貸款等。中資銀行在海外的手腳完全被綁住了,綁繩來自總部,但繫繩者早已不知去向。
值得欣喜的是,中國有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嘗試金融服務。中國一家消費類金融初創公司Akulaku,是金融企業出海突出個例。它成功地將電商金融化,而且也是將小貸小牌照轉銀行大牌照的經典特例。而上汽通用五菱多元金融公司,也在2024年成功地獲得了中國銀行的授信放款。這是一個巨大的突破。
中資銀行在海外金融服務,打開一個珍貴的窗口。而五菱印尼多元金融公司,除了給上汽集團的車用車品牌融資,也開始為商用車提供服務。五菱金融開始與中國的紅巖、柳工、陝汽、重汽等一起同行。每一個開始,都是令人興奮的破冰之旅。
水面到處都在吐泡泡,那意味着新生命的誕生。2025年3月,國內的融資租賃公司遠東宏信,從天津東疆綜合保税區運輸出去的寬體自卸貨車,成為工程機械跨境融資租賃第一單。賣方是陝西的同力重工,而目的國就是印尼。
這樣的突破,在印尼在整個海外,都還是太稀缺而倍顯珍貴。中國海外企業承受着實體經營殘酷和銀行融資不利的雙重困境。而東南亞的本土銀行和中國之外的外資銀行,坐享高利率之紅利,正在興高采烈地對中國製造進行第二次榨汁。對此,中國製造毫無還手之力。
從中企出海的全景來看,中國金融服務只有規模化在海外擴張,才能真正跟得上中國工廠和供應鏈出海擴張的速度。
陽台鏡頭與大水手的澎湃心理活動
在中企出海的浪潮之下,一個被隱藏的羣體,正在越發露出粗線條的輪廓。沒有大量的外派管理者和工程師,以“工廠和供應鏈的移動”為核心的大出海,是絕對無法完成移動的。
無論是山東歌爾在越南北寧省的高保真耳機工廠、富士康在印尼金奈的手機制造廠、河北立中以及中信戴卡在墨西哥蒙特雷的鋁製輪轂工廠、還是柳州雙飛在印尼芝卡朗的線纜工廠,都有依靠中國員工的共同屬性。只有中國面孔才能真正玩得轉車間裏的那些機器。這是一個聚集能人巧匠的浩蕩羣體,他們可以稱之為“大水手”。這些精益求精的專業主義者,駕馭着驚濤駭浪中東搖西晃的大船。
他們是中企出海的真正英雄。然而“大水手”的心理活動,是中企大出海的宏觀敍事下最容易被忽略的關鍵一幕。
很多外派到印尼的中國工程師與技工,就像候鳥一樣,一年往返中國兩次。而管理者則可能是3到4次的機會。無論何種方式,他們都實際重演了人們過去幾十年最為熟悉“春運返城潮”的年度大流動模式。
往日的候鳥潮是由缺乏學問的羣體完成的。平時外出打工掙錢,節日羣雁歸家,也是中國特有的社會景觀。而現在那些有高能力大學問的人,也採用了同樣的遷徙方式。只不過國內城市之間的流動,變成了不同國家的城市間流動。
如果有一組社會大舞台的“陽台鏡頭”是用來瞄準街道上的來往人羣,那麼鏡頭的主角正在從辦公樓裏魚貫而出。勞務輸出大縣安徽阜陽臨泉縣前往深圳的藍領工人,正在變成從上海到雅加達的國際白領。行色一樣匆匆,表情一樣凝重。
外派管理者和外出打工人這兩個平行世界的人,其實有着同樣的心情。家庭的親情、父母的孝敬、孩子的教育,都被甩在身後。這些豐富而脆弱的心理活動,需要小心地埋藏起來。只有玩命工作,才能壓制住“容易上頭”的思念。莫要提及,不能觸碰。
中國企業大出海,需要倡導“以家庭為單位”的出海,而不是當下“以個人為單位”的外派。有企業不願意過多支出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為當地沒有中文國際學校。這意味着大水手的孩子無法得到像樣的中學教育。
這些能幹的積極有為者,基本都有孩子處在中學六年的這個關鍵教育空間裏。那些日語、英語、韓語國際學校的教育,往往不跟中國高考接軌,因此基本將中國學生排除在外。它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外派者只能犧牲家庭而一人獨自出海,留下家人陪孩子在國內讀書。剩下的故事,就只有分離的思念。

印尼日本學校
在海外工作的父親,會將孩子的學習成績一遍一遍愛不釋手地閲讀。關於孩子成長的每一個字,都恨不得大聲朗讀一遍。至於那些沒有父愛關注的孩子們的想法,則是無從知曉。他們只能沉悶地通過圖畫和文字,潦草地表達對遠方親人的懷念。
留守中學生現象,也是在犧牲孩子成長的福祉。這對社會也會形成很大的隱形傷害。隨着中企大規模的出海,大面積的家庭分離也會越來越密集。一個巨大的社會裂痕,正在眼前逐漸變大而不可無視。
日本的國際學校,則自成體系。外派者總是帶着家人帶着小孩,“以家庭為單位”出海是常態。在日本企業密集的印尼工業重鎮芝卡朗地區,日文國際學校早已運營有序。實際上這裏已經有3所日語學校。
這裏的學校跟日本的大學高考,是完全接軌的。在中高考季節,這些中學生就會返回日本參加考試。一切都是十分自然。至於周邊的日本公寓和日餐料理,往往也是日本人開發。本地餐館之外,其他國家的餐廳中日餐佔比能達到70%。
這就是國家級的出海能力。企業做什麼,國家做什麼,日本留下了一個運轉有序的樣本機器,值得我們借鑑。
困惑大水手的不僅僅只有家庭,職業發展軌跡也容易捉摸不定。很多人發現自己出海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一家上海精細化工公司的項目經理,在國內一直負責大客户蒙牛。而當蒙牛開始在印尼建立工廠的時候,由於比較熟悉客户,這位大客户經理首當其衝地被外派到印尼。當時的約定是一年就回來。
然而隨着蒙牛產能的擴張,後續的任務則越來越重。這位負責人只能像再擰緊一圈的螺絲,跟客户緊密綁定在一起。一年又一年,螺絲只能越擰越緊,絕無後退的道理了。昔日的承諾,已經不能當真了。
更難堪的命題是,回到國內又當如何?日益精煉的國內組織,其實已經沒有合適的崗位留給海外漂泊的人。這些管理者已經隨着海外特殊環境而進化,而應對國內事務的能力卻在退化。一進一退之間,他們也被甩出了國內星球的既有軌道。
很多外派管理者,在回到國內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很多人在失落之中,往往就只能離職了。或許半年一年之後,他們重新背起行囊,再次出現在曾經奮鬥過的爪哇島、三寶壟市和蘇拉威西羣島。
“陽台鏡頭”捕捉到大水手們的背影,那些人往往不再轉過頭來。在茫茫的人羣中,他們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中走散。身後的路徑,被浪花帶走了。或許很久以後,中國企業會明白大水手的金貴。
當海外收入佔比越來越高的時候,沒有海外經歷的管理者,其實是難以勝任國內的崗位。只有在海外闖蕩江湖且成績顯著的管理者,才有資格擔任企業的高管。
在企業海外拓展過程中,優秀的企業總部會對大水手“深注信心”,絕對的信任,才能形成強大的海外作戰能力。一個海外工廠的總經理,就崗位功能而言,可能是一個頂十個。
三一重工在印尼的工廠負責人,需要成為知曉合規、財務、法律的大致邊界。他需要熟練掌握印尼勞動法和用工規則,才能為本地公司制定一份滴水不漏的合同。位於卡拉旺的中天印尼總經理,並非只負責日常運營。他需要成為一名“社交達人”。他需要跟制定政策的部長、大權在手的縣長,以及小權能要命的村長之間往復周旋。在印尼重要節日宰牲節,公司還會按照當地習俗,及時送上牛羊給村莊。社交達人,需要通曉社區公民的必修課。
外派管理者也在成熟,他們逐漸會意識到“向上管理”的重要性。其中日本的“菠菜法則”值得詠念。日語中“報告、聯絡和商談”這三個字的組合,跟菠菜的發音,正好是一致的。管理者之間的溝通,對於加強企業共識至關重要。總部行政中樞並不瞭解海外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本身就是文化鴻溝的關鍵組成。
在印尼的精英圈裏,日本商圈利用高爾夫進行社交的現象非常明顯。雅加達附近的勿加泗的Lippo cikarang商圈,逐漸有了眾多的中國居住員工的身影。由於眾多日資企業在附近經營多年,這裏其實早已充滿了濃厚的東瀛氣息。這裏的高爾夫球場,幾乎是日本人和韓國人的天下。打高爾夫,是混圈子的最好方法。
然而,這些意外帶着“奢侈標籤”的社交活動,在很多中資公司的總部被直接“掐掉”。日本企業暢行無阻的大路,往往被中企總部視為死衚衕。有的企業,即使員工自己出錢跟客户打高爾夫,都是被禁止的。觀念的鴻溝,令人歎為觀止。
實際上,一個在海外的管理者,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能夠融入精英圈子。這對於工廠的保護、對於整個中國企業的團體形象,都是極大的促進。能夠無縫地融入本地的高階精英階層,這是對當地管理者的最高榮譽。即使中美貿易戰如此激烈,萬向集團已故的創始人,依然2022年在底特律被美國汽車協會授予“汽車名人堂”。

“汽車名人堂”頒發終身成就獎給萬向集團已故的創始人魯冠球
這是史上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人,其他同時入選的有保時捷的創始人,和日本豐田生產方式的開創者。不能在精英圈子中站穩腳跟,中國企業的出海總是讓人覺得根基不穩。這需要一批大水手們,在當地精心經營每一次社交活動。
巨大的觀念裂縫,需要縫合。成熟的大水手會意識到從“總部管理”到“管理總部”,恰到好處的日常溝通就是關鍵一環。
時間在改變企業的風格,中國企業正在建立一種開放的國際化胸懷。一個明顯變化的是企業的心態。在關税戰之下,企業越是出海,膽子越大;越在國內,膽子越小。在海外的企業,更容易擴增廠房,在新的國家建立工廠。對出海任何一個地方做調研,拎包就走。而在國內還沒有出海的企業,患得患失的因素,非常多。
這種變化,其實是由中企出海的人員所造成的。在海外生活幾年之後的中國管理者或者工程師,會非常習慣在全球出差。如果需要從印尼去巴西,即使不會葡萄牙語,也會立刻乘坐飛機前往。
對於大水手而言,語言很少是真正的障礙。只要業務有需要,抬腳就可以走。中企員工在海外的經歷,正在強烈地改變人的認知。四處移動,不再簡單被看成“流浪的生活”。正是在這個與當地不斷磨合的過程中,中國企業正在變得更加開放和自信。這也是大出海對中企的一個長期性意義。
小記:印尼,中企全球化的沃土試驗田
從前任到現在的總統,印尼政府一直在努力駕馭工業化大龍。東盟的每個國家都渴望本土製造,但印尼和越南無疑是最有工業化雄心的領先者。越南靠着與中國近鄰的供應鏈管道優勢,而印尼則巧妙地利用了礦產資源。而下一步,繁榮的焦點就是製造業。
印尼龐大的人口基數,對於GDP的增長,遲遲沒有啓動。人們在印尼的投資很容易被人口紅利所迷惑。實際上印尼消費只貢獻了GDP的29%,而投資則佔據了52%。然而中國工廠的湧入,正在轉換當地的階層,農民和小商販正在規模化轉為工人。這意味着,印尼的消費繁榮和財富增長,都高度依賴製造業的發展。
而印尼工業化速度,開關其實在中國手裏。或許一家一家工廠並不曉得這一點,但印尼的發展高度依賴中國整體供應鏈的蔓延。這塊容易被分離主義情緒打動的羣島之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就推動國民身份的統一性。
商業曾經是最好的紐帶,而製造業現在變成首選。中國工廠就是爭搶的焦點。然而,開關的閘門放多大,或許還需要一盤整體賬本。企業家雄心的洪流以“中國速度”,還是“世界平均速度”,有待於集體作答。
美國的世紀關税已經半落帷幕,全球出現了不同層級的“關税瀑布”。中國處於最高限,而東盟則在中間地帶。他們在談判過程做出了妥協,“原產地證”的收緊將是關鍵舉措。圍繞着中國在東南亞的組裝產品,將有着更為嚴厲的制約。
中國電池芯片在印尼上半年的驚豔表現,只是“關税瀑布”即將落下的最後一抹餘光。在印尼巴淡島有電池片工廠卻未必有產能的浙江橫店東磁,或許是最後一批的政策時間差的受益者。
那些在印尼紮根許久的管理者們,其實早清楚一件事情,“慢比快好”。那些充滿濃郁奇香的“爪哇智慧”,逐漸被睿智的中國管理者所通曉。“讓我先活下來,其他的讓我慢慢想辦法”。而沸騰的印尼羣島,也是中國製造能力在全球開閘放水,掌握水流調節技能的最佳試驗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