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魯鄭:承認巴勒斯坦國,馬克龍可不是為了加沙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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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在加沙走廊陷於恐怖大饑荒之際,法國總統馬克龍7月24日宣佈,法國將於9月份聯合國大會開幕之際,正式承認巴勒斯坦國。由此,法國也將成為西方G7集團中第一個承認的國家。
目前全球已有至少142個國家承認巴勒斯坦國,法國算是一個晚到者,就是在西方陣營裏,一年前愛爾蘭、西班牙和挪威已率先在歐洲邁出這一步。儘管如此,考慮到法國在西方和全球的特殊地位,此舉還是立即引發全球效應。
表面上看,馬克龍此舉的背景是加沙遭受的苦難。他宣稱:“當前的緊迫任務是結束加沙戰爭,救援平民。”為此“我們必須最終建立巴勒斯坦國,確保其可持續性,並通過接受非軍事化並全面承認以色列,使其參與到中東地區所有人的安全中來”。
馬克龍還呼籲立即停止加沙戰爭,釋放所有人質,大規模救援加沙平民。同時“必須保障哈馬斯解除武裝,讓加沙走廊變得安全,並重建加沙”。
確實,加沙的悲慘情況正如英國首相斯塔默7月24日所説的:加沙走廊正遭受“無法用語言描述而且無法辯解的”人道災難,要求以色列立即給人道援助放行。
對於國際關係來講,當一個國家要做一件事,它要選擇一個時機,以確保成本最小、收益最大,馬克龍顯然抓住了這個機會。當然任何國家的外交都是服務於本國利益,利它不過是副產品。
從法國的利益出發,馬克龍此舉的考量主要有四。
首先,恢復法國在中東的影響力。
自希拉剋時代結束後,法國包括歐洲在中東的影響力迅速下降。這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國力下降和內部問題叢生。外部有2009年歐洲債務危機、2012年阿拉伯之春、大規模難民危機、恐怖主義襲擊、英國脱歐、新冠疫情以及新興國家崛起帶來的激烈競爭;內部則有經濟停滯、移民問題導致民粹主義崛起等,使得法國根本無暇關注中東事務。
二是法國和歐洲的能源來源多樣化,不僅俄羅斯就連美國都成為全球能源的主要提供國。特別是法國的能源消費主要來自本國的核電站,長期佔比超過70%。2014年法國決定將核電佔比從當時的73%下降至2025年的50%,但到俄烏衝突爆發前仍高達62%。後來為應對俄烏衝突帶來的能源危機,不得不重新擴大核電,到今天又重新達到70%的比重。
2023年哈以衝突爆發以來,戰爭規模不斷擴大,直至發展到以伊對抗。但在這個過程中,法國和歐洲彷彿一個看客,完全喪失了對中東的影響。
那麼,法國為什麼要重新恢復在中東的影響力呢?主要也有兩個原因。
一是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導致法國、乃至整個歐洲都發生了嚴重的能源危機。政府甚至不得不在冬天對全國取暖温度進行限制,我曾在此期間因公務拜訪去過總統府,也感覺寒冷。法國由於有核能,按理説境況相對好一些,但仍到了這種地步。
尤其重要的是,能源價格飛漲嚴重打擊法國和歐洲的再工業化,競爭能力完全無法和其他對手相比。不僅如此,在人工智能崛起的時代,法國也積極投身於該領域的發展,但人工智能同樣要消耗大量電力,而法國先天不足。所以在失去俄羅斯能源市場後,包括法國在內的歐洲各國不得不重新轉向中東。
二是自特朗普2017年執掌白宮後,奉行實力和金錢原則,以各種手段強迫各國購買美國產品,包括軍售。拜登上台後,更是借圍堵中國之名,搶走法國和澳大利亞高達600億美元的潛艇訂單。
但問題在於,軍售對於法國並不單純只是一宗貿易,而是法國維持全球大國地位的戰略支柱。法國要想在世界事務上保持獨立,必須擁有獨立的軍事研發能力。但法國國家規模太小,僅憑自己消費無法支撐如此龐大的開支,因此海外市場就成了它維持這個能力的必然選擇。美國搶走潛艇訂單也不是為了600億美元,而是要打擊法國的戰略自主能力。
為此,法國只能更加積極向全球拓展軍售市場,目光自然轉向既不太平又有錢的中東。現在法國在中東的武器出口名列全球第二,卡塔爾、埃及、阿聯酋、沙特都是其主要客户,僅次於美國。
中東地區伊斯蘭國家對巴勒斯坦擁有較大的同情和支持,法國此舉無疑會極大地打動中東國家,從而為其恢復在中東的影響力打開高速通道。
這也是為什麼馬克龍在致信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時寫道:通過承認巴勒斯坦國,法國旨在“為中東和平做出決定性貢獻”,並“動員所有希望參與其中的國際夥伴做出貢獻”。實質是為了法國重新恢復在中東的影響力。
當然,法國和歐洲作為全球重要的力量,面對中東激盪的局勢竟然被排除在外,也是對其全球大國地位的威脅。

馬克龍和特朗普的暗暗角力
其次則是針對美國。
法國和美國同屬西方陣營,但自二戰結束後到今天,雙方存在難以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和戰略利益衝突。
二戰戰敗令法國由一個世界強國淪為二流國家,因此它的最高國家利益就是恢復其原有的大國地位。美國則由一個區域強國成為世界霸主,它的最高國家利益就是維持這種地位。為此,美國一方面要遏制蘇聯,另一方面也要西方一統於它的號令之下。美國通過軍事佔領,控制了德國和日本,又通過馬歇爾援助和建立北約控制了西歐多數國家。
法國要想恢復大國地位,就必須擺脱美國的控制,美國要想一統西方,就必須牢牢控制住法國,雙方的國家戰略利益可謂南轅北轍。整個冷戰期間,表面上法國仍然是西方的一員,卻是一再挑戰美國戰略利益的國家。
法國國際關係學者格魯塞在《法國對外政策》一書中指出:這一時期“法國一直在尋求支撐點以便對付美國”。為此,法國退出北約、和蘇聯建立特殊關係、和中國建交、反對美國對拉美后院的干涉、批評美國捲入越南戰爭是不義的戰爭(這期間法國不僅派代表和北越會談,甚至胡志明去世時,總統蓬皮杜派特使參加他的國葬)。
從法國的角度來看,冷戰終結導致其國家地位嚴重下降:不僅失去了蘇聯和中國牌,德國也獲得統一,歐盟隨之擴大,法國在歐盟的權力和份量被稀釋。此外,輝煌三十年後,法國的經濟增長日趨緩慢,在國力相對衰落的情況下,它更需要藉助外部環境。只是冷戰結束後美國獨大的局面,使得法國無力可借。但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迅速崛起,世界又重新進入兩極世界:中美戰略博弈成為國際社會的主線。
對法美來講,今天的局面某種程度上又是冷戰的翻版:法國要借兩極世界追求大國地位,美國則要一統西方對抗中國——雙方的國家戰略利益衝突依舊無解。
所以馬克龍突然決定承認巴勒斯坦國,立即引發美國和以色列的強烈抗議。美國國務卿魯比奧表示,美國“強烈反對馬克龍在聯合國大會上承認巴勒斯坦國的計劃”;同時聲明:“這樣魯莽的決定只會助長哈馬斯的政治宣傳,挫敗和平進程,是對10月7日哈馬斯襲擊受害者的一記耳光。”緊接着,美國總統特朗普第二天表示,法國總統馬克龍對巴勒斯坦問題的立場毫無影響力。
激烈和精心包裝的外交辭令背後,實質是法美的戰略博弈。其實馬克龍今年以來一直積極推動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兩國方案”,今年6月原定與沙特阿拉伯共同主辦一場會議商討此事,但後來因以色列和伊朗爆發戰爭而延宕。會議籌辦期間也同樣面臨美國壓力,當時特朗普政府表態反對任何單方面承認巴勒斯坦國的舉動,呼籲各國不要參加法國的會議,否則可能被美方視為“反以色列”、違背美國的外交政策利益。雙方在此問題上其實早已攤牌。
從常理上講,法美這樣的盟國怎麼可能為了一個第三方而攤牌呢?只是因為這個第三方不過是法美借力打力的棋子。就如同俄烏衝突爆發,最積極介入的恰是遠在一邊的美國,因為俄烏衝突的本質是俄美衝突。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2024年西班牙等三國承認巴勒斯坦時,美國僅一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發言人出來表態,説拜登總統一直支持“兩國方案”,認為巴勒斯坦建國應該通過巴以雙方直接談判實現,而非他國單方面承認。非常輕輕描淡寫地表達了反對之意。
所以並非巧合的是,就在馬克龍宣佈承認巴勒斯坦國的同一天,美國決定退出在卡塔爾舉行的加沙停火談判,轉而“考慮其他替代選項”。可以看出,雙方的角力綿綿不絕。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美國對歐洲發起關税戰,法國是強硬的主戰派,要求反擊。這不僅僅因為法國和美國是貿易逆差,更重要的是法國要借歐盟力量削弱美國。其實,在西方大國中,相較之下對中國立場最為友善的還是法國,原因也在於此。
第三則是法國國內因素,包括馬克龍個人的政治利益。這主要有兩方面因素。
一是法國擁有歐洲最大的猶太人社羣,約50萬人,同時也是除德國之外穆斯林人口最多的西歐國家,約600萬,佔總人口的9%;每當中東爆發衝突,也常連帶點燃法國國內的示威與衝突。
2023年哈以衝突爆發後,法國針對猶太人的攻擊激增;2023年,法國記錄的反猶太事件數量在一年內增加了四倍,達到1676起。另外,支持巴勒斯坦的街頭運動此起彼伏,著名的巴黎政治學院甚至發生了佔領運動和絕食運動。法國社會的撕裂、族羣對立與抗議浪潮都急劇升級。
為此,馬克龍政府需要拿捏精準分寸。既要保護猶太人,也要平息穆斯林族裔的不滿,從而保持社會穩定。在他兩個任期內,屢屢發生大規模社會運動,而且經常極端暴力化,他也試圖避免在任期最後階段再生事端。

馬克龍被法國民眾批在烏克蘭和加沙搞“雙重標準”
二是馬克龍自身的政治需要。
自一年前馬克龍解散國會的政治豪賭失敗,他在國內事務上就喪失了話語權。不甘心提前跛腳的馬克龍就需要在外交上打開局面,進而影響國內政局。特別是2027年大選臨近,他需要把控局勢,試圖保住和延續自己的政治遺產。
目前,法國有兩件大事。一是不受歡迎的、大幅減少支出的2026年財政預算案正在國會努力闖關,各方博弈極為激烈,各大反對黨威脅要倒閣,因此不排除馬克龍轉移分化反對黨的用意。
特別是左派一向站在巴勒斯坦一邊,也是其主要的政治立場,馬克龍客觀上滿足了他們最主要的政治需求。所以一向反對馬克龍政府各項政策的左派政黨少見的表態支持,相對比較配合政府的右派和極右政黨則反對。非常有意思的是,國會第一大政黨國民聯盟的反對理由竟然和此事件無關,而是指馬克龍“出於個人政治算計”。
二要提前為兩場大選佈局。明年3月法國將舉行市長選舉,這被認為是2027年總統大選的民意測驗,各政治力量無不卯足了勁動員。另外,2022年總統大選,左派候選人梅朗雄獲得70%穆斯林選票,僅差1.2個百分點未能進入第二輪。五年後,人口比例此消彼長,穆斯林羣體已成為決定誰能進入第二輪的關鍵。
所以馬克龍決定承認巴勒斯坦,毫無疑問會獲得穆斯林選民的好感,而且隨着選舉臨近,馬克龍應該還會有後續拉票舉措。
無論如何,此舉使馬克龍保持了政治上的話語權和主導權,以凸顯其政治地位的穩固,並藉此引發國內各大政治力量的角力。至於對預算案、未來大選有什麼積極影響,還需要進一步觀察,但至少從國內政治角度看,他也是受益者。
最後要説的是,法國此舉也有助於改善西方的形象,特別是改變難堪的雙重標準指責。
俄烏衝突爆發後,西方一致對俄羅斯進行制裁,但發展中國家無一響應。指責西方虛偽和雙重標準之聲不絕於耳,其中之一就是西方在中東偏袒以色列的立場。一年多後,哈以衝突爆發,以色列過度使用武力並造成大規模人道主義災難,但並沒有引發西方制裁。隨後,以色列對黎巴嫩、敍利亞、伊朗等主權國家發動軍事行動,西方也默認,這和對俄烏衝突的表現完全不同。根據國際法和聯合國憲章,以色列侵佔巴勒斯坦領土是事實,但西方卻沒有像對俄羅斯一樣進行全面制裁。
現在馬克龍的這一舉措至少在消除發展中國家的質疑方面還是有效果的。
總之,一國外交是服務於本國利益,馬克龍此舉本質上和正義、公正無關,而是充滿了各種國際、國內政治的算計。現在他的決定已吹皺國際和國內一池春水,未來是否會發生更意外的化學反應,只能靜觀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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