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歐盟對中國的三重定位,就像同時亮起了紅黃綠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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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一段時間以來,人們對中美關係走入深水區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和物質準備,但對中歐關係缺乏相應的準備。在拜登時代,美歐合流容易想象,但在特朗普時代,美歐關係緊張,歐洲難道不應該向中國靠攏才對嗎?然而這並沒有發生。
馮德萊恩在結束了中國行之後,緊接着就與特朗普簽訂了貿易協定,不僅同意輸美商品被徵收15%關税,還將增加對美投資6000億美元,購買美國軍事裝備以及總額價值7500億美元的美國能源產品。
這相當於明明白白給中國提了個醒,對歐洲的幻想可以破滅了。

7月24日,歐盟主席馮德萊恩、歐洲理事會主席科斯塔以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卡拉斯,在北京出席第25屆中歐峯會。REUTERS
“新三國”時代:中歐關係怎麼了?
歐洲理事會主席(可粗略看做歐盟“國家元首”)科斯塔是橡皮圖章,歐盟委員會主席(可粗略看做歐盟“政府首腦”)馮德萊恩、歐盟外交專員卡拉斯、歐盟貿易專員謝夫喬維奇固然親美,但歐盟大政方向並不單純由幾個人決定。這幾個人也是歐盟內部經過競爭和利益平衡才勝出的,他們代表的應該是歐盟利益。
美國、歐盟、中國是現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政治、經濟、文化力量,英加日韓澳新掛靠美歐,印度、俄羅斯等統統劃入“其他”。
人們喜歡用三國演義來比照美中歐關係,這很有道理,但是否符合三方認知,取決於視角。在三國裏,北方的魏國最強大,最有侵略性;東方的吳國第二強,但實力與魏國有差距,本身對西方的蜀國也心懷不軌;西方的蜀國最弱小,但也因為生存壓力最大而活得最機智、最精彩。
在三國演義裏,蜀國由於諸葛亮、五虎將而備受人們的喜愛,曹操及其大軍是邪惡的象徵,孫權和周瑜則是逐小利而忘大義的鼠輩。這是文學作品帶來的刻板印象,現實要更復雜也更乾巴巴一些。在美中歐里,魏蜀吳分別是誰呢?
在中國視角里,自己是最弱小的蜀國,最充滿智慧和能打只是文學比照的副產品,但也符合中國人的自我定位。美國毫無疑問是魏國,實力強大,到處霸凌。歐洲則是吳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
在美國視角里,實力和態勢是割裂的。美國實力最強大,但在態勢上是受魏國逼迫和蜀國挖牆腳的吳國。中國在實力上還只是第二的吳國,但在侵略性上堪比魏國。歐洲無論是實力還是態勢,都是弱小的蜀國,還沒有蜀國的智慧和能打。
歐洲視角更加複雜。歐洲是現代工業文明的起點,自認佔據進步主義(如環保、人權、可持續發展、多元文化、福利主義等)的道德制高點,在美中競爭中具有合縱連橫的槓桿支點地位,在這方面好比蜀國。由於工業革命至今積累的先發優勢,具有堪比吳國的實力和戰略地位。美國具有魏國的實力和戰略地位,但具有吳國的“可友好性”和“可拉攏性”。中國則具有魏國的侵略性、吳國的實力、蜀國的戰略地位,畢竟中國“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
當然,中國肯定不認為自己具有侵略性,這確實是歐美敍事。中國崛起實質性地改變了地緣政治經濟現實,改變了歷史走向,某種程度上這是在侵入一直由歐美主導的現行世界秩序。在歐美看來,這就是侵略性。
在中美大競爭的當下,雙方都在爭取歐洲,歐洲認為這是機會。問題是,中國希望拉上歐洲對抗美國,美國希望拉上歐洲對抗中國,而歐洲呢?
歐洲本以為可以吃完中國吃美國、吃完美國吃中國,突然發現兩頭受擠、要在夾縫中求生存。在中國對中歐關係突然走入深水區缺乏心理和物質準備的同時,歐洲對美歐關係突然走向深水區同樣缺乏心理和物質準備。

當地時間7月2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和歐盟主席馮德萊恩舉行會晤並宣佈,美歐雙方達成一項新的貿易協議。視覺中國
歐洲早就接受了世界中心從歐洲轉移到美國的現實,但Pax Americana與Pax Europa是相容的,不是相斥的。歐洲比美國先由儉入奢,對中國更是高高在上。但在不知不覺中,中國突然長成了房間裏的大象。歐洲以為“條條大路通向美國”,但現實悄悄變成“條條大路經過北京”。在新冠期間,歐洲突然驚覺自己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之深之廣,而“去風險化”根本推不動。
歐洲分“農業歐洲”與“工業歐洲”。“農業歐洲”沒有足夠供養自己的製造業,或者製造業只是為跨國公司打螺絲,需要靠農業、旅遊等撐起國民經濟,還有就是靠歐盟(實際上就是德國)補貼。德國是“工業歐洲”的核心,利潤相對豐厚的製造業不僅支撐德國經濟,也是其他歐盟國家“靠德吃德”的本錢。
還有一些介於“農業歐洲”和“工業歐洲”之間的國家,比如法國,一方面有空客、雷諾、道達爾等,另一方面是酒類、香水和化妝品、奶酪、食品出口大國;荷蘭有飛利浦和殼牌石油,但奶酪、花卉和球莖也是出口大國,荷蘭的金融和服務也很厲害,有KPMG、ING等。
中國供應鏈對農業歐洲意味着消費品,可替代性相對較強,中國作為出口市場則有較大的吸引力。中國供應鏈對工業歐洲是雙刃劍,一方面是高質量低成本中間品的可靠來源,另一方面是高質量低成本製成品的強大競爭,兩方面都難以替代。中國製造業還在迅速向高端產品這個歐洲曾經穩居的舒適區強力滲入,嚴重壓縮歐洲對華出口的競爭力,降價競爭則嚴重影響歐洲的經濟社會生態循環。
歐洲奉行福利主義,通過財富再分配提高下層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社會穩定和幸福感。這樣的社會經濟生態一方面抑制創業和發明,另一方面需要少數高税收產業供養全社會。這是手停口停的社會經濟生態,所以歐洲對涉及經濟基礎的“侵略性”特別敏感。
在歐洲尚處於科技前沿而科技發展相對緩慢的年代,這樣的體制問題不大。但在科技發展迅速、甚至躍進的當下,歐洲跟不上趟了,原有體制有崩盤危險。這正是歐盟當前的焦慮所在。
在更大層面上,歐洲的焦慮來自經濟上依賴中國供應鏈,科技上依賴美國並受到來自中國的強大壓力,安全上面對俄羅斯威脅,社會上日益散裝化。美國拋棄和中國崛起,引起額外焦慮。如果説美國還只是引起歐洲的不解和冤屈,中國則導致歐洲對“制度優越性”和“文化優越性”的深刻懷疑。
然而,歐洲的應對是散裝的。法國趁機重提“歐洲自主“,但自己當頭的私心太明顯,關鍵是德不配位。德國急於首先理清與美國的政治關係,再理清與中國的經濟關係,但對兩者的複雜性和關聯性手足無措。歐盟需要對內對外建立“代表歐洲話事人”的權威身份,並把散裝歐洲凝聚起來,但當務之急是不被中國製造的海嘯淹沒。
馮德萊恩在出訪中國前説,“如果我們的夥伴關係要向前發展,我們需要真正的再平衡,減少市場扭曲,減少中國出口的過剩產能,併為歐洲企業提供公平、互惠的准入。”她指出,中國正擁有“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貿易順差”。2024年,中歐貿易逆差高達3570億美元。
馮德萊恩要與中國談產能過剩和政府補貼問題。“中國不能依賴出口來解決國內經濟挑戰。產能過剩必須從源頭上解決,不能簡單地轉移到全球市場上。”
誰都贊同貿易平衡,但如何平衡還是要走市場規律,政策性平衡才是真正的市場扭曲。中國產能是否過剩,不是以中國市場容量來衡量的。
比如,在歐盟非常在意的汽車方面,且不説世界對低成本新能源汽車的需求大大領先於當前產能,僅從汽車出口對產量的佔比來看,2024年中國汽車產量超過3000萬輛,出口約640萬輛,出口佔比約20%;歐洲產量約1800萬輛,出口約540萬輛,出口佔比約34%。歐洲豈不更需要從源頭上解決汽車產能過剩的問題、以免簡單轉移到全球市場?
歐洲產品進入中國市場,最大的阻力來自自身的競爭力。比如,保時捷在華銷售曾強勁增長,顯然得益於公平、互惠的中國市場準入和當時其自身的競爭力。但目前已連續三年下降,而全球銷量依然增長,北美市場增長尤其強勁。這反映出保時捷在各市場相對競爭力的變化。保時捷在世界各地依然是光環品牌,但在中國成了“智商税”,銷售上的此消彼長不奇怪。
對中國政府補貼的指控根本不合邏輯。通過政府補貼扶持新興產業是WTO規則容許的,期望在走上正軌後產生盈利和税收。這也是世界各國的通用做法。歐洲的指責在於中國政府長期、普遍的補貼。1980年中國GDP剛超過1800億美元,2024年已經超過18萬億美元,增長超過100倍。沒有國家可以靠補貼實現這樣的增長,更何況出口曾經是中國經濟起飛的主要動力,哪有靠倒貼賺錢發家的?
中國政府投資確實大手筆,但這是授人以漁,歐洲的福利主義則注重授人以魚。時間長了,中國的魚越來越多,歐洲的魚越來越不夠吃。歐洲應該再平衡的是自家的魚和漁,更需要再平衡對中國的心態。
漁還需要與時俱進。高科技意味着高投入和高盈利,夕陽科技意味着夕陽經濟。歐洲是從這條路走過來的,深知厲害,卻又無能為力,實際上已經成了中美科技大競爭中身不由己的旁觀者。
有説法是,在世界科技大競爭中,美國擅長創造發明,中國擅長產品化和製造,歐洲則只會監管規則。事實上,中國創造發明正在趕上來,美國“淪落“到越來越沉迷於監管規則,歐洲只有更多的監管規則。“美國指路、中國拉車、歐洲劃線”本來就把歐洲置於不利位置,這一模式的與時俱進對歐洲更加不利。

資料圖:歐盟系統梳理的關鍵礦產、核心技術、新興產業 中國科學院院刊
俄烏戰爭,中歐之間的“一根刺”?
中國在烏克蘭戰爭中對俄羅斯的支持是歐盟關注的另一個重點。馮德萊恩説:“中國實際上正在助長俄羅斯的戰爭經濟,我們不能接受這一點,中國如何繼續與普京的戰爭互動,將成為未來歐中關係的決定性因素。”
中國對烏克蘭戰爭的立場是一貫的,中國的中立立場也是認真的,中俄之間的正常經濟交往更不是歐洲可以置喙的。耿爽在聯合國説得不錯:如果中國在軍事上支援俄羅斯,烏克蘭戰場早就不是現在的樣子。歐美是認同這話的,所以也特別忌憚中國萬一真的在軍事上支援俄羅斯。
烏克蘭並非歐洲的生死線,所謂“烏克蘭失守意味着歐洲失守”是自欺欺人,但歐洲散裝需要共同的安全威脅才能凝聚起來。
歐盟開始於歐共體,這是以經濟為中心的歐洲合作組織,安全上依靠北約。但是美國靠不住了。如果説特朗普1.0還可以認為是偶然,特朗普2.0就是必然了。美國會有反覆,但政治基線偏向“美國優先”是毫無疑問的。也就是説,歐洲利益不再是美國的優先考慮。
美國本來就沒有那麼無私。在一戰、二戰中出兵援救英法,是因為英國頹勢已現,但Pax Britanica尚且有用,而且有條件從Pax Britanica“和平演變”到Pax Americana。戰後的北約從防範德國死灰復燃開始,轉變到抵禦蘇軍入侵,最大目的是確保三戰戰場在歐洲而不是美國。
現在世界經濟重心轉向亞太,政治和安全重心隨之離開歐洲。美國要北約增加防務開支、負擔更多歐洲防務早已有之,但現在美國不只是要減負,簡直是要脱身。海格塞斯所説的美軍不可能無限期駐紮歐洲不是空洞的嚇唬,萬斯關於歐洲反民主、壓制言論自由、背離共同價值的指控更是使歐洲“垂死病中驚坐起”。
歐盟必須負擔起政治歐洲的職責,需要烏克蘭戰爭成為共同的安全威脅,這就是烏克蘭戰爭對歐洲的重要意義:即使這是打不贏的戰爭,也是不能輸的戰爭。
但這只是政治歐洲的起點。歐洲還想繼續成為世界秩序的規則制定人,尤其是涉及歐洲的政治經濟科技規則。但歐洲被冷落了,在特朗普1.0時代,歐洲就已經感受到了。
當時中美貿易小組密集談判的時候,歐洲根本插不上嘴。在特朗普2.0時代,中國的稀土管制也波及歐洲。在中美日內瓦會談後,中國對美國的民用稀土供應鬆動,歐洲也隨之鬆動。歐洲再次插不上嘴。歐洲必須贏回國際事務中的發言權,至少要在關乎自身利益的大事上要上得了桌。
馮德萊恩在5月的歐洲議會上表示:“一個新的國際秩序將在未來十年內出現。如果我們不想簡單地接受這將給歐洲和世界帶來的後果,我們就必須塑造這個新秩序。歷史不會原諒猶豫不決或拖延,我們的使命是歐洲獨立自主。”
特朗普越來越表現出對歐洲的不屑一顧,中國在與特朗普的硬抗中也打出了信心。在中美不願與歐洲的交鋒中讓步時,歐洲認為在中美相爭中,偏向美國一點,有利於逼迫中國前來示好。歐盟對美國實行以“止損”為主的示軟策略,但對以支持俄羅斯為中歐關係轉折點來要挾中國讓步,就是出於這樣的算計。
同時,中美競爭是長期的,焦點在於經濟和科技。歐盟認為中國需要歐洲的支持與合作才具有對美國足夠的抗壓能力。中國拒絕歐美在烏克蘭戰爭問題上施壓眾所周知,如果歐盟的威脅成功迫使中國回心轉意,也向美國證明了歐盟對美國有用。
中國當然不會懼怕歐盟的施壓,過去不是沒有經歷過。中國在外交上多談正面,多談合作,免不了外交辭令;而歐盟把外交辭令當做中國承諾,對中國產生“承諾疲勞”,那是歐盟的問題。利益就是利益,中國不會因為歐盟的關注而犧牲自身利益。
但歐盟也越來越認識到“條條大路通向美國”變成“條條大路經過北京”,在對中國顯示“戰略冷淡”的同時,又不得不“跑步進京”。
2023年馮德萊恩與時任歐洲理事會主席的米歇爾訪華後,2025年應該是中國領導人訪歐。但據歐洲媒體報道,中國早早通知歐洲,中國領導人今年無計劃訪歐,歐盟高層不願放棄峯會機會,只有突破外交常規,再次訪華。
事實上,這樣的“突破常規”可能成為新的常規。2017年特朗普訪華後,中美領導人於2023年APEC期間在舊金山會晤,但這只是“順道”訪美,而非正式訪美。按外交常規,下一次應該是中國領導人正式訪美。但目前中方尚未釋出訪美消息,另一邊特朗普着急訪問,所以下一次中美會晤如果不是在韓國慶州APEC峯會期間場邊舉行的話,就應該是特朗普訪華。

馮德萊恩7月16日在布魯塞爾的新聞發佈會上公佈一項規模約2萬億歐元的長期預算案。路透社

2萬億歐元預算案的具體內容
歐盟的正確之處在於終於意識到“戰略自主”的重要,錯誤則是藉助外力實現歐洲“戰略自主”,在拉美壓中和拉中壓美之間反覆橫跳。但由於中美的體量和影響,踢開歐洲、直接解決雙邊爭端的時候,實際上歐洲的事情也“順手擺平”了。
歐盟要想玩強權政治,就要有點強權的樣子,否則歐盟獨立自主取決於中美給予多少空間。7月16日,歐盟委員會2萬億歐元七年預算就是其重建經濟、科技活力的開始,其中包括5900億歐元用於促進歐盟成員的競爭力、繁榮與安全。
新預算首先遭到德國反對,德國拒絕更加深度的“靠德吃德“。更大的問題是歐盟重建和美國一樣,已不是靠砸錢就能解決的,重建本身在物質上與中國供應鏈的纏綿和在理念上的去中國化之間,也是擺脱不掉的糾結。
歐盟把中國定位為“合作伙伴、經濟競爭者與制度性對手”的三重角色,這好比是交通燈同時亮起綠燈、黃燈、紅燈,非但起不到指揮交通的作用,只會造成困擾,形成阻礙。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解讀,歐盟將中國定位為“對手”,本身就是對中國在經濟發展、科技創新、產業競爭等方面所取得成就和所具實力的一種變相承認。越南與中國的政治制度相似,西方僅將其視為供應鏈多元化的“替代選項”而非“制度性對手”,根本原因在於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尚未達到能對西方主導地位構成系統性挑戰的“對手”份量。
歐盟對華政策的根本困境在於無法調和的內在矛盾:經濟上深度相互依賴vs戰略上遏制中國崛起;基於優越感的改造衝動vs對中國特質和韌性的本質誤判;意識形態驅動的決策vs追求現實國家利益的需求。按此邏輯,歐盟還會糾結,中歐關係還會一波三折。
但事情也不盡然絕對,轉圜餘地是有的。正如中國在中歐峯會上所言:當前歐洲面臨的挑戰不是來自中國,中歐之間沒有根本利害衝突和地緣政治矛盾,合作大於競爭、共識多於分歧。
前兩句是告誡,後兩句是期許,希望歐盟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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