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高:達利歐的國家債務認知錯在哪裏?
guancha
【文/徐高】
1949年8月出生的瑞·達利歐(Ray Dalio)是世界最大對沖基金橋水基金(Bridgewater)的創始人,世界著名投資家。達利歐著述頗豐,出版了多本暢銷書。2018年,達利歐《原則》一書的中文版出版[1],並登上了2018年豆瓣年度商業經管類圖書榜的榜首[2]。
達利歐始終關心債務問題,對債務過度積累後爆發債務危機的風險高度關注。2019年,達利歐出版了《債務危機:我的應對原則》中文版[3]。2025年,達利歐最新著作《國家為什麼會破產:大週期》的中文版出版[4]。

達利歐認為一個經濟體,不管是企業還是國家,只要過度積累了債務,就會碰到債務危機的麻煩。而為了降低爆發債務危機的風險,需要通過“去槓桿”措施來壓縮債務規模。
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一書中,達利歐説:
“可持續與不可持續債務週期的區別在於,債務是否創造了足夠的收入來支付償債費用。”(第47頁)。
在這本書中達利歐還説:
“債務本質上是一種支付貨幣的承諾。當承諾總額超過可兑付資金時,債務危機就會爆發。此時,中央銀行將被迫在以下選項間做抉擇:(a)大量印鈔導致貨幣貶值,或者(b)停止印鈔引發大規模債務違約危機。歷史證明央行最終必然選擇前者——印鈔並承擔貶值後果,但無論是違約還是貶值,過度債務積累終將導致債務資產(如債券)價值減損。”(第11頁)
達利歐對國家債務的認知雖然符合人們的直覺,有不少的贊同者,但其實似是而非。達利歐的問題不僅僅在於得出了一些有關國家債務問題的偏誤結論,更在於宏觀經濟分析的方法論誤用——他不恰當地用微觀思維來思考宏觀經濟問題,因而從錯誤的方法論中得到了錯誤的結論。
下面我們通過對債務問題的分析來揭示達利歐的方法論錯誤之處。
一、分析債務問題的三個思維層次
可以在三個層次上理解債務問題,即微觀思維層次、宏觀思維層次和國際貨幣體系的思維層次。
先來講理解債務的第一個層次思維,即微觀思維層次。這是人們在思考微觀經濟主體(個人或企業)的債務時很容易想到的邏輯,很符合人們的直覺。
一個微觀經濟主體債務可持續的前提條件是,該主體的現金流能夠在任何時點覆蓋其債務的本息支出。如果覆蓋不了,該經濟主體就會債務違約、爆發債務危機。站在這個層次來思考問題,達利歐所説的“債務是否創造了足夠的收入來支付償債費用”確實是債務是否可持續的關鍵判別標準。
再來講理解債務的第二個層次思維,即宏觀思維層次。
當我們將分析對象轉向宏觀經濟主體(國家)的債務問題時,微觀思維不再適用。這是因為在宏觀層面,必須要考慮很多分析微觀經濟主體時不會考慮的經濟運行機制。下面將會論述,一個國家的債務約束並不在現金流而在於該國的生產能力——一個國家只要其生產能力大於其國內需求(該國處在內需不足的狀態),其債務就是可持續的。
國家的債務由居民、企業和政府三大部門各自的債務加總而來。在這三大部門中,政府是國家在債務危機前的最後一道防線。如果居民部門和企業部門累積了過多的債務而難以償付,政府可以通過政策來加以救助,從而阻止債務危機的爆發。但如果政府難以償付債務,則債務危機就難以避免。因此,一國的債務是否可持續,關鍵在於該國政府的債務是否可持續。
微觀經濟主體(個人和企業)的現金流很大程度上外生給定,但國家政府的現金流是內生的。個人和企業不是想要多少現金流就能有多少現金流。外生給定的現金流是微觀主體債務的硬約束。但國家政府不一樣。政府擁有本國貨幣的貨幣發行權,理論上來説,本幣現金流想要多少就可以印多少。換言之,國家政府的本幣現金流是內生的,受政府控制。政府總是可以通過印鈔票來償還其本幣債務,不至於走到債務違約那一步。
講到這裏可能有人就要嘀咕了,如果國家政府可以通過印鈔票來解決債務問題,那世界上就不會有身陷債務危機的國家了。但在2011年,歐元區就爆發了“歐債危機”,區內希臘、意大利、西班牙等幾個國家的國債違約風險大幅上升,國債價格顯著跳水。
不過,“歐債危機”爆發的重要原因是,歐元區的成立剝奪了區內各個國家的貨幣發行權。正是因為希臘等國的印鈔機被歐央行給收走了,所以他們才沒有辦法發行本幣來償還本國國債。但即使那些擁有貨幣發行權的主權國家政府,也並不一定可以依靠發行貨幣來解決本國的債務問題。1997年爆發於泰國、馬來西亞等亞洲國家的“亞洲金融危機”就是一個例子。

葡萄牙、意大利、希臘、西班牙曾因嚴重的經濟危機而被諷為“金豬四國”
政府是否可以通過印鈔票來解決債務問題,關鍵要看增發貨幣是否會導致宏觀經濟失穩,從而反過來對貨幣發行構成約束。
一個國家如果處在內需過剩、產能不足(國內生產能力小於其國內需求)的狀態,增發貨幣會增加國內的名義購買力,進一步推升國內需求,帶來更強的需求拉動型通脹壓力。國內如果不能接受通脹上行,則必須增加進口,從別國輸入產品來彌補國內供給的不足。而這勢必會帶來更大的貿易赤字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快外債累積。
外債必須要用國際硬通貨(主要是美元)來計價和償付。除了美國之外,其他國家沒有辦法發行美元。當一個國家政府外債太多且手中的美元儲備又不夠的時候,該國就會爆發國際收支危機,也即外債危機。
因此,一個內需過剩的國家,增發貨幣要麼會導致通脹上行,要麼會引發國際收支危機,都會威脅宏觀經濟的穩定。在這樣的國家中,政府沒法用增發本幣的方式來償還本幣債務。此時,國內債務規模越大,爆發債務危機的風險就越大。
但如果一個國家身處內需不足、產能過剩的狀態,就完全可以避免債務危機的爆發。第一,一個內需不足的國家會長年有貿易順差,並積累對外國的債權,因而不會有外債的問題。第二,內需不足時,增發貨幣並不會帶來過高的通脹數字(反而有助於緩解通縮壓力),不會引起宏觀經濟失穩,政府因而可以通過發行本幣來償還國內的本幣債務。這是前些年一度流行的“現代貨幣理論”(MMT)所描述的狀態[5]。
所以,在內需不足的經濟體中,內債規模與債務危機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只要國內政府妥善應對,內債規模就算高一些,也不會爆發債務危機。有些人會不嚴格地説“內債不是債”,講的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國家的債務約束在其生產能力——這是理解債務的第二層思維,即宏觀思維的核心結論。生產能力過剩(內需不足)的國家,既不存在外債問題,也有能力解決本幣債務的償付壓力,自然不會爆發債務危機。但反過來,一個生產能力不足(內需過剩)的國家,如果債務規模過高,就難以避免債務危機的爆發。
前文雖然論述了內需不足的經濟體可以通過增發本幣來償還本幣債務的邏輯,還是有必要再多説幾句,以便從直覺上讓那些將信將疑者相信,內需不足的情況下,國內債務不管規模有多大,都完全可以持續。
首先必須要明白,債務是將儲蓄導向投資的一條通道,債務是儲蓄的需求,而儲蓄是債務的供給。要判斷債務是不是太多了,不能光看債務自身的規模是多少,而必須要把儲蓄和債務對比着看:如果國內儲蓄規模小於國內債務規模,債務再少也過量了;但如果國內儲蓄規模高於國內債務規模,債務再多也不足。
在2025年1月16日發表的《中國經濟的邏輯與出路》一文中,筆者闡述過:
“有效需求不足歸根結底是個收入分配問題,產生於收入分配結構所導致的購買力和支出慾望的錯配——有購買力的經濟主體缺乏支出慾望,有支出慾望的經濟主體缺乏購買力。”[6]
經濟處於內需不足狀態這個事實説明,即使考慮到經濟中已有的債務帶來的對儲蓄的需求,儲蓄仍然過多,因而導致經濟中的總購買力沒能充分轉化成為需求。此時,國內增發貨幣無非是將過剩的儲蓄運用起來,反而有利於宏觀經濟的穩定。這是內需不足的國家可以避免債務危機爆發的關鍵原因。
最後再來講理解債務的第三個層次思維,即國際貨幣體系的思維層次。
上述的宏觀思維層次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世界各國的債務問題,但美國除外。美國是美元這種當前最主要國際儲備貨幣的發行國,因而可以用本幣來借外債。美國的債務約束甚至不在美國的供給能力,而在於“美元霸權”。
前面分析過,一國如果內需過剩,同時又不希望出現通脹,就必須通過貿易逆差從別國進口商品來彌補國內供給的不足。而貿易逆差會讓外債累積,最終導致國際收支危機。國際收支危機的存在,使得外債成為一個國家的緊約束。但這一約束對美國來説並不存在。
美國用其本幣美元借外債,因而可以用增發美元的形式來償還其外債。因此,儘管美國的國債規模已經上升至較高水平,且長期有大規模貿易逆差,它爆發債務危機的風險仍然極低。只要美元仍然被世界各國接受為國際儲備貨幣,世界各國仍然願意持有美元,美國的債務就可持續。
相應地,只有威脅到“美元霸權”的事情才會給美國帶來債務風險。正如筆者在2025年5月8日的《深度理解美國關税戰的邏輯和影響》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樣,美國的產業空心化,以及美國今年推出的“對等關税”政策,是給“美元霸權”帶來威脅,進而給美國帶來債務風險的長期和短期因素。[7]
二、達利歐錯在哪裏?
有了分析債務問題的三個層次思維的準備,現在可以回過頭來看看達利歐錯在了哪裏。
達利歐在分析宏觀經濟問題的方法論上犯了兩個嚴重錯誤:(1)他錯誤地用微觀思維來分析宏觀問題,因而讓其國家債務分析始終停留在第一層微觀思維中;(2)他錯誤地將宏觀經濟想象成一台機器,因而沒能看到不同宏觀經濟狀況下,宏觀運行邏輯的差異。達利歐方法論上的錯誤衍生出了他對國家債務的諸多錯誤認知。
達利歐分析國家債務的核心邏輯是,國家積累的債務太多了就要爆發債務危機。而他對債務是否太多的判斷標準是,債務所創造的收益是否能夠覆蓋債務的成本。這是債務分析的微觀思維,對個人和企業的這樣微觀經濟主體適用。這種邏輯固然符合人們的直覺,卻不能盲目套用到國家債務的分析之上。
宏觀經濟的運行有時是反直覺、反常識的——宏觀經濟處在需求不足、產能過剩時尤其如此。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對美國之外的其他國家,供給能力方才是一個國家債務的真正約束,而美國的債務約束則在於“美元霸權”。《國家為什麼會破產》這本書洋洋灑灑36萬字的篇幅,卻沒有點出這兩個國家債務的真正約束,反映了達利歐因方法論錯誤而受侷限的視野。

全球最大對沖基金橋水基金創始人瑞·達利歐 資料圖:央視新聞
當然,達利歐作為宏觀對沖基金的創始人,其書中還是包含着對諸多宏觀現象的分析。比如,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這本書中,他就講到了中央銀行可對債務進行的干預,並還探討了銀行、信貸、利率乃至地緣政治對債務週期的影響。但達利歐對這些宏觀問題的分析都是在微觀思維框架中進行的,是披着宏觀分析外衣的微觀分析。
達利歐第二個方法論上的錯誤,是將宏觀經濟理解成一台機器。這個錯誤其實和他的第一個錯誤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源的——正因為達利歐不認為宏觀經濟和微觀機器有什麼本質差別,所以他才會用微觀思維來分析宏觀問題。
早在2008年,達利歐曾撰寫過一篇在互聯網上流傳甚廣的報告,題為《經濟機器是怎樣工作的》(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8]。這篇報告的第一句話就是“宏觀經濟就像一台機器”(The economy is like a machine)。2025年的《國家為什麼會破產》這本書的第1章第1節,也以《機器的運作原理》為題。
將宏觀經濟看成機器的機械論研究方法,是早已被證偽,並且已經為經濟學家們拋棄了半個多世紀的方法論。宏觀經濟不是一台機器!如果你一定要將其看作一台機器,宏觀經濟也會是一台非常奇怪的機器——這台機器的內部結構和運行參數會因為操作這台機器之方式的改變而改變。
想象一輛奇怪的汽車,在駕駛員不怎麼踩油門的時候,偶爾踩油門時車會加速。但當駕駛員總踩油門加速之後,再踩油門汽車就不加速了,甚至還會在踩油門的時候減速(油門居然變成了剎車)。這輛奇怪的汽車就是宏觀經濟。這不是靠對汽車的常理能完全理解的。
宏觀經濟之所以是一台奇怪的機器,是因為這台“機器”由活生生的,對未來有預期,會因預期改變而改變其行為的人所組成的。預期一旦改變,人的行為就相應改變,因而導致“機器”的結構隨之變化。這方面的一個著名例子是“菲利普斯曲線”的消失。
1958年,新西蘭經濟學家菲利普斯首次在英國的經濟數據中發現了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之間的負相關關係。這一關係因而被命名為“菲利普斯曲線”。後來,經濟學家又在其他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數據中發現了這一關係,因而逐漸將這一關係當成一條宏觀經濟運行的“鐵律”而接受了下來。
但進入20世紀70年代之後,當西方國家政府越來越多地利用菲利普斯曲線來調控宏觀經濟,試圖通過推高通脹來壓低失業率的時候,菲利普斯曲線就消失了,西方國家隨之落入了高通脹率和高失業率並存的“滯脹”(stagflation)狀態。
後來經濟學家們通過研究發現,在20世紀50至60年代,菲利普斯曲線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當時的民眾保有低通脹的預期。在這段時間裏,通脹上行會被民眾視為經濟向好的信號,因而會促使企業更多僱傭勞動力,從而壓低失業率。但當政府開始積極運用菲利普斯曲線而推高通脹的時候,民眾的預期就發生了變化。這時,高通脹不再被民眾視為經濟向好的信號,而更多被看成政府推高通脹“愚弄”民眾的結果。因此,通脹上行就不再促使企業增加僱傭,因而也就無法壓低失業率了。
菲利普斯曲線的消失催生了20世紀70年代宏觀經濟學界的“理性預期革命”,讓經濟學家們徹底摒棄了對宏觀經濟的機械論看法。
菲利普斯曲線消失這件事不僅對經濟學家們有意義,也給所有試圖理解宏觀經濟運行的人帶來了啓示,這啓示是:千萬不要把宏觀經濟想象成一台機器——宏觀經濟中的各種因果聯繫、反應行為,都可能因為宏觀經濟環境的變化而變化。
達利歐就在這裏犯了錯,他將宏觀經濟錯看成一台機器,因此誤認為特定的行為就一定會產生特定的後果。他認為,中央銀行印鈔票來遏制債務危機爆發時,必然會導致本幣貶值(《國家為什麼會破產》第11頁)。但正如前文所述,真實情況未必如此。
中央銀行印鈔既可能會讓本幣貶值,也可能讓本幣升值。究竟會有哪種後果,要看宏觀經濟的運行狀況而定,尤其要看經濟是否處在需求不足的狀況中。達利歐在央行印鈔和貨幣貶值之間錯誤地加上了一條他所認為的機械因果聯繫,自然就不認為央行能通過印鈔來解決債務危機,因而也就深信國家的債務多了就會爆發債務危機。

達利歐這種對宏觀經濟的機械性理解所帶來的錯誤還體現在很多其他地方。比如,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一書的第18章,達利歐提出了他的“3%解決方案”——他認為應該將美國的財政赤字佔GDP比重削減至3%。在其看似複雜的測算背後,隱含着達利歐的一個關鍵假設,即一國的財政赤字應該有一個最合理的水平(達利歐認為是3%)。
事實上,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想法,想問問:一國合理的財政赤字規模應該是多少?一國合理的債務水平應該是多少?但提出這樣的問題實際上是問錯了問題——問出這樣的問題,就已經把思路導向了錯誤的路徑。
事實上,一國的財政赤字和債務規模應該多少才合適,取決於該國所處的宏觀經濟狀況。不同的狀況下,合理的財政赤字和債務規模是不一樣的。試圖去尋找不隨時間變化,甚至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赤字和債務規模標準,不僅徒勞無功,而且危害極大。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也就假設了問題答案的存在,因而就會讓人忽視真正重要的宏觀經濟運行狀態,忽視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必要。
我國有句俗話叫“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在分析問題時,方法論是基礎。方法論錯了,建立在方法論上的各種結論也就談不上正確。達利歐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這本書中之所以會得出不少似是而非的結論,根子在其宏觀分析方法論上的錯誤。這些錯誤結論被包裹在看似紮實的邏輯和數據中,固然不像“債務就是鴉片”的奇談怪論那樣“一眼假”,卻更有迷惑性和危險性。[9]
簡單舉兩個錯誤結論的例子。
第一個是達利歐對美國債務風險的誤判。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的第289頁,達利歐説:
“目前,我判斷美國政府的長期債務風險非常高,因為當前及預期的政府債務、償債成本、新債發行以及債務展期規模均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且未來面臨巨大的債務展期風險。事實上,我認為美國政府的債務狀況正接近不可逆轉的臨界點……會引發一個自我強化的債務‘死亡螺旋’”。
如果用微觀思維來看美國的債務規模,確實容易得到這樣的結果。但如果理解了“美元霸權”對美國國債的支撐作用,就不會僅從國債規模來做出如此悲觀的判斷。在美國政府不出“昏招”來自我削弱世界各國對美元之信心的情況下,美國國債並未接近引發“死亡螺旋”的臨界點。
第二個是達利歐對我國債務風險的誤判。在《國家為什麼會破產》的第248頁,達利歐説:
“在理想情況下,中國的政策制定者既要有能力又要有勇氣迅速實現‘和諧的去槓桿化’”。
達利歐顯然認為我國的債務規模已經太高,必須要用“去槓桿”政策來降低債務風險。但他在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在我國當前需求不足、儲蓄過剩的環境中,債務累積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事實上,恰恰是過去數年我國國內過於嚴厲的去槓桿舉措,抑制了債務的合理增長,阻礙了國內儲蓄通過債務通道向投資的轉化,因而加重了我國需求不足的壓力,給經濟增長和物價都帶來了沉重下行壓力。
近些年來,我國之所以在國內債務接續方面出現了一些問題,並非是我國債務太多要爆發債務危機所致,而是過於嚴厲的去槓桿措施人為製造了債務接續的流動性問題。在去槓桿已經給宏觀經濟帶來沉重衝擊的時候,我國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去槓桿,而是對去槓桿思想的糾偏。[10]
三、理解宏觀經濟的第一步是認識到自己對宏觀經濟的無知
在分析宏觀經濟時,達利歐所犯的錯誤很有代表性,是許多人都不知不覺會落入的陷阱。這一點從達利歐在國內外為數不少的擁躉就能看出來。達利歐的宏觀經濟分析因符合人們的直覺和常識而受追捧,但也正因其符合直覺和常識而錯誤。
看上去,宏觀經濟研究是件門檻很低的事情。每個人都生活在宏觀經濟中,都從自身的角度對宏觀經濟有一定的理解。這就給了人們一種錯覺,好像宏觀經濟是他們很熟悉的東西,因而可以通過自己的直覺來加以理解。但人們在其日常生活中得到的經驗,其實只是來自其所生活的微觀環境中的微觀經驗,並不能體現宏觀經濟的運行邏輯。
畢竟,人們在其日常生活中碰到的是個人經濟問題如何處理、企業如何經營這樣的微觀問題,而很少會接觸宏觀政策該如何設計這樣的宏觀問題。個人確實會對宏觀經濟形勢的變化有感知,但這種感知只不過是宏觀經濟經由個人所處的微觀環境而折射出來的影像,並非宏觀經濟的真相和全貌。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在2014年曾寫過一篇題為《成功的商人不懂宏觀經濟》的精闢短文,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人們日常感受與宏觀經濟運行邏輯之間的巨大差距[11]。在這篇文章中,克魯格曼説:
“國家並不是公司。國民經濟政策,即使是在一個小國,也需要考慮在商業生活中常常無關緊要的某些類型的反饋。例如,即使是最大的公司,也只會把一小部分的產品賣給自己的員工;然而即使是極小的國家,大多數商品和服務也主要是賣給國內的。”
想象有這麼一家公司,正因市場景氣整體回落,市場對其產品需求的下降而苦惱。這種情況下,任何有基本經濟常識的人都知道,此時這家公司應當削減開支、降本增效,通過成本的削減來維護其利潤,以便讓自己度過行業需求回落的“寒冬”。這種時候,不會有人認為這家公司給自己的員工加工資是一條可行的對策。因為這家公司的員工就算也買自家公司的產品,終究也只是產品客羣的非常小一部分。公司員工收入的增加,並不能改變市場對公司產品需求下降的局面,而只會增加公司的成本,增大公司破產的風險。這背後的邏輯,正是克魯格曼講的“即使是最大的公司,也只會把一小部分的產品賣給自己的員工”這句話的意思。
但如果一個國家陷入了需求不足的狀況,正確的應對舉措不是削減開支、降本增效,而是擴張開支。正如克魯格曼所説的“即使是極小的國家,大多數商品和服務也主要是賣給國內的”,在國家內部存在着支出與收入間的反饋效應。此時國家政府給居民部門發錢,會讓居民的收入和支出上升,反過來帶動經濟需求回暖、經濟增速提升以及財政收入增加。由於在國家的支出與收入之間存在這種“迴旋鏢效應”,政府這裏甚至可能出現“錢越花越有”的反直覺情況。

從以上這個簡單的對比能看出,宏觀經濟運行和人們從其日常生活中所得的經驗有很大不同。儘管每個人都生活在宏觀經濟中,但宏觀經濟運行的邏輯對許多人而言是陌生的,甚至怪異的東西。相應地,宏觀分析要少談直覺,多講邏輯。邏輯可以幫助我們把握那些不熟悉的對象,而直覺則容易大而化之地讓人誤入歧途。
宏觀分析也要慎談常識。所謂常識,是指被人們普遍接受、廣泛承認的認知。但問題是,對宏觀經濟這個對大眾而言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東西,人們很難對其形成正確的常識。人們就宏觀經濟所形成的常識,其實只是微觀常識,未必能反映宏觀經濟運行的邏輯。
理解宏觀經濟的第一步是認識到自己對宏觀經濟的無知。無知不可怕,但不知道自己無知就會犯錯誤。達利歐及很多其他人,正是沒有認識到自己對宏觀經濟的無知,而不自覺地將自己熟悉的對微觀經濟主體的分析思維照搬到對宏觀經濟的分析上,才會犯下認識錯誤。認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就會在進行分析的時候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想當然”,才不至於踏入歧途而不自知。
要克服無知,得靠學習。達利歐如果知道“菲利普斯曲線”消失的原因,估計就不會再持有“宏觀經濟就像一台機器”這樣的錯誤看法了。但學習也並非照搬某一家某一派的觀點和理論,而是要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形成符合現實的理論框架。
當前西方主流宏觀經濟學為“新-新古典綜合”範式所主導。這是一種本質上將宏觀經濟理解為微觀經濟的理論範式。在其理論模型中,充斥着“代表性消費者”、“代表性企業”這樣的工具,而真正能反映宏觀經濟運行特點的反饋效應(迴旋鏢機制)卻難覓蹤影。
這樣的理論範式適用於供給不足的西方經濟體,卻不適用於需求不足的我國。要真正從理論上理解中國經濟,需要跳出當前西方主流宏觀經濟範式的束縛,從經濟學的不同流派中汲取養分,從供給和需求的辯證關係去發現中國經濟的緊約束和核心邏輯所在[12]。
未能認識到自己對宏觀經濟的無知,未經反思地“想當然”,是很多人分析宏觀經濟時會犯的錯誤。像達利歐這樣享有國際聲譽,擁有幾十年宏觀經濟研究經驗的人尚會如此,其他人更應該警惕。宏觀經濟分析要少談直覺、多講邏輯,慎談常識、多講學識,如此方能在包括國家債務等宏觀問題上避開陷阱,把握真相,做出正確判斷。
參考文獻
[1]達利歐,2018年,《原則》,中信出版社,ISBN: 9787508684031。書籍介紹可見於: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7608239/。
[2]https://book.douban.com/annual/2018/#16。
[3]達利歐,2019年,《債務危機:我的應對原則》,中信出版社,ISBN: 9787521700077。書籍介紹可見於: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0486499/。
[4]達利歐,2025年,《國家為什麼會破產:大週期》,中信出版社,ISBN: 9787521776829。書籍介紹可見於: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7370552/。
[5]現代貨幣理論(Modern Monetary Theory,簡稱MMT)是一種非主流的宏觀經濟學思想。現代貨幣理論挑戰了財政必須量入為出,過度負債意味着將税負轉嫁給後代,財政赤字貨幣化會引發通貨膨脹等當前主流的宏觀經濟學觀念,而認為財政支出應當以就業和民生為主要目標。事實上,現代貨幣理論如同主流宏觀經濟學觀念一樣,有其適用的前提條件和範圍。在經濟處於內需不足的時候,現代貨幣理論所做的斷言是成立的。但在經濟處在內需過剩狀態時,現代貨幣理論便不能成立。脱開宏觀經濟的具體情境,而只是範範地談現代貨幣理論究竟成立還是不成立,是沒有抓住要領。
[6]徐高,2025年1月16日,《中國經濟的邏輯與出路》,https://www.bocichina.com/main/a/20250117/950115.shtml。
[7]徐高,2025年5月7日,《深度理解美國關税戰的邏輯和影響》,https://www.bocichina.com/main/a/20250512/1542228.shtml。
[8]達利歐,2008年,《經濟機器是怎樣工作的》(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https://orcamgroup.com/wp-content/uploads/2013/08/How-the-Economic-Machine-Works-A-Template-for-Understanding-What-is-Happening-Now-Ray-Dalio-Bridgewater.pdf。
[9]有關將債務比作鴉片的奇談怪論,可參見2023年2月14日筆者的文章《將債務比作鴉片錯得離譜》,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7770387214248742&wfr=spider&for=pc。
[10]筆者於2023年6月28日發表的《需要全面糾偏對我國債務的認知》(https://www.bocichina.com/main/a/20230629/547017.shtml)一文詳細闡述了分析我國債務問題的宏觀邏輯,可供參考。
[11]克魯格曼,2014年11月4日,《成功的商人不懂宏觀經濟》,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usstock/c/20141104/155920728159.shtml。
[12]可以參見筆者2025年6月25日發表的文章《供給與需求的辯證法》(https://finance.sina.com.cn/stock/stockzmt/2025-06-25/doc-infchcvs2617490.shtml)。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徐高經濟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