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鵬鯤:雅江水電站,為何會出現大量謠言帶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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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餘鵬鯤】
7月19日,雅江下游水電工程開工的消息猶如巨石入水,輿論瞬間激起千層浪。有人認為這一工程的興建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足以改變地緣平衡;有的人則期待工程興建促進當地經濟和旅遊業發展。
其中,股市的反響尤為熱烈。星期六聽説工程開工,很多券商開啓了“戰鬥模式”,紛紛返回公司加班加點的趕製投資研報,希望在週一開盤募集更多資金。果然,開盤後“雅江概念”受到資金追捧,多家上式公司為自身股票新增“雅江概念股”標籤,試圖在這波行情中分得一杯羹。
與輿論的熱烈反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華社的報道中只用了三句話形容這一工程:“雅魯藏布江下游水電工程位於西藏自治區林芝市;工程主要採取截彎取直、隧洞引水的開發方式,建設5座梯級電站,總投資約1.2萬億元;工程電力以外送消納為主,兼顧西藏本地自用需求。”
官方通報的剋制與民間熱議的反差,更為雅江下游水電工程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為何開工消息顯得這麼快?
這項世紀工程之所以頗具神秘感又引人遐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此前沒有經過太多的鋪墊而橫空出世。
2021年3月,該工程首次出現在權威文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即“十四五”規劃中。
2024年12月,新華社發佈了:“近日,中國政府核准雅魯藏布江下游水電工程”的消息。
沒想到距核准不到8個月,雅江下游水電工程就開工了。
眾所周知,在中國投資巨大、牽涉面廣、技術難度特別高的工程往往都會經過審慎規劃,開展以年為單位的長期實驗並反覆研判,甚至進行小規模的施工驗證才會正式動工。青藏高原生態環境脆弱,施工條件惡劣,上馬類似工程更是慎之又慎。
以川藏鐵路為例,2006年7月1日青藏鐵路就正式通車了,但川藏鐵路2011年才被“十二五”規劃提上日程。2013年成蒲段開工,2014年成雅段開工,2015年拉林段進入全面建設,2018年施工難度最高的雅安至林芝段的四個專題才開始公開招標,目前預計全線在2030年前可完成通行。

2022年6月22日,復興號列車行駛在通車近一週年的拉林段上
通過上述對比不難看出,雅江下游水電項目從被寫入規劃到實際開工的時間並不短。只是川藏鐵路在正式寫入規劃前,相關信息已被充分披露,並得到社會的廣泛討論,顯得更為水到渠成。
毋庸諱言,此次雅江項目與川藏鐵路在推進方式上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源於周邊國家和部分國際環保組織的施加的外部壓力。儘管中國政府已多次回應並承諾:“(項目)最大限度保留原始生態系統,不會對下游地區產生不利影響,反而一定程度上有利於下游防災減災和應對氣候變化”,而且已經進行充分必要的溝通,但還是有不少人橫加揣測、無端指責並施加外部壓力。
筆者分析我國政府的應對思路體現為兩點。一方面儘早官宣開工,有利於擠壓陰謀論的空間。在一些人的想象中,這一項目就是遏制下游其他國家的“武器”,林芝市附近發生的一切都與之有關。開工後,類似的“陰謀論”將明顯減少。另一方面減少對外披露的次數,用工程的實際成就回應質疑,減少非建設性“挑刺”造成的國際影響。
除了國際壓力,雅江下游項目得以快速推進的另一關鍵條件是:前期基礎性工程的建成速度遠超預期。在高原施工,勢必面臨低温、缺氧、凍土、自然災害、地質運動劇烈的挑戰。林芝地區因為冷熱交替頻繁、降雨量大、地質運動尤為劇烈,對工程施工的阻礙作用更加強烈。在這一區域施工,容易發生難以預見的重大困難,工期很大程度上只能作為參考。
在林芝市的巴宜區、墨脱縣以及米林市的交界地區,雅魯藏布江在高聳的雪山中肆意地奔流,形成宏觀上旋轉180度、微觀上具有37處急流險灘(很多轉彎超過90°)的超級大彎。今天,學術界已經形成了共識,將這一地區稱為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地區。此處江水在短短50公里的直線距離內下降了2230米,創造了舉世罕見的地貌、生態環境以及水能資源,但也為水電工程製造了難以想象的巨大困難。

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地區(截自西藏自治區地圖,審圖號:藏S(2024)034號)
一個明顯的體現是:在2006年之後,2013年10月31日之前,墨脱縣成為了中國唯一一個不通等級公路的行政建制縣。
出現這種結果,倒不是各級政府不上心或者當地沒需求。早在1961年,當時的西藏軍區公路部就開始了前期勘測,並於1965年組織起龐大的隊伍開始第一次修建。很快築路大軍就發現:險峻的山勢、不時發生的落石以及難以想象的破巖工作量導致到墨脱的公路根本不可能完成。
1975年,在總結此前失敗教訓的基礎上,從波密縣扎木鎮重新開始修建墨脱公路。經過5年的艱苦奮戰,到1980年終於修建了80公里的夯土砂石公路。在這一過程中,34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重傷人數更多。但剩下的里程按照當時的計劃還有差不多一半,而且發生了一次特大泥水流,捲走了幾乎所有的技術設備,不得不再度中止修建。
90年代初期,西藏自治區集中大量財力物力,終於在1994年修成了一條泥土公路,居住在墨脱縣城的居民第一次在馬路上看到了汽車。

1993年9月25日,第一輛汽車駛入墨脱縣城
令人痛心的是,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地區是世界上地殼隆升和地貌演化最快的區域之一,在構造運動和降雨的共同作用下,雪崩、塌方、泥石流極為高發。在短暫通車後,這條泥土公路的諸多路段很快被自然災害破壞或掩埋。1994年駛入縣城的這幾輛車直到報廢,也沒能駛出墨脱縣。
1995年,國家再次投資2000萬元用於復通和危險段的加寬改造。後來,這條土路始終在被破壞和復通之間循環,平均每年都要投入千萬左右的保通經費。
2002年~2007年,自治區和交通部意識到過去的線路更多考慮的是貼近當地羣眾習慣的線路以及減少築路工作量,沒有將防止自然災害造成的破壞放到最突出的位置。墨脱地區每天都會發生地震,平均每週發生一次有感地震,最大年度降雨量可達5000毫米以上,不同於全國任何地區。因此,選線方法必須因地制宜、顛覆傳統。
在此期間,由交通部牽頭上馬了大量針對性的科技攻關項目,為徹底整治扎墨公路提供了強有力的科技支撐。2006年,當地黨委集中全縣羣眾努力,在原來土路的基礎上,盡力沿着科學確定的新路線,完成了粗通簡易路。
粗通簡易路完成後,儘管只有8~10月能夠通行,而且路況極差,行車極為危險,但是方便了人員往來和物資運輸,積累了寶貴的數據,為修建後面基本穩定的扎墨公路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墨脱粗通簡易路上的車行便橋
2008年8月,墨脱縣出現強降雨,簡易路大面積塌方,交通再次中斷。同年9月,黨中央和國務院決定立項永久性的扎墨公路,里程117km,總投資9.5億元,以武警工程部隊為主進行建設。
2013年10月31日,墨脱縣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天,實際全長117.3km的扎墨公路終於正式通車了。儘管有科學的選線、先進的工程設備以及GPS定位和航拍輔助,扎墨公路的通車還是比計劃晚了近一年半,實際使用投資也來到了近16億元。

2013年札墨公路通車儀式
從1961年算起,這條不長的公路竟然反覆修了52年,為了保通和修建,先後犧牲了200多人,這是怎樣的奉獻和堅持!公路建成後,墨脱縣的GDP由從2012年的2.6億元提高至2024年的10.12億元。2012年墨脱縣接待遊客不足2萬人次,2024年這一數據提高了60.55萬人次,墨脱的面貌可以説徹底改變了。
然而,2008年的中國還不算富裕,在青藏高原修建工程的經驗還不夠充分,這就決定了扎墨公路的標準不會太高。早年自駕出入過墨脱的旅行者,可能都對這條公路的“單雙號”限行問題印象深刻。
扎墨公路最早僅僅是比較低的四級路標準,大部分路段僅有不太寬敞的雙行道,並且存在大量的單行道和錯車道。當地的路況需要較大馬力的越野車才能順暢行駛,這類車通常比較寬,通過更加困難。同時,公路的一側往往是洶湧的江水,另一側是高不可攀的雪山。截至2023年10月,這條公路遭遇持續強降雨652次、強降雪265次,邊坡和路基塌方258處,泥石流394次,雪崩71次……
必須要説明的是,儘管通行條件還不夠理想,在永久性公路建成後,自然災害只造成過簡單的掩埋或小規模的塌方。在常備化搶修隊伍的努力下,通常一天就能復通,最遲也不過兩三天,相比之前的情況,實在是有天壤之別。

2023年工作人員在搶通道路
因為道路條件的種種限制,公路兩端人員和物資的往來需求又十分旺盛,還有大量的徒步遊客,於是這條公路長期限號:雙數日只放行由扎木到墨脱縣城的汽車,單數日則反之。
顯然,不管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地區的水能資源有多誘人,前期勘測有多充分,如果只有札墨公路,在水能資源最豐富的這一地區修建水電工程是不可能的。因為大型水電站的發電機組,即使拆成零件,也不是單架直升機所能運輸的。更何況這一地區一年中有300多天不適合直升機飛行。
而扎墨公路畢竟是單向通道,一旦運輸車輛發生意外造成堵塞或公路中斷,對水電工程的影響難以想象。因此,有三項前置工程對今天水電工程的立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2014年8月動工的派墨公路(南線),這條公路直接穿過海拔4000米以上雄偉雪山,將大拐彎兩側的路程縮短為66.7km,並與扎墨公路形成進出墨脱的環線,大大增強主幹公路的通過能力。
2.持續進行的札墨公路升級改造和墨脱縣“村村通”工程,通過升級將明顯提升扎墨公路的通過能力。“村村通”相當於創造道路網的毛線血管,能減輕對主幹公路的通行壓力。
3.前面提到2015年開工的川藏鐵路拉薩-林芝段,這一鐵路表面上與大拐彎地區無關,但極大增強了林芝市的基建水平和處置突發事件的能力,同時也有利於運輸重型機械和數量龐大的建材。

魄力超絕的派墨公路(添加標記自中國自然資源部天地圖,審圖號:GS(2025)1508號)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可謂是極為順利,好像西藏的母親河雅魯藏布江,以及大拐彎地區海拔最高的南迦巴瓦峯(最高處7782m)都為之感動,並加入到人類的偉大拼搏中來。
2020年10月底,再投資12億元的札墨公路(升級後重新定名為波墨公路)完成升級改造。單行道和錯車道大為減少,有的路段還升級為四車道,進出時長縮短一半以上。全年通車時間延長至11個月,從根本上提高了公路整體抗災能力和安全行車條件。
2021年6月25日,川藏鐵路拉林段通車。
2022年10月1日,派墨公路(南線)全面建成,2023年正式通車。

派墨公路多雄拉隧道出口段實景
2023年,墨脱縣實現了每鄉、每村都通公路,其中64.4%的行政村還通客車。
另一方面,拉林段的順利建成,同樣出乎很多人的預料。
這些工程的順利實現和多年平穩運營,成為了黨中央、國務院最終下定決心,在今年7月開工雅江下游水電項目的重要依託,也為這一世紀工程的開工解決了物資運輸的根本問題。
之所以近10年的建設顯得比此前容易,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國此前持續不斷地在“世界屋脊”上改造地球,數十年積累的基礎設施終於形成了“滾雪球”效應,從而勢不可擋。其次,是我們較好地掌握了在青藏高原上進行基建的科學技術和管理藝術。當然,氣候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開發的難度。
水電工程前期已充分論證
前文不厭其煩地描述了在大拐彎地區進行基建的困難,難免讓人對雅江下游項目的可行性和施工安全產生憂慮。其實大可放心,因為這一工程既有前期周密的勘察,又已經攻克了關鍵技術,而且已有上游建成工程作為驗證和樣板。
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中國就開始對雅魯藏布江水電開發進行系統的開發調查。2000~2005年,當時的主管部門又對全國的水電資源進行了詳細的普查和複查,尤其是複查工作,還對台灣地區的水電資源進行了實地調查。無論是普查還是複查,西藏都是重中之重。

雅魯藏布江及其支流的歷史水能調查結果
正如上圖所示,一個地區能夠開發的水能資源幾乎完全取決於其自然條件。彭措林相對位於下游,其水利發電能力有望達到30萬千瓦,而相對上游的桑珠和帕孜只有3萬千瓦左右;崗科相對位於上游,有望達到22萬千瓦,比下游的谷查等地還多;而林芝、墨脱所在的大拐彎地區水能資源尤為突出,裝機容量有望達到4380萬千瓦。
2005年以前的調查能夠使用的技術手段有限,而且公開的範圍較大,因此這一數字是比較保守的結果。2010年之後,隨着全球氣候變暖加劇,雅魯藏布江下游流量增大,流速略有提高,藴藏的水能資源更加豐富。2015年以後,對雅魯藏布江的水能資源又運用了更多高精度的設備進行摸底勘察。
2020年11月,中國電建董事長晏志勇接受《中國能源報》採訪時表示:“雅魯藏布江流域幹流水能資源最豐富,理論藴藏量近8000萬千瓦,其下游的大拐彎地區更是……彙集了近7000萬千瓦的技術可開發資源。”對於雅江下游水電項目,他表示:“雅魯藏布江下游近6000萬千瓦水電的開發,每年可提供近3000億度清潔、可再生、零碳的電力。”這個回答可視作目前最權威的估計數據。
前面提到過大拐彎地區每年都會發生數十次人能感覺到的地震,在這樣的地質條件下,修建非重力地面壩存在很大的安全風險,其運營和維護成本也將難以控制。新華社的報道已經明確:“工程主要採取截彎取直、隧洞引水的開發方式,建設5座梯級電站。”
也就是説要打穿大拐彎地區的山體,修建引水式電站,將水流引入到山中並分五次降低水位進行發電。

引水式梯級串聯電站示意圖
在山體中修建電站,聽起來就很難想象。然而類似的工程,我們國家在雅礱江旁已經建成了,這就是錦屏二級水電站。這一水電站周圍的水電工程地質特點與雅江大拐彎極為相似,錦屏一級水電站和二級水電站分別位於一個巨大的U字形河灣兩頭,利用兩處水位明顯的天然落差,截彎取直開挖隧洞引水發電。所處的河灣也有了學術專屬名詞,被命名為“錦屏大河灣”。

錦屏大河灣及截彎取直示意圖(修改自中國自然資源部天地圖,審圖號:GS(2025)1508號)
錦屏水電站地下設施的最大埋深達2525米,相當於上面壓着841層住宅樓高的岩石,實測得到的圍巖應力堪比最深的海洋馬裏亞納海溝處的水壓力。而在地殼隆升的地區,巖體還要承受更大的來自地下板塊運動產生的擠壓力。
工程開挖的隧道,改變了這兩股巨大力量的平衡,其結果就是劇烈的巖爆。在壓力重新達到平衡的過程中,巖體受擠壓積累的能量有可能劇烈釋放,從而導致部分岩石爆裂並彈射出去。
在錦屏二級水電站施工過程中,一次強度極大的巖爆可能導致數千立方米的岩石彈射出去,其中有相當數量的巖塊速度能達到10m/s以上,對施工安全威脅極大。就是在這麼惡劣的情況下,通過工程建設者的不斷努力以及科研工作者的艱苦攻關,最終用時7年完成了總長118km的水工隧道,實現水電站順利竣工發電。
一般認為,所有隧道工程都有可能出現巖爆。雲貴川藏地區由於地形高低起伏劇烈,隧道埋深明顯增加,巖爆的出現就會更加頻繁。而進入中國地勢的第一級階梯後,由於該區域構造運動強烈,深埋的岩石中不僅存在垂直於重力的應力,而且平行於重力方向的應力也很大,一旦埋深較大,很可能出現強烈和劇烈的巖爆,與其他地區出現的巖爆有明顯區別。

中國地勢的三級台階 圖源:微遊甘肅政務號
正如有四十多年隧道施工經驗的錦屏二級水電站項目經理孔凡成所説:“和錦屏相比,以前見過的巖爆都可以不叫巖爆了。”在大拐彎地區修建的水電工程很可能也會遇到這樣的巖爆。
好在中國建設者已經逐步適應巖爆造成的影響,並掌握了應對巖爆的體系化方法。林芝附近的巴玉隧道和色季拉山隧道,在施工中均遭遇了嚴重的巖爆。但是這些鐵路隧道建設中出現的巖爆,雖然對施工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但並未導致工期失控,這也標誌着中國在巖爆處置領域已達到世界領先水平。
此外,中國已經在雅魯藏布江幹流上修建了至少兩座大型水電站,在選址方面積累了豐富的本地化經驗。
2014年11月,中國在雅江干流上的第一座大型水電站——藏木水電站首台機組正式投產發電,該電站共安裝有6台機組,總裝機容量51萬千瓦。
2020年8月,雅江干流上同樣位於加查縣的加查水電站的首台機組正式投產發電,電站的總裝機容量為36萬千瓦。

2018年藏木水電站廠區一角
因此,無論從何種角度考量,雅江下游水電工程的開工建設都可謂是水到渠成。
莫讓謠言帶節奏
目前,關於雅江下游項目,輿論場中存在許多並不完全真實,甚至是胡編亂造的信息。這也不足為奇,巨大的流量、有限的信息總是催生出大量的信息失真和謠言。
由於開工的消息比較突然,自媒體大量運用AI大模型輔助以便搶佔流量高點,然而AI的幻覺容易將類似的事物混為一談,導致許多“張冠李戴”式的信息失真。
除了周邊國家和部分國際環保組織施加外交壓力外,台灣地區也有個別學者輕率反對這項工程的實施並一直積極地尋找各種新的攻擊論點,其中有一位王姓“學者”尤為突出。他幾乎反對中國大陸所有的超大型水電工程,始終致力於將中國大陸的水電工業,歪曲成能力逆天、手段狠辣、破壞力堪比“滅霸”或“文明粉碎機”的禍亂之源。
這些“大作”污染了中文語料庫,讓AI甚至查找資料的自媒體博主輕信了他們對工程指標的誇大,甚至原封不動搬運了挑撥中國和周邊國家關係的謠言。
最後,由於全球貿易限制以及經濟不確定性增強,民間存在對出台政策拉動經濟的強烈預期。這種預期疊加快速發展帶來的民族自豪感,促使自媒體博主對收集的資料二次加工,致使信息在傳播過程中逐漸失真。
面對複雜而混亂的輿論,我們一定要認真評估、仔細斟酌、小心求證,防止因這些謠言受到損失。
水電站的選址在哪裏?有人説是派鎮,有人説是背崩鄉,還有人認為在札曲村附近。還有的乾脆説了五個,因為他認為5座梯級電站就對應5座壩,而且堅信自己説的沒錯。可惜,這些説法都得存疑。
官方已經定調“工程主要採取截彎取直、隧洞引水的開發方式”,因此至少有一座在山腹中的引水電站。甚至,有可能僅有一座地面水壩承擔攔蓄功能,另外四座都在山腹中。再極端一點想,萬一中國工程師和學者們提出一種開創性的新方法,讓五座水壩都在山腹中也是有可能的。
但哪怕大拐彎地區只有一座截彎取直、隧洞引水的電站,其引水隧道的埋深必然在1500米以上,甚至可能超過錦屏水電站的2525米。按照中國現行的規定,此類工程在施工過程中發現的地球物理數據以及內部結構都是機密,不可能隨便對外公開。
而且深埋空間具有特殊的物理性質,非常適合開展粒子物理學、天體物理學、核物理學和地球物理學的研究。在開挖錦屏二級水電站的過程中,我國就順手打造了全世界最深最大的地下實驗室——極深地下極低輻射本底前沿物理實驗設施(簡稱:“錦屏大設施”或CJPL),利用水電站上深厚覆蓋岩層屏蔽宇宙射線的優勢,開展尋找暗物質的研究。

錦屏大設施實驗A廳內景
錦屏二級水電站完全竣工已超過10年了,但是其真實的內部結構以及運營管理仍處於高度保密狀態,連帶錦屏一級水電站的位置也未在地圖上進行標註。因此,前面錦屏大河灣的圖片僅標出方向和大致示意。
大拐彎地區獨特的自然條件非常適合進行地震勘探,深埋洞室有利於過濾地面反射波造成的干擾。如在雅江下游項目進行此類研究,將可能有助於弄清林芝附近乃至西藏南部地區深埋礦產資源的分佈情況。這一項目完全有可能遵循和錦屏二級水電站一樣的保密範圍和標準。
號稱知曉具體位置的,不是故意泄密,就是主觀臆測。
根據上述分析,將工程結構理解為五座大壩沿江依次排列的看法明顯不正確。
雅江下游項目引發熱議後,一些自媒體發佈了投資建議,其中關於砂石和基建相關的股票及私募引人注目。
不少人都對2019年砂石價格暴漲印象深刻,當時西藏的砂石和建材價格存在明顯波動,出現了囤積套利的現象,並帶動相關企業的股價上漲。此次開工的消息一出,很多人都希望再賺一筆。
如果真的這麼想,就忽略了大形勢和工程特點的影響。近年來,我國房地產市場遇冷,基建開工建設量也有所下降,砂石需求總體是下行的。在接受中國水泥網採訪時,西藏高爭建材總經理張寶貴表示:“西藏(水泥)屬於部分區域性產能過剩,特別是西藏固定資產投資保持高位、地理位置獨特、水泥產能比較集中等,行業自律錯峯生產還能行之有效,但就全國來看,單純的依靠錯峯生產已經救不了現在的水泥市場行情。”

2015~2024年我國砂石骨料需求量及其增速
建築用河砂的行情也好不了多少,即使是西藏,部分地區也存在一定的過剩產能。有投資計劃的,一定要注意市場風險。
本次雅江工程採用隧洞引水為主的創新方案,相比地面壩尤其是重力式水壩對砂石的需求量大幅降低。而且工程挖出的深埋岩石風化程度低、完整性好、強度大,在河砂價格過高時,完全可以作為機制砂原料自產自用。
有人認為雅江下游項目的用砂量至少能達到採用重力壩形式的三峽水電站的三倍,無疑是過於樂觀了。
此外,雅江下游水電工程的工期將可達10年以上,15~20年也並非沒有可能。1.2萬億的總投資確實很高,但分散到如此長的建設週期後,對基建行業的拉動作用也不宜高估。
境外還有一種可笑的説法,認為中國匆忙開工這一世紀工程,是為了超越剛果(金)規劃中的大英加水電站,維持世界(裝機規模)最大水電站的桂冠。這種想法,既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不符合我國政府一貫的原則和立場。
前文反覆説明,在大拐彎地區興修基建,計劃工期只能作為參考。而且水電項目非常依賴自然條件,計劃裝機規模4800萬千瓦的大英加水電站位於剛果河干流和Bundi河的交匯處,地質條件和開發難度都比雅江項目好不少。如果真要爭奪第一的頭銜,中國不會用工期不可控的項目和可控的競爭。

大英加水電站最新計劃圖源:國際債務觀察家 Nicola Scherer
退一萬步説,就算大英加水電站建成,雅江項目仍會創造數個世界第一。更何況對於大英加水電站,中國政府的態度一向是樂見其成並積極參與。2018年,三峽集團和西班牙ACS集團組成聯合體,共同承攬大英加最重要的英加3號水壩的建設和後續運營。
問題是剛果(金)政局動盪、武裝衝突氾濫,窘迫的財政和頻繁的內鬥使項目的建設陷入停滯。按照當地政府和世界銀行最早的規劃,英加3號水壩原本應該在2018年建成,但現在依然缺乏可見的進展。三峽集團也在失望之下於今年1月退出了該項目的建設。目前,就連1972年完工的英加1號都處於維護不良的狀態。
可以預期,大英加在10年之內都很難開工建設,遑論和雅江下游項目爭奪第一。
關於雅江項目的總裝機容量,中國電建董事長晏志勇在2020年採訪中提到的“6000萬千瓦”、“3000億度電”是目前最權威的數據。這一數字已經很驚人了,但有的自媒體認為還是太保守了,於是6800萬千瓦、7500萬千瓦、8000萬千瓦,甚至1億千瓦以上的數字都出現了。
最大數字的計算方法如下:從派鎮到西讓村的整個大拐彎地區的水能支撐6000萬千瓦的裝機容量;大拐彎地區中局部拐彎最大的扎曲村附近河灣,即“扎曲大拐彎”景點的水能支撐4900萬千瓦的裝機容量。

“扎曲大拐彎”景點圖源:墨脱縣旅發委公開信息
姑且不考慮重複計算的邏輯問題,這種算法也過於誇大“扎曲大拐彎”的地形構造了。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地區是學術界普遍公認的專有名詞,其獨特性擁有海量文獻支撐。而“扎曲大拐彎”就是札曲村範圍內的一個景點,在介紹時必須要使用雙引號,兩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能以“廣義”、“狹義”相混淆。從上圖中也能看到,“扎曲大拐彎”兩側水位並沒有明顯的高度差。

文獻中的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均不是指“扎曲大拐彎”景點
像“扎曲大拐彎”這樣的景點,在川藏雲貴地區並不少見。雲南省大理州雲龍縣境內的沘江甚至在極短的區域內連續光滑轉折了兩次,形成了S形的大灣,這就是“太極鎖水”景觀。

雲龍縣“太極鎖水”景觀
至於雅江下游水電工程的裝機容量到底是多少,目前恐怕還是未知數,因為大拐彎地區雖然具有7000多萬千瓦裝機容量的潛力,但必須要考慮開發成本。在大拐彎地區施工,規劃和最終施工不一致非常正常。更何況我國承諾“最大限度保留原始生態系統”,已計劃“避讓多處重要生態環境敏感區”並通知周圍國家,這一舉措肯定會對水電開發產生一定的影響。
中國電建董事長晏志勇在採訪中的説法其實也預留了空間,因為發電3000億度,5000萬千瓦乃至於4800萬千瓦的電站在精細管理下也能做到。
工程巨大的能源保障作用
筆者對一些失真的信息進行辨析,只是為了避免偏離水電工程本身的過熱言論對個人投資造成誤導,同時避免過度刺激周邊國家影響工程推進,並非否認雅江下游項目的偉大意義。相反,這一世紀工程對中國能源結構轉型以及“雙碳”目標的達成至關重要。
根據國家能源局發佈的全國電力工業統計數據,2020~2025年間,所有主要的發電方式,總裝機容量都在不斷提高。其中水電裝機容量的年平均增速為3.96%,僅略高於被限制發展的火電(3.88%)以及成本高昂的核電(4.56%),遠不及太陽能發電的34.7%和風電的20.22%。

2020~2025年,全國發電裝機容量增長率
相比高速發展的風電和太陽能發電,同為清潔能源的水電發展已相對滯後。2024年全國累計發電裝機容量約33.5億千瓦,其中水電佔4.36億千瓦。雅江下游項目增加的5000~6000萬千瓦,佔全國現有水電裝機容量的1/10以上,這一規模既能有效補充水電缺口,又不至於因佔比過高影響電網運行的穩定性。而且相比大部分地區,移民安置的規模極小。
為什麼不乾脆把發電的任務交給光伏或者風能?因為這些新能源存在隨機性、波動性、間歇性,而水電和火電發揮着重要的調節作用,是電網穩定運行的壓艙石。
以光伏發電為例,其小時發電量、日發電量、月發電量均不穩定,還會受到降雨、降雪、雲量、温度等氣象條件的影響。相比光伏,風力發電的波動性更加突出。光照和風力年發電能力最強的時段往往與冬、夏季的用電高峯並不重合。對於電網每日波動,光伏只能在部分地區匹配午間用電高峯,晚間用電高峯時發電能力已明顯下降,風力發電則基本不能與兩次用電高峯相匹配。
想要維持電網功能,只有將新能源電站產生的電能儲存下來,在用電高峯期放出或調用火電、水電補充缺口。
目前大概有五種較有希望的儲能技術,分別是電化學、抽水蓄能、重力儲能、壓縮空氣儲能以及超級電容。其中抽水蓄能電站是唯一一種兼具強大調節能力和極低長時儲能成本的技術,而且儲能容量較其他方式大10倍以上。
正如中國科學院院士趙天壽在接受《中國能源報》時所説:“構建面向碳中和的新型電力系統,需要大規模、高安全以及不同時長的儲能技術,其中最缺的就是長時儲能技術”。
目前世界上裝機容量最大的抽水蓄能電站是位於河北承德的豐寧抽水蓄能電站,裝機容量為360萬千瓦,最大儲能容量相當於6720萬度電以上。

豐寧抽水蓄能電站的上下水庫
在核準雅江下游水電工程時,中國明確提出要建設“水風光互補的清潔能源基地”。工程建成後,將帶動周邊乃至西藏太陽能、風能資源充分開發、存儲,並向外輸送。工程自身利用水能,一年產生的電力就達到3000億度,但通過這一世紀工程外送的電力總量將遠超這一規模,對西南電網乃至於整個南方電網都將發揮顯著的調節作用。
相比豐寧抽蓄電站,此次雅江工程的落差更大(2200米對425米),級數更多(5級對2級),而且承擔的供水任務很輕,藉助當地獨特的地質條件,能夠具備的調蓄能力難以想象。
工程助力西藏現代化發展
2024年,全國人均GDP為95749元,西藏自治區的人均GDP為75237元,相當於全國平均水平的78.58%。但在很多旅行者口中,西藏農牧民各個都是雪域富豪,至少在中西部農村非常出挑。這一觀感背後,存在三個客觀因素:
一是旅行者很少去那些交通不便的地區,多數集中在熱門景區及其周圍,因此產生的感覺必然存在很大的偏差。
二是西藏地廣人稀,農牧業土地成本較低,疊加政策扶持,其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略高於全國平均水平的。
三是西藏農村已經初步融入了全國市場,農牧業特產相較早年的售價有了很大的提高,能夠進行的現代化消費卻不多。這也是很多人認為除拉薩以外的西藏地區遠離紅塵喧囂,能夠洗滌心靈的原因。
生活充裕、現金流不緊張本來是件好事,但基礎設施和文化教育的相對滯後,卻會影響西藏的現代化發展。
毫無疑問,建設大型工程一定會對生態產生影響。但保護生態環境,不能以犧牲人的生存和發展為代價。
比如現在和20年前徒步到墨脱,感受一定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最直觀的體現就是螞蝗少了。在墨脱的原始森林中,如果敢於在樹下休息,樹葉上的螞蝗就敢於尋着人的體温像雨點一樣往下跳。沒有樹的地方也不能大意,草地上可能有蜱蟲,它不僅吸血而且會傳染疾病,比螞蝗更危險。

在墨脱縣巡邏的解放軍,螞蝗叮咬留下的疤痕圖自“人民前線”,2018年拍攝
這樣的險途,以門巴族、珞巴族為主的當地羣眾在解放前赤着腳也要走,背夫一次要走8~10天,一年要走十多次。新世紀以後,條件好了一些,但背夫們穿着解放鞋在最窄只容得下半隻腳的高山邊,冒着被沖走的風險也要走。如果有人要到林芝看病,那就要組織十幾人的隊伍,每人輪流背病人半小時。

解放前,墨脱羣眾赤腳徒步地背運物資

2004年,墨脱背夫行走在高山邊
在20年前,乃至於扎墨公路雖未貫通但已取得重大突破的2012年前的墨脱,窮遊?那是不可能的。1997年,有位承擔採訪任務的記者在墨脱縣城被嚇到了:1斤豬肉30元,1斤大米要10元,連雞蛋也要3元錢1個。這樣的物價,哪怕放現在,也是很嚇人的。看到記者被嚇到,老闆趕緊解釋:“都是不通公路惹的禍。”
在墨脱縣公路網成型後,整個生態系統都發生了一定的改變。但是,難道為了生態環境的原汁原味,就要讓當地人終身乃至子子孫孫都要忍受這樣的折磨?
更何況,在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後,當地幹部羣眾並沒有放鬆對環境的保護。近十餘年來,墨脱沒有一個典型物種滅絕,雪豹、雲豹、孟加拉虎、豺等珍稀動物的身影也在原始森林的野外鏡頭中頻繁出現。相反,由於生活條件改善,過度放牧、砍伐、打獵減少,曾一度被認為滅絕的枯魯杜鵑、墨脱百合、貢山綠絨蒿等植物在第二次青藏科考再度被紀錄。

野外發現的墨脱百合,上次在墨脱野外被發現是1980年圖源: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園林園藝中心官網
除了物質的保障,現代化的發展還需科學教育支撐。
西藏大部分地區由於缺乏產業配套並遠離商品的最終消費地,人口規模不大且分散,成本很難參與國際競爭。一般製造業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規模很難提供足夠的就業崗位。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如何説服當地農村的家長讓自己孩子儘可能多地接受現代教育?
畢竟放牛的話,好像只要會騎馬、使用投石索投擲石塊再加上給大牲畜看病就夠了。不僅不需要博士學歷,甚至感覺九年義務教育也幫不上忙。因政策得到實惠的第一代家長,還能積極響應號召。等到他們的孩子發現學習的現實意義有限,而且生活條件改善時,監督下一代讀書的熱情就會減退。
不僅是墨脱縣或者林芝市,整個藏區都或多或少地有這個問題。
但好在西藏有取之不盡的光能和風能,在大拐彎地區還有舉世罕見的水能,都能轉化成電力,參與到內地的現代工業中,實現更加可持續的區域互動和良性發展。而且這些電站,就像雅江下游工程一樣,建設運營中會創造大量需要現代知識的崗位,吸引周邊乃至全藏區的相關人才,促進西藏教育事業的發展。
同樣地,當地羣眾教育水平的提高,也會改變固有的文化和意識,而且有些人是不贊同的。我知道,文化保守主義比極端環保主義要更堅韌和狂熱。但一個民族的文化,必須首先適應時代,才談得上繼承和發展。如果不能實現民族文化的現代化,所謂的適應也不過是被動的、有限的、暫時的適應。
雅魯藏布江下游水電工程,必將成為促進西藏現代化發展的燈塔,也必將成為守護中國能源安全的水電衞士。不需要誇大,即使用最樸實的語句,一旦人們完全瞭解這一工程的意義,就會發現它就像晴朗天氣被朝陽照射的雪山那樣光華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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