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觀察所:這台一度被認為失傳的機器,終於重現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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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心智觀察所】
提起漢字,你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畫面是什麼?是毛筆在宣紙上揮灑的墨香,還是鍵盤上敲出的方塊字?漢字,是中華文化的根,千年傳承的魂。
今年4月,美國的一對夫婦,把一台機器賣給了斯坦福大學圖書館。這不是普通的打字機,鍵盤上的符號來自中文,它的發明者是林語堂。
據《紐約時報》7月25日報道,這台一度被認為失傳的機器,終於重現世間。這台打字機曾讓斯坦福大學中國史教授墨磊寧覺得尋獲無望,在2017年出版的《中文打字機》(The Chinese Typewriter)一書中,墨磊寧認為它很可能最終進了廢品堆。

林語堂,許多人耳熟能詳,是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一位巨擘,但他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語言學家、作家和公共知識分子,更是一位懷抱崇高使命感的創新者。
20世紀30年代,世界正處於劇烈的技術變革之中,而中國正面臨着內憂外患的艱難時刻。林語堂敏鋭地察覺到,漢字作為中華文化的核心載體,正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挑戰。傳統毛筆書寫雖然承載了千年文化之美,卻難以適應現代印刷與快速複製的需求。
西方打字機早已成為辦公與出版的利器,而漢字的複雜性——數以萬計的字符、複雜的筆畫結構——使得類似技術的開發成為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難題。
林語堂擔心,如果漢字不能實現技術上的突破,中國不僅會在文化傳播上落後於西方,甚至可能在技術與國際競爭中被邊緣化,甚至被外來勢力所威脅。
他的這種憂慮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植根於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他深知,漢字不僅是語言符號,更是中華文化的靈魂,承載着民族的歷史、智慧與精神。如何讓漢字適應現代技術,擺脱毛筆書寫的桎梏,成為他心中的使命。
為了解決這一難題,林語堂投入了巨大的心血,設計了一套獨具匠心的中文打字系統。他將漢字分解為基本的筆畫與結構部件,通過一套精密的機械裝置,將這些部件組合成完整的漢字。這一系統被嵌入一台看似普通的西方打字機中,卻藴含着革命性的創意。

林語堂的打字機以72個鍵為核心,涵蓋了漢字的主要構成元素。打字員通過敲擊兩個按鍵,觸發機器內部的齒輪運轉,組合出漢字的組成部分。這些部件會在機器中央一個被林語堂稱為“魔眼”的窗口中顯示,最多可呈現八個包含這些部件的漢字供打字員選擇。最終,正確的漢字被選中並打印出來。這一設計不僅解決了漢字數量龐大、難以逐一錄入的難題,還將複雜的漢字輸入過程簡化為高效的操作。

林語堂的發明,是技術上的突破,更是他對中華文化現代化的深切期盼。他將這台機器命名為“明快”,寓意“明確、快速”。
1947年,明快打字機問世。這一名稱不僅反映了機器的功能,也寄託了他對漢字現代化道路的期望:清晰、高效、與時俱進。
那天,林語堂和女兒林太乙從工廠裏將一台明快打字機帶回家,“就像從醫院抱嬰兒回家一樣”。父女二人小心翼翼地把打字機抱回家,擺在客廳的桌子上。林太乙後來回憶道:“我坐在打字機前面練習打字時,感到它是個奇蹟。”林語堂示意她的女兒試一下,隨便打幾個字。林太乙對當時的感受記憶猶新:“雖然它是十二萬美元換來的,雖然它使我們背了一身債務,但是父親這個嘔心瀝血之創造,這個難產的嬰兒,是值得的。”

正如墨磊寧所形容,這台機器的創新堪比“用一個單鍵打出整個羅馬字母表”的壯舉。
在林語堂着手設計打字機時,他的靈感並非來自活字、電報技術或西式打字機,而是源於20世紀10至30年代發生在中國的一場名為“檢字法問題”的語言改革大討論。
在這場爭論中,林語堂與一眾中國的圖書館學家、教育家和語言學家一起,倡導和試驗了一套全新的中文編排系統,應用範圍涉及中文字典、圖書館卡片目錄、索引、名冊和電話簿等,這套系統將幫助中文使用者更加高效地穿行於中文信息環境。
墨磊寧説,“明快”在歷史上首次將“搜索”與“書寫”結合起來,預告瞭如今中文裏被稱為“輸入”的人機交互模式。
林語堂的打字機是一台零容忍的打字機,也就是説,用户對按鍵的每一個操作要麼有效,要麼無效。因此,它的鍵盤不能讓潛在用户感到迷惑或混淆。
林語堂的良苦用心完全體現在了打字機的鍵盤設計上。例如,在其中一個按鍵上,“忄”和“木”被放在了一起,這主要是因為它們在書寫上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徵:一個明顯的豎直筆畫,兩邊都帶有一些短小的附隨筆畫。類似的分組還見於“目”和“日”,這兩個部首在語源學上毫無關係,但林語堂將它們歸入一組,因為它們都是矩形結構。

為了將這一構想變為現實,林語堂傾注了巨大的心力與財力。當時,他與妻兒居住在曼哈頓上東區,生活雖不至於困頓,但為了實現這一理想,他不惜重金聘請紐約一家機械公司打造“明快”打字機的原型機。這一過程耗費了他幾乎全部的積蓄,足見他對這一項目的執着與信念。
他希望通過“明快”打字機,讓漢字擺脱傳統書寫的限制,進入現代印刷與辦公的領域,從而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為中華文化爭取一席之地。然而,命運弄人,在關鍵的演示時刻,機器突發故障,未能展現其應有的功能。
這次失敗不僅讓林語堂的夢想受挫,也導致他陷入了經濟困境,最終破產。
“明快”打字機的原型機最終被賣給了布魯克林的莫根塔勒萊諾鑄排機公司,並在20世紀50年代公司搬遷時神秘失蹤,成為中文打字機歷史中的一段未解之謎。儘管“明快”未能實現商業化,但它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技術本身。
林語堂的努力,展現了一位知識分子在時代鉅變中的擔當與遠見。他不僅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試圖用技術守護文化的先驅。他的“明快”打字機雖然未能在當時改變世界,卻為後來的中文輸入技術奠定了思想基礎。今天的計算機輸入法,如拼音、五筆等,都在某種程度上延續了林語堂對漢字現代化的思考。
如今,“明快”打字機已成為少數研究者心中的傳奇。美國特拉華州的一傢俬人博物館保存着一台珍貴的IBM中文打字機,而舊金山一家華人基督教堂也曾試圖處理一台類似的機器。這些稀有的遺物,訴説着林語堂未竟的夢想。
這個夢想並沒有斷絕。
設計一台能打出漢字的打字機難度很大,但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裏,出現了幾十種不同的方案。林語堂的方案也只是其中之一。這個夢想不絕如縷。
幾十年後,另一位知識分子,讓漢字成功邁入信息時代,為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傳播注入了新的活力。
王選,中國計算機科學的巨匠,被譽為“當代畢昇”,以其發明的漢字激光照排技術引發了中國印刷業的革命。
20世紀70年代,信息化浪潮席捲全球,計算機技術開始重塑出版與印刷行業。然而,中國的印刷業仍停留在“鉛與火”的鉛字排版時代,效率低下,難以適應現代化的需求。漢字因其數量龐大、結構複雜,成為計算機處理的巨大難題。
當時,國內計算機內存僅幾十KB,存儲數萬漢字的字形信息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更有甚者,國外學者質疑漢字能否適應信息時代,國內也出現了“漢字拉丁化”的呼聲,中華文化的核心載體面臨存續危機。
王選,1937年2月5日出生於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195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選擇了當時冷門的計算數學專業。他深知,漢字不僅是語言工具,更是中華文化的根基。
面對技術瓶頸和文化質疑,他以科學家的責任感和對民族文化的深切關懷,決心攻克漢字信息處理的難題,為中華文明在信息時代的傳承開闢道路。
1974年,國家啓動了“748工程”,旨在解決漢字信息處理問題,包含漢字精密照排、情報檢索和遠傳通信三個子項目。王選敏鋭地捕捉到漢字精密照排的巨大價值,主動請纓參與這一項目。當時,國外的印刷技術已發展到第二代光機式和第三代陰極射線管式照排機,而王選大膽提出跨越式目標:直接研發尚未商品化的第四代激光照排系統。
王選的創新核心在於解決漢字字形存儲的難題。他提出將漢字字形轉化為點陣形式,用數學方法壓縮信息量。
例如,一個五號字需要100×100的點陣,常用漢字和多種字體加起來,存儲量高達數千兆,遠遠超出當時計算機的容量。王選發明了高分辨率字形的高倍率信息壓縮技術和高速復原方法,將存儲量壓縮至原來的五百萬分之一,同時實現每秒710字的復原速度,領先世界水平。
他還率先採用“參數描述方法”來表達漢字筆畫特性,設計出專用芯片,確保字形在放大或縮小時的清晰度。這一技術獲得歐洲和中國專利,成為中國科學家在國際技術領域的里程碑。1979年7月27日,王選團隊用激光照排系統成功輸出了一張八開報紙樣紙,報頭為“漢字信息處理”,標誌着中國印刷業從“鉛與火”邁向“光與電”的歷史性跨越。
王選的科研之路充滿艱辛。他身體孱弱,長期受疾病困擾,卻以超乎常人的毅力投入工作。1975年至1993年的18年間,他幾乎放棄所有節假日,每天三班倒,埋頭於技術攻關。為了查閲國外資料,他拖着病體前往中國科技情報所,節省五分錢車費而提前一站下車步行。由於設備落後,他手繪2200多頁設計手稿,反覆校驗字模錯誤,確保技術的精準。
在檢查字模時,由於當時的計算機沒有顯示屏,王選必須手動畫出字的輪廓點。
例如,一個“匍”字,如今用鍵盤可以一秒中敲出,但對於當時的設計者,卻必須先用寬行打印機將“匍”字的10行壓縮信息打印出來,再將這“壓縮了再壓縮”的信息一一展開;之後,再在座標紙上按照還原算法畫出輪廓點,如有錯誤需要修改節點,同時修改壓縮信息。
王選的妻子陳堃銶是他科研道路上的重要支持者。她不僅是“748工程”的最早參與者,還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王選,為他編順口溜提醒帶齊夜班物品。面對外界“天方夜譚”的質疑,王選以“逆潮流而上”的信念堅持不懈,最終帶領團隊於1980年成功排印《伍豪之劍》,這是中國告別鉛字印刷的第一本書。
王選不僅是一位科學家,還是一位具有市場眼光的創新者。他提出的“科技頂天,市場立地”理念,強調技術創新與產業化的結合。1981年起,他致力於將激光照排技術商品化,1985年推出華光系列產品,迅速佔領國內報業99%和黑白書刊出版業90%的市場,以及80%的海外華文報業市場,累計創造15億元利潤。
1991年,王選團隊開發出基於頁面描述語言的遠程傳版技術,使《人民日報》等報紙實現全國同步出版,大幅提升了新聞傳播效率。這一技術在國際上也屬領先,徹底改變了中國的出版模式。
真正的知識分子,心裏永遠裝着中華文化的命脈。怕漢字跟不上時代,怕中華文化在技術賽道上掉隊,想讓漢字在現代世界站穩腳跟,這是他們的執念。從林語堂到王選,其實是同一部科學與文化的交響曲,終於讓漢字在信息時代煥發新生,捍衞了中華文化的尊嚴。
林語堂的“明快”原型機失蹤了,但它的精神活在每一次漢字輸入裏。王選2006年走了,但他留下的激光照排技術,至今還在支撐着咱們的出版業。2001年,他拿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2018年,被追授“改革先鋒”。北大計算機研究所現在叫“王選計算機研究所”,名字裏刻着他的功勳。
每敲下一個漢字,都是對他們最好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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