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觀魚:不愧是“父母嚴選”,很久沒看過這麼紮實的喜劇了-嚴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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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嚴珊珊】
如果説誰能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持續逗笑不同代際的中國人?陳佩斯絕對算一個。
7月底颱風登陸上海的晚上,放映《戲台》的影廳依然有不少人落座,一對中年夫婦全程樂不可支,散場了還在嘖嘖回味,看着後排的面孔感嘆“愛好者不少啊”。一些觀眾則久久回不過神來,五味雜陳。
舊世梨園的鬧劇和悲劇,放在今天依然擲地有聲。
46年前,陳佩斯和父親陳強用電影《瞧這一家子》奠定了中國平民喜劇的新範式;46年後,71歲的陳佩斯自編自導並主演的諷刺喜劇電影《戲台》,從結構、技術到哲思,不落俗套,依然是當打之年。
陳佩斯還是那個“父母嚴選”的喜劇標杆,用經典的錯位喜劇樣式呈現最悲劇的衝突,票友挑梁唱“開國大戲”,讓人在荒誕中感受宿命和無奈。
在如今網絡梗、諧音梗、班味梗充斥的“綜藝式”喜劇電影市場裏,陳佩斯不急不躁地獻上了一出工整、純正、學院派的諷刺喜劇。在預製菜時代做一道慢火的菜,消解權威,映照現實,三翻四抖,一個不落。

人家有槍,人家説了算
“項羽不自殺,改劉邦上吊?”“那是戲嗎?!”“為活命啊!”
這些台詞像一記響亮的醒木,把觀眾拍進了民國軍閥混戰時期德祥戲院的荒誕後台裏。
電影《戲台》改編自2015年陳佩斯主演的同名舞台劇(舞台劇由毓鉞編劇),講述五慶班班主侯喜亭(陳佩斯 飾)在幾方勢力間周旋、艱難求生的故事。

洪大帥(姜武 飾)過了護城河打進城,遇到了唐山口音的老鄉——包子鋪夥計大嗓兒(黃渤 飾),一見如故,欽定其演楚霸王項羽,在後台用槍逼戲班改戲,非要讓偶像項羽過江。

亂世中藝術與強權的博弈,外行指導內行的荒誕,啼笑皆非,引人悲憫。
很多觀眾剛看到海報時,還以為又是一出舞台劇紀錄片,但電影沒偷懶,在保留舞台劇故事和人物關係的基礎上,大膽地做了適合銀幕的改編、豐盈了內容,結合實景化拍攝和台前幕後的鏡頭調度,把這鍋“冷飯”炒出了新的香味。
大嗓兒和洪大帥在戲院後台的相遇,當樂亭人遇見灤縣人,老鄉見老鄉。因為不知道洪大帥的身份,大嗓兒一邊敢直呼大帥“棒槌”,一邊對其傾囊相授,有模有樣地把京劇的行頭和規矩科普了一遍,喜神娃娃、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
因為不認識名角金嘯天(尹正 飾),大帥對大嗓兒一臉崇拜。一個敢講,一個敢信,半吊子票友把完全不懂戲的大帥唬得一愣一愣。
這種身份“錯位”引發的喜劇效果在《戲台》裏遍地開花:送包子的夥計被臨時抓來演項羽,半吊子票友唱着京劇突然冒出一句唐山落子,嫌棄大嗓兒有包子味的男旦鳳小桐(餘少羣 飾)得伴這個山寨項羽唱虞姬,軍閥六姨太錯認勾了臉的大嗓兒是金嘯天……陳佩斯深諳“權威垮塌”的喜劇能量,放在今天就是那句梗——這世界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

看着揣着手、穿着粗布衣衫、點頭哈腰的大嗓兒,觀眾彷彿看到了40年前在春晚舞台上狼吞虎嚥吃麪條的陳佩斯。

黃渤和姜武的唐山話台詞也為電影增加了喜劇效果。
“今晚啥戲啊?”“別姬啊!”“我沒急(第一聲)啊。”
陳佩斯透露,當年和趙麗蓉老師合作《孝子賢孫伺候着》時,他就特別喜歡趙老師的唐山腔,“有音樂性”。

這讓人想起最近網上的流行梗,當你唱出“我們的祖國是花園”時,你就學會唐山話了。

“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台上項羽的京劇唱腔裏夾雜着唐山落子的升調,內行無法忍受,外行大帥卻直呼“忒好啊”,還領掌引得滿堂喝彩,諷刺度拉滿。

舞台劇《戲台》演出片段
當金嘯天登場,唱起了真正的《霸王別姬》,觀眾的眼神和鳳小桐(餘少羣 飾)一樣,突然有了光。
餘少羣的表演是本片最大的驚喜,曾因出演青年梅蘭芳而受到關注的他,那身段和越劇出身的戲腔底子,塑造了一個腰板挺得最直的男旦。

為了戲班人的命,鳳小桐忍住委屈上台陪草包唱戲,結果熬走了一個洪(紅)大帥,又來了個喜歡男旦的藍大帥,不甘屈辱、被觸及底線的他,結局令人唏噓。

當命運的戲台開鑼,人人都是德祥戲院裏的人。有的是被頂替了的角兒,有的是守護心中淨土寧願赴死的男旦,有的是仗着有槍説一不二的洪大帥,有的是為了一班人活命必須低頭的侯班主……
老派≠過時,好看才是硬道理
《戲台》從點映開始,整體口碑維持在8分上下,但也被指出在劇本結構和表演方式上帶有一絲老派和匠氣。可電影的魅力本來就不拘泥於範式,而在於是否真正打動觀眾,舞台劇式的表演、“大小品”式的喜劇結構,為什麼就不能是電影?好看才是硬道理。
這是一部非常紮實的喜劇,無論是“三翻四抖”(鋪墊、鋪墊、再鋪墊,最後抖出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包袱),還是錯位喜劇、身份差勢的特徵,都將陳氏喜劇的手法運用得很透徹。節奏紮實,自然連貫。

陳佩斯喜歡研究喜劇的方法論,他認為喜劇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差勢”——表演者和觀眾的差勢。第二,喜劇建立在“傷害”上,表演者先傷害自己,抓住自己一個點把自己傷害透了,然後翻來覆去不斷地吃這個點,技術含量就越來越高。

他舉例,觀眾看到一個有點傻、有點痴的人,能迅速從這個人物身上獲得優越感,優越感是心理感受,這種優越感使觀眾發笑。
《戲台》中,大嗓兒和洪大帥帶來的喜劇效果,就是陳佩斯對這種“差勢”的踐行。

但他強調,笑雖然看起來是一種生理現象,但逃不出社會屬性,被不同的人際關係觸碰,會有完全不同的反應。
所以,陳佩斯的喜劇,不是停留在身份差勢產生的俯視和優越感笑聲上,而是讓人在會心一笑後換位思考,感到悲憫,因亂世下個體命運的無常而產生思考。

電影裏的鬧劇令人啼笑皆非,觀眾看着看着卻品出了世間百態。
不可否認的是,電影的一些處理也引發了爭議。部分觀眾對低俗梗(如所謂“壓腿”“練嗓”的聲音)感到不適,還有觀眾十分不滿唯一的女性角色六姨太被寫得單薄,像個“無腦私生粉”,金嘯天還成了“睡粉”的“塌房偶像”。不過,無所畏懼的六姨太也許喜歡的從來就不是金嘯天這個人,而是他的人設——那個台上唱霸王的角兒,她愛的是舞台燈影下那身扮相的權威,讓她在無奈委身洪大帥的亂世中有一個希望,能有選擇地掌控自己的心。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影原本定檔7月17日,在暑假一眾大片臨時提檔後,黯然推遲至7月25日,能看出一部沒有流量、題材看起來不夠“時髦”的電影,在如今的電影市場中走得不易。
好在憑藉口碑,《戲台》票房一度逆跌,已破2.6億,貓眼專業版預測內地總票房為5.58億。就電影製作和宣發成本來看,回本是板上釘釘,預估有所盈利。
其實,在中國電影市場突飛猛進的那些年,陳佩斯並未趕上那股拍什麼都賺錢的喜劇潮,而是深耕劇場,用幾百場巡演打磨作品。如今,當電影市場遇冷,觀眾對喜劇爛片心有餘悸之際,他帶着這樣一部紮實的喜劇迴歸,倒是不趕趟的勇氣之舉。
從電影《瞧這一家子》、“二子系列”多部電影,再到《吃麪條》《主角與配角》《警察與小偷》《羊肉串》等膾炙人口的小品,近年來通過《托兒》《戲台》《驚夢》等舞台劇作品讓線下觀眾感受喜劇和悲劇碰撞的魅力。陳佩斯像個喜劇的“守夜人”,在守正和創新之間不斷探索。
他有能力號召闊別電影院許久的六零七零後主動買票走進電影院,還能讓看過他小品的八零九零乃至零零後承認老派喜劇的魅力。真正的喜劇不一定要追趕最熱的梗,它只需要讓人發自內心地笑出來,這一點,陳佩斯功力仍在。
在藝術創作的“戲台”上,陳佩斯才是那個最不願意改戲的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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