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這就是中國》292期：全球關注以伊衝突-張維為、施洋
guancha
“中東不穩，天下難安。”
“如果那些結構性的、深層次的問題得不到解決，這場衝突總有一天會以其他理由或緣由再次爆發。”
“這種投機性以及小投入大收益的‘贏學’誘惑，我覺得是特朗普此次出動轟炸機的一個重要動因。”
前段時間的以色列、伊朗衝突，讓全世界為之矚目。大家通過這個衝突，觀察中東局勢後續該如何發展，又會對整個世界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在東方衞視7月14日播出的《這就是中國》節目中，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教授和觀察者網軍工組主編施洋圍繞這一話題進行了討論。
[《這就是中國》第292期](https://【這就是中國：第291集 全球關注以伊衝突】 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1917913/?share_source=copy_web)
張維為演講
以伊衝突最激烈的幾天，我正好在俄羅斯參加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論壇的議題是早就設計好的，沒有涉及以伊衝突，但突如其來的這場衝突很快成為這個論壇上的熱門話題。
6月20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前來演講，主要聚焦俄羅斯國內經濟等議題，但演講後主持人與他進行了互動，很多問題都涉及這場衝突。應該説，主持人敢問，普京敢答，提供了許多我們國內受眾不一定完全瞭解的信息。
主持人拋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論壇的主題是“共同價值：多極化世界發展的基礎”，但有一個國家竟然宣稱要幹掉另一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並由它來確定另一個國家的鈾濃縮標準。主持人問普京總統，這種新價值觀顯然不是俄羅斯和中國的價值觀，也不是全球南方的價值觀，它使您感到不適嗎？
普京坦率地説：
“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俄羅斯的立場一貫是每個國家都有捍衞自己安全的權利，但不能以損害他國安全為代價。”——普京顯然太瞭解這個真實世界並未擺脱叢林法則。
主持人接着問普京：中東出現的這場衝突涉及地緣政治、能源安全等許多問題，這對全球南方和俄羅斯都是一個考驗，俄羅斯有沒有可能找到一個以伊雙方都能接受的政治解決方案？
普京説：
“這是可能的。這個地區不少國家與以伊兩國都保持了穩定且複雜的關係。俄羅斯認為伊朗擁有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權利，包括鈾濃縮的權利，同時我們也理解以色列對自身安全的關切，我們認為在這兩者之間可能找到政治解決方法。”
主持人追問：我們現在離政治解決還有多遠？
普京回答：
“我們一直與各方保持接觸，提出了我們的建議和思路，我已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通了電話，與伊朗領導人通了電話，也與美國總統特朗普通了電話。但我要指出，俄羅斯不是調解人，我們只是提出我們的建議，我們的建議至少已被各方討論了。當然，我認為如果能夠得到落實就更好了。”
主持人隨之又向普京拋出一個犀利的問題：人們普遍認為伊朗是俄羅斯的朋友，甚至盟友，但俄羅斯這次似乎沒有站出來幫助伊朗；還有媒體説以伊衝突對俄羅斯有利，因為它抬高了油價，給西方增添了煩惱，人們也不那麼關注烏克蘭衝突了；甚至有人推論，俄羅斯不是一個可靠的盟友。您怎麼回應這種指責？
普京説：
“講這些話的和挑起這場衝突的恐怕就是一夥人，但他們實現不了自己的目的。各國要對自己的安全負責。作為盟友，我們一直相互支持。表面上看，所有衝突似乎都差不多，但每個衝突其實都有自己的特點。今天的以色列（1000萬）人口中，兩百多萬來自前蘇聯與俄羅斯聯邦，現在在以色列幾乎可以説俄語，這是我們要考慮的一點。同樣，我們與阿拉伯國家一直保持着傳統友好的關係，俄羅斯人口中15%是穆斯林，所以俄羅斯今天也是伊斯蘭合作組織的觀察員。我們支持伊朗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並履行我們的義務。
我們支持伊朗和平利用核能，這不是空話，我們已經在Bushehr建了一個核反應堆，還與伊朗簽了建設兩個核反應堆的合同，儘管現在面臨困難乃至風險，但我們的人還在那兒繼續工作，我們沒有撤回這些人員。我與內塔尼亞胡總理和特朗普總統通了電話，他們都承諾不會傷害我們的人。這不是對伊朗的支持嗎？這是直接的支持。
有人認為我們要做更多的事情，甚至要採取軍事行動。其實我們對那些反對我們理念並威脅俄羅斯安全的人已開展軍事行動，這些人與挑起這場衝突的大都屬於同一夥人，但他們躲在背後。我們做了這一切，還要做什麼呢？在聯合國裏我們也支持伊朗。”
主持人又問普京：現在很多人在談論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性，您擔心嗎？
普京説：
“這不是開玩笑的，現在除了烏克蘭衝突，還有中東的這場衝突，如果發生對核設施的襲擊，就可能造成重大危機，所以我們必須尋求解決危機的政治方案，這也是我來這裏出席論壇的原因之一。”
普京6月20日在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發表講話 圖自俄媒
回望這場持續了12天的激烈衝突，跟原先很多人的估計不一樣，以色列發動突襲，開始階段明顯佔上風，但是伊朗展現了相當的後勁，特別是以色列“鐵穹”等防禦系統招架不住伊朗飽和式與混合式的轟炸，伊朗的導彈開始擊中以色列城市中心的建築羣、科研機構、港口、傷兵醫院、煉油廠等等，以色列不得不開始找台階下並考慮停火。許多以色列人過去以為加沙式的毀滅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沒想到自己也開始體驗到戰爭帶來的毀滅。
顯然，與伊朗相比，以色列缺乏戰略縱深，以色列（實際控制的）面積約2.5萬平方公里，大概是兩個天津市加在一起的面積，而伊朗比它大約66倍。以色列本來指望速戰速決，結果這場衝突迅速演變成以色列最不願看到的消耗戰。
過去有一個説法：以色列在中東地區屬於工業文明，周邊的伊斯蘭世界屬於農業文明，在美國支持下，以色列對包括伊朗在內的周邊國傢俱有碾壓性優勢。過去這麼多次中東戰爭，阿拉伯國家幾乎都是輸的，但這次出現了一定的反轉，因為伊朗具有一定規模的工業文明，包括相對完整的武器系統，特別是導彈體系。它甚至擁有高超音速彈道導彈，這就形成了一種局部的不對稱優勢，它的反擊也確實打痛了以色列，迫使其考慮停戰。
然而，伊朗也暴露出自己的嚴重短板，特別是空防能力形同虛設，以色列摩薩德滲透猶如篩子，伊朗這麼多政要、高級軍官、核科學家竟被以色列一鍋端。不過摩薩德未能搞清楚伊朗導彈力量的韌性，也是一個敗筆。
最後，美國派出7架B2轟炸機繞地球半圈來炸伊朗的三處核設施，但炸完就跑。特朗普隨即宣佈完全摧毀了伊朗的核設施，而美國國防部情報部門對此有保留，認為襲擊未能實質性摧毀伊朗核能力。看來評估美國轟炸的結果，在美國已經政治化。
其實，特朗普要的是面子，不願讓美國再次陷入中東泥潭。他在競選總統中就多次表示美國在中東打了太多的仗，毫無益處，反倒把美國打窮了。特朗普想聚焦收拾美國國內的亂攤子，對外他只想“低成本維護美國霸權”，所以扔完了炸彈就宣佈勝利。特朗普本人甚至承認這次轟炸前後都與伊朗方面進行了溝通，最終完成了這場“表演式打擊”。根據特朗普的信息，伊朗也表演式地襲擊了美軍在中東最大的軍事基地。
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發文
美國公然空襲伊朗核設施，引發國際社會譁然。在聯合國安理會6月22日召開的緊急會議上，中、俄等國強烈譴責美國空襲。
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傅聰強烈譴責攻擊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保障監督的核設施，指出此舉嚴重違反《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以及國際法，侵犯伊朗的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加劇中東緊張局勢，嚴重衝擊國際核不擴散體系。
俄羅斯常駐聯合國代表涅邊賈表示美國的襲擊“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這不禁讓人聯想到2003年，時任美國國務卿鮑威爾為美國入侵另一個主權國家辯解。那場戰爭帶來了數十年混亂，卻從未發現任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今的情形與彼時如出一轍：再次製造藉口，將苦難強加於中東人民。
我們不妨簡要回顧一下伊朗核問題的來龍去脈：
經過漫長而艱難的談判，伊朗於2015年7月簽署了《聯合全面行動計劃》，該協議對聯合國安理會五常、德國、歐盟和伊朗均具約束力。
此後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核查均確認德黑蘭嚴格遵守了承諾，直到2018年特朗普首個任期內單方面撕毀這個協議且重啓對伊制裁。這本身表明了美國政治制度的弊病，新朝不認舊賬，哪有什麼契約精神？哪有什麼國家信譽？
伊朗期待歐洲能幫助抵消美國決定帶來的影響，最終發現歐洲沒有作為，便於2019年宣佈不再受《聯合全面行動計劃》約束並重啓鈾濃縮計劃。換言之，這裏的要害是美國單方面撕毀了伊核協議，從而引發了後來的一系列事件。直至今年三月，美國國家情報總監在美國國會聽證會的陳述還是：伊朗未進行核武器研發。
自4月以來，伊朗一直與特朗普政府進行談判直至這次衝突爆發前夕。
這裏還要指出的是，整個中東地區，以色列是唯一未加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的國家，而以色列事實上擁有核武器早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此外，以色列過去30年間一直聲稱伊朗“即將”擁有核武器，作為迷信武力的以色列極右勢力的代表內塔尼亞胡，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美國對他的縱容必將使這個地區陷入持續動亂。然而，這次衝突也表明以色列已無法像過去那樣無限地透支美國這張“空白支票”，美國窮了，它已沒有財力物力來無條件地支持以色列。
“中東不穩，天下難安”，6月19日習近平主席與普京總統通電話時如是説。他還指出：要堅定政治解決伊朗核問題大方向不動搖，堅持通過對話談判推動伊朗核問題重回政治解決軌道。中方願繼續同各方加強溝通協調，凝聚合力、主持公道，為恢復中東地區和平發揮建設性作用。這不由使人想起了網上那句名言“世界破破爛爛，中國縫縫補補”。我們今天也真是萬分慶幸自己生活在和平安寧、國防強大、主持公道、繁榮富強的偉大祖國！
圓桌討論
主持人：剛才張老師進行了演講，我們一直在關注以伊衝突，你也提到中國、俄羅斯都已明確表態，要推進政治對話來解決伊朗核危機，以及推進以伊衝突相關問題的解決進程。然而在當下這個時間點，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軍事元素，特別是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以伊兩國此次衝突上，關注它們是怎麼打的、雙方都動用了哪些武器和手段等等。施洋一直專注于軍事觀察，我想聽聽你的總結。
施洋：第一點，戰爭形勢與我們之前的想象不一樣。
起初，大家在瞭解伊朗和以色列的軍事力量時，都認為這場戰爭會是一場“鬥獸棋”式的對決：伊朗的防空系統大戰以色列的戰鬥機，伊朗的彈道導彈大戰以色列的反導系統。
然而，實際打起來卻變成了“田忌賽馬”的局面：以色列出動摩薩德，癱瘓了伊朗的防空和指揮系統；隨後，在伊朗防空指揮系統失效的情況下，以色列空軍又攻擊並重創了伊朗的導彈系統；最後，伊朗被迫使用舊導彈，並以較小批量反覆攻擊以色列。結果，戰爭形式與大家之前根據雙方裝備對比所設想的完全不同，呈現出一種“田忌賽馬”的態勢。
第二點，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深刻體會到了國家縱深的意義。
一方面，對於伊朗來説，它擁有廣闊的東西縱深。儘管在一定程度上被以色列突襲，打得十分被動，但它依靠國家東部的導彈發射基地和陣地，以及倖存下來的導彈，對以色列進行了堅決反擊。最終，這種反擊也成為達成停火的重要依託。
另一方面，伊朗之前構建的“抵抗之弧”在伊拉克、敍利亞、黎巴嫩等地都有分佈和盟友。然而，這些盟友很多被以色列重創後，以色列空軍在敍利亞和伊拉克上空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伊朗缺乏預警系統來獲取相關信息。這一點也體現了國家縱深被削弱後所受到的影響。
而以色列則恰恰相反，儘管在空域上佔據優勢，但國土狹小，導致伊朗導彈來襲時，無論怎麼攔截，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防禦，仍然會受到攻擊，最終不得不走向停火。
以色列巴特亞姆被導彈擊中的建築 圖自央視新聞
主持人：一開始兩國或許都運用各自擅長的手段相互攻擊對方。然而，當戰爭進入到類似相持階段時，戰略縱深就顯得極為重要了。您剛才在分析伊朗的戰略縱深時，指出了一個變化：以往我們知道有“抵抗之弧”的存在，而當“抵抗之弧”存在時，從某種程度上來説，伊朗的戰略縱深其實是更大的，對嗎？
張維為：我個人認為，三方現在都打不下去。對以色列而言，一旦衝突演變為消耗戰，它將難以應對。美國方面，特朗普確實不願捲入其中，但他周邊那些極右勢力以及支持以色列的勢力，卻一定要特朗普出手。而伊朗則決心先“關門打狗”，先清除國內的叛徒和內賊，否則也打不下去。
主持人：您剛才提到的三方，其實各有各的難處，所以會選擇在一個最合適的時間點停戰。然而，如果那些結構性的、深層次的問題得不到解決，這場衝突總有一天會以其他理由或緣由再次爆發。
張維為：我前面引用了普京所説的話，對此我高度認同。因為整個聯合國倡導的核安全體系是一個有機整體，主要有三根支柱：第一是核不擴散，第二是和平利用核能，第三是核武器國家進行核裁軍。這三者環環相扣，然而現在看來，這三條都沒有做好。
伊朗無疑擁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過去美國直至拜登政府都承認這一點，並因此簽署了《伊核協議》，各方也都遵守該協議。這是經過多年談判達成的正式協議，但特朗普上台後卻將其推翻，他覺得無法接受，這就產生了根本性的矛盾。所以我認為，如今各方都在積極備戰，下一場衝突還會來。
主持人：很多朋友在關注伊朗時發現，近年來伊朗有多位科學家、政府首腦及重要官員、軍隊重要領導者，在不同程度上遭到了以色列的暗殺或定點清除。對此，很多人疑惑：為什麼這樣的情況還忍得住？但我們也要看到，在過去那麼長時間裏，伊朗承受着來自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制裁，國內經濟發展面臨着巨大的困難和挑戰。綜合分析來看，伊朗的這種忍，究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另有考量呢？
圖為被以色列暗殺了的伊朗核科學家穆罕默德·馬赫迪·塔赫蘭奇（左）和法裏頓·阿巴斯
施洋：我個人覺得，這其實是伊朗綜合考量的結果。
一方面，以色列的大量行動依賴摩薩德這樣的間諜機構，在別國領土上非法進行，嚴重破壞別國主權。但反過來看，伊朗能否效仿以色列也這麼做呢？剛才提到，伊朗國家縱深大，這也意味着其反間諜任務艱鉅；而以色列，因為國家小、且民族統一性高，以至於要在其內部找到漏洞，利用特種作戰力量刺殺以色列高級官員或科學家，非常困難，甚至很多以色列科學家的身份信息都不為人知，刺殺就更無從談起了。
那伊朗怎麼辦呢？歷史上伊朗做過一些事情，，比如你殺我的人，我就朝你發射彈道導彈。但這樣做顯然將事情擴大化了，政治暗殺演變成了類似武裝衝突的行為，使伊朗在國際社會上陷入被動。剛才張老師也提到，伊朗執政當局其實還是比較理性的，這種報復行動偶爾做一做，讓大家感受到伊朗的憤怒即可；你一殺我人，我就朝你打導彈，這對於伊朗的國際形象也很不好。
另一方面，伊朗遭受的制裁確實非常嚴重，尤其是民航和空軍領域。伊朗很多飛機還是上世紀70年代從西方引進的。當時《伊核協議》達成時，伊朗一次性向波音、空客和龐巴迪訂購了200架噴氣式飛機。最後因特朗普一下子就反水了，結果到貨的不到20架，換言之伊朗的航空狀況並未得到根本性改善。因此，伊朗空難頻發，飛機作戰能力也很差。也因此這次在迎擊以色列襲擊時，你可以看到伊朗空軍幾乎沒有扮演什麼有用的角色。
所以，儘管伊朗宣稱打造彈道導彈這一殺手鐧，但這一招不能隨便用。在缺乏其他政策工具的情況下，伊朗很多時候除了隱忍，沒有更積極主動的辦法。
**主持人：**一旦要動用就是殺器，而這個殺器又不能隨便動,所以某種程度上，它的手腳是被捆住的。再加上幾十年來持續不斷的經濟制裁，對伊朗經濟發展的打擊無疑是非常巨大的。
張維為：對，伊朗經濟確實非常困難。通貨膨脹率雖統計數據有差異，但基本每年都在40%左右，貧困人口數量也在增加。伊朗航空公司的飛機失事頻發，因為沒有零部件。此外，伊朗國內神權與世俗兩大派系之間的矛盾根深蒂固。
我第一次訪問伊朗是在1985年兩伊戰爭期間，距今已有40年。當時我陪同國務委員張勁夫前往，旨在洽談雙邊經貿關係。那時伊朗方面全是年輕人、大學生，他們剛剛掌權。我們當時提出想購買一些伊朗的石油，他們回應稱，最高精神領袖霍梅尼説了，石油是真主賜予伊朗人民的禮物，必須慎重使用，因此他們希望我們多購買其他產品。
我印象特別深刻，他們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由於波斯文明的深厚底藴，伊朗這個國傢俱有相當強的獨立性。我記得他們明確表示，伊朗既不屬於西方，也不屬於東方，就是獨立的。這種傳統一直延續至今，伊朗並不會如我們想象的那樣，成為類似“巴鐵”這樣的關係，它始終保持着高度的獨立性，無論是對西方還是非西方國家。
然而，我們也看到，伊朗面臨着很多挑戰。像伊朗這樣的中等國家，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大國的支持，要維持自身的獨立性，難度是非常大的。
當地時間1月10日，伊朗約11萬人在德黑蘭舉行大規模演習。 圖自央視新聞
主持人：伊朗有維持自身獨立性的意願，但從現實角度來看，一方面，其國內存在不同派系的鬥爭；另一方面，國外因美國及西方長期的經濟制裁，使其整體發展承受着巨大壓力。大家關注伊朗時，往往對其反應有先入為主的想象，認為應該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但我覺得，我們應客觀認識一個國家，而非僅憑想象。
另外，我想從軍事角度問一個問題。美國曾出動戰鬥機攻擊伊朗的福爾多核設施，但最終攻擊是否成功、攻擊到何種程度，成了一樁“羅生門”。特朗普稱已徹底打擊了伊朗的核能力與核設施，而伊朗方面則表示，僅是地上的一些設施設備受損，且很容易修復。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羅生門”的情況？
施洋：對於這起“羅生門”事件，我認為，正如張老師所説，美國和伊朗，尤其是美國，對“贏”有着強烈的需求和渴望，這使得特朗普在這件事上表現出非常明顯的投機性。
他在行動開始前曾表示，若兩週後伊朗不同意相關條件就動手，但顯然內塔尼亞胡與他的溝通對他產生了影響，讓他覺得“現在伊朗防空系統已被摧毀，國家被炸得千瘡百孔，此時動手可以順手牽羊”。這種投機性以及小投入大收益的“贏學”誘惑，我覺得是特朗普此次出動轟炸機的一個重要動因。可以看出，特朗普因投機心理而具有很強的表演慾——“我演，就要演成功；如果演得不成功，我索性就不演了”。至少目前來看，伊朗人沒有拆他的台。
主持人：未來，只要伊朗和以色列之間深層次的矛盾得不到解決，雙方肯定還會再次爆發衝突。那麼，從軍事角度來看，除彈道導彈之外，伊朗還具備哪些軍事能力？
施洋：這可能就是伊朗近幾十年的軍事發展中最大的一個硬傷，即一招鮮，但只有這一招。
目前，伊朗能夠用以攻擊以色列的武器僅有兩種：彈道導彈和所謂的遠程無人機（我們軍迷稱之為“小摩托”）。然而，無人機對以色列較為健全的防空系統效果很差。因為無人機飛得很慢，且從伊朗發射需飛越伊拉克、敍利亞，耗時可能長達四五個小時，沿途極易被探測到。以色列戰鬥機可像打靶一樣，使用廉價的老式空對空導彈輕鬆將其擊落，因為無人機毫無機動能力。
至於彈道導彈，其攻擊效果則取決於以色列有多少攔截彈、美國願意援助它多少攔截彈，以及伊朗還有多少庫存。儘管伊朗的導彈庫存可能超出西方預期，但要想通過“大水漫灌”淹死以色列又不太夠。在沒有別的武器裝備的情況下，短時間內，伊朗最多是讓以色列覺得疼，它也沒有辦法真正地把以色列的“七寸”給打掉。
因此，對於伊朗而言，在暫時無法改變現狀的情況下，暫停軍事行動，也是比較符合自身利益的考量的。
主持人：普京這次在俄羅斯重要論壇上接受採訪時的一些回答信息量極大。從他的回應中我們可以看出，衝突發生之後，他與伊朗方面保持着非常密切的溝通。
張維為：總體上，我覺得中俄立場相當相近，問題本身的是非曲直非常清楚。我們譴責以色列侵犯一個主權國家，伊朗有和平利用核子原子能的權利，這些都是對的。同時中俄都不希望矛盾過分地激化，因為它很可能產生兩個問題：
一個是核設施被炸之後造成的核污染和輻射，這將蔓延到整個地區甚至更廣；另外，如果霍爾木茲海峽被封鎖，它的影響就會蔓延到中東地區，對全球的經濟影響會非常大，包括中國和俄羅斯的經濟——中國40%的石油來自於這個地區，歐洲大概有40%左右的石油也來自於這一帶。所以，這將對全球經濟都產生非常不好的影響，也因此大家都希望停火，停火是第一位的。
主持人：對，一個是停火，還有一個是不要有太多過度反應。所以，之前有許多觀點認為伊朗會有較為強烈的反應，比如封鎖霍爾木茲海峽等。從某種程度上説，封鎖霍爾木茲海峽就像一顆“經濟核彈”，一旦實施，將對全球貿易造成極大干擾。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伊朗的反應是謹慎再謹慎、剋制再剋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張維為：我觀察過這個地區，且去過這個地區的不少國家。總體來看，長期以來美國一直將伊朗視為主要敵人之一，並積極慫恿海灣國家、中東國家與以色列改善關係。就此次衝突的直接影響而言，對於中東地區那些原本想盡快與以色列改善關係的國家來説，其國內民眾可能會不同意，因此這些國家或許會稍作收斂，放緩改善關係的速度。後續情況還取決於伊朗下一步的行動。
觀眾互動
觀眾：從胡塞武裝打擊美國航母，到伊朗突破以色列防空系統，成本相對較低的無人機戰術已多次挑戰傳統軍事強國。請問低成本技術能否真的拖垮高技術強國？
施洋：無人機作為一種低成本騷擾武器，從大家的用語中也聽出來了，它主要用於騷擾，而非決定性地擊敗對手。低成本武器若想達到高水平作戰效果，要麼需要高水平運用，比如摩薩德曾開展過的特工行動，以及此前在烏克蘭無人機空襲俄羅斯戰略轟炸機這類依靠特工性質的輔助實現突襲，要麼就得依靠海量數量，採用蜂羣戰術或機海戰術。
但我們可以看到，像胡塞武裝攻擊美國航母時，雖使用了多種成本不高的無人機和導彈，美軍雖疲於應對，但除了戰鬥機誤擊事件外，美國航母和護航艦總體上並未真正受損。所以，無人機雖有一定騷擾意義，但想僅靠它擊敗對手，其實是存在困難的。
而從伊朗和以色列此次衝突中也能看出，伊朗最終真正實現突防的並非無人機，而是彈道導彈，其中突防效果最佳的是高超音速彈道導彈。這類導彈下落速度非常快，無論是以色列的“鐵穹”“大衞投石索”，還是美軍的“薩德”系統，都無法保證對其實現百分之百攔截。
張維為：我在網上看到不少軍迷的分析很有意思。他們認為，在此次衝突中，以色列的導彈防禦體系或多或少受到了損害，甚至被擊穿。要知道，以色列的防空體系密度極強，採用了多種形式、多種組合的防禦手段，然而即便如此，還是經不起伊朗這種飽和式的混合轟炸。他們因此推演得出，美國本土的防空體系遠不如以色列，因此也經不起類似襲擊。
主持人：我問一下施洋，你們研究過整個伊朗的彈道導彈的生產能力嗎？
施洋：有一些瞭解。其實在此之前，伊朗彈道導彈生產能力總體規模還算不錯。但這次，情況發生了變化：第一，以色列空軍對它造成了一定打擊，伊朗需要先修復受損設施，再恢復導彈生產；第二，彈道導彈畢竟屬於高性能、高價值的武器，即便在俄烏戰場上，俄羅斯也不可能無限制、全面地揮霍使用這種高價值武器，因此即便伊朗彈道導彈數量較多，但若要真正大規模使用，對伊朗而言仍會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
也就是説，一方面伊朗肯定會勒緊褲腰帶補充導彈庫存；另一方面，能否想出除彈道導彈之外其他針對以色列的反制措施，用其他手段充實其“工具包”，這對伊朗來説極為重要，算是一項關鍵科目。
此前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公佈的一處新導彈基地
主持人：那你覺得伊朗能找到代替的攻擊方式嗎？
施洋：很難説，因為其實最好的方法來自於它的對手，也就是以色列空軍，但是建設一支戰術空軍，又會變成一個非常難的大問題。
主持人：我們説，若要建設起一支空軍，就需要構建一整套體系：你得擁有一系列戰鬥機，配備與之相匹配的各類導彈系列，還要培養全套操作人員隊伍，同時搭建起後台支撐的信息系統、雷達指揮系統等，這些要素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
施洋：伊朗長期使用以美國上世紀70年代武器為主構建的軍事系統，並且一直認為這套系統很好，因此在觀念上很難在短時間內實現扭轉。不知道這次伊以衝突能否在這方面給伊朗帶來觸動，不過就我個人而言，即便伊朗有所觸動，要推動全軍真正付諸行動，仍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觀眾：美國下場之後，伊朗和以色列都停火了，甚至三方都宣稱自己贏了，那麼這種和平是能持續的嗎？以伊衝突是否會演變成一種長期的衝突，甚至在未來可能會升級為核戰爭？
張維為：中俄兩國代表在聯合國批評譴責美國對伊朗的轟炸行動，主要理由是：伊朗被炸的核設施是受國際原子能機構監督的。連受聯合國機構監督的設施都遭到轟炸，這無疑破壞了整個聯合國體系下的國際核安全體系。一旦該體系被破壞，周邊不少國家，如沙特、土耳其及其他國家，都可能希望擁有核武器以自保——當聯合國體系無法發揮效用時，各國只能自行尋求保護。由此可見，核擴散的趨勢已十分明顯。
主持人：如果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等聯合國相關機構的全面監督下，各國能夠把控好和平利用核能的節奏，那麼其他國家也會受到鼓舞與激勵。然而，現實情況卻是，一些國家認真遵循相關規定行事，最終卻遭到無理懲罰。這種做法會給其他國家樹立一個非常不好的示範。
施洋：你看全世界，致力於發展或者剛剛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就那麼幾個。就伊朗而言，至少在當下，它願意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核查和監督，也沒有投入極大資金全力推進鈾濃縮計劃以及核武器研製。但最後，就像張老師所説，西方國家包括以色列完全無視這些情況，説打就打、説炸就炸。
反而有一些國家，不管國際規則，自行發展核武器，將核武器變成既定事實。搞出事實後，國際社會拿它們沒辦法，最後不得不以某種形式追認或承認其擁有核武器的客觀事實，這些國家反而獲得了一定的國家安全。
這樣一來，這對國際核軍控、核不擴散而言，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負面效應。
張維為：是的，我補充一點，這次伊朗指出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存在嚴重問題。伊朗表示，自己向該機構提供了大量信息，卻懷疑這些信息可能被透露給了以色列，而且伊朗還引用了越來越多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這一情況對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威信造成了巨大打擊，同時也損害了聯合國體系的聲譽。
主持人：如果一個規則運行到最後，是聽話的人、合作的人、配合的人被懲罰，那毫無疑問，就是對這個規則威信的顛覆性地損壞。我覺得西方現在要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因為這種危害最後一定會反噬的。
觀眾：中國近期推動沙特和伊朗的和解，證明勸談促和是有實操性的。但是現在中東的局勢愈發地不穩定，美國也在不斷地加大軍事幹涉的力度，一些國家的政權甚至都換了。我想問的問題是，中國如何維繫斡旋大國的角色，維護現有的和平與穩定？
張維為：我想中國所發揮的作用還是非常重要的，這背後是中國如今確實擁有了過去難以想象的實力，但我們也不會過分。這次普京説得很明確，我們不是去當調停者，我們只是提供建議，畢竟調停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我覺得中國清楚自身的長處與不足，我們會盡力而為，全世界也都會看到這一點。我們所擁有的強大軟實力，也就是你所説的調解調停方面的軟實力，背後是有硬實力作為支撐的。而且，越來越多的國家會看到這一點，這也會讓中國的影響力更大。但同時，我們確實絕對不會去做超出自身能力範圍的事情。
施洋：確實，長期以來，美國在中東的政策中，很多時候秉持着西方中心論，以自身的情感好惡、價值選擇以及利益需求來介入這個地區的福祉。當年，巴列維雖是獨裁者，但因美國需要其支持，便選擇支持伊朗。後來伊朗發生伊斯蘭革命，所謂宗教因素不過是幌子，正如張老師所説，美國製裁伊朗的真實原因是伊朗不再屬於西方、不再依賴西方。
美國長期以這樣的狀態在中東開展行動，儘管有時不得不做出逢迎之舉，但大家對舊國際秩序以及這一體系下所謂的中東平衡並不滿意。而這一點，正是我認為中國可以在中東發揮更多積極作用的地方。中國的存在會讓這些國家意識到，可以建立一種有商有量、互利共贏的國際關係和地區秩序，並非一定要樹立敵人和對手才能立足。
主持人：中國與中東開展發展方面的合作，可能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合作方式。我們知道，“一帶一路”有許多項目正在中東各國推進，這些項目有助於促進當地經濟發展，這也是中國能為中東穩定貢獻的一份力量。
張維為：對，順着這個話題再展開講講。在這次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上，我的發言主要聚焦於中國的能源轉型。我説，一旦中東地區真正恢復和平、實現發展，中國如今能夠為中東地區提供綠色能源的技術、裝備等支持。
我以塔克拉瑪干沙漠鎖邊工程為例，其中開展了眾多項目，涵蓋了從風能、太陽能到綠色抗旱植被培育等多個領域，這些技術我們均已掌握。中東地區，包括以色列和黎巴嫩，許多衝突都源於對淡水資源的爭奪。如今有了新能源，就能產生充沛的電力，而海水淡化技術已十分成熟，只要有電力，就可以進行海水淡化。海水淡化後，沙漠有望變成良田，這將造福世界人民。
中國的這些硬實力都已具備，我們希望中東地區各方共同努力，實現和平，然後攜手共建人類的美好家園。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