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豐澤:為什麼冷戰結束了,基層潰爛的是美國而不是俄國?
guancha
【文/ 曹豐澤】
大家好,我是尖峯蘇達,在我們農場旁邊大約5公里的地方,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子,名叫聖誕村。在整個俄羅斯看來,這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村子。全俄羅斯光是叫聖誕村這個名字的至少就得有百十來個,小村子的人口不過幾百人,有一座學校,一座郵局。
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小村子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博物館兼圖書館。説是圖書館兼博物館,其實就是一間比較大的屋子,裏面一側是密佈的書架,裏面少説有上千本書,其中不少是蘇聯時代的老書,另外一側則擺滿了有紀念意義的老物件。這間房子同時還是頗受村裏小孩們歡迎的活動室。
我們去拜訪的時候,村子裏面有三個孩子正在打牌,圖書館兼博物館的館長是一位叫做伊萬諾夫娜的大嬸,她很熱情地跟我們介紹博物館裏的老物件。其中,有沙俄時代的熨斗和搓衣板,有蘇聯衞國戰爭時期的老唱片,還有各個時代的勳章和照片。
在退休之前,伊萬諾夫娜是一位歷史老師,研究社會科學。同時她還是一位導演,喜歡戲劇表演。聽到她的這一串職業和愛好,我們可能會覺得有些詫異,説到底她不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鄉村教師,又社會研究又導演又戲劇表演的,是不是在這説大話呢?其實在俄羅斯,這一點也不稀奇,得益於蘇聯時代極其紮實嚴格的基層教育,那個年代的人普遍都能享有自由而全面的文藝教育。歷史老師可能是導演、公交車司機,也可能是音樂演奏家、拖拉機手,下了班也許就是一個話劇演員。他們可能登不上莫斯科的大舞台,但很可能是當地鎮子上小有名氣的人物。
其實這個道理並不難理解,職業發展本來也不應該成為人生命的全部。從社會分工上講,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也不管是經濟發達還是經濟落後,大部分的人都註定要在社會的基層從事平凡的工作,不可能每個人都當大學教授,沒有人送快遞,這是社會的基本規律,不可更易。但在蘇聯的教育理念中,社會分工的不同並不妨礙每個人都成為更加完整的自己,成為更立體的人。偏遠村落的窮人負擔不起奢華的物質享受,但是同樣可以享受豐富的精神生活,可以編排話劇、創作音樂。
即使蘇聯解體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小村莊變得一貧如洗,但是人們受過的教育,腦子裏的文藝修養,是永遠也不可能被剝奪的。伊萬諾夫娜大嬸儘管只是個偏遠小鎮的退休教師,但她的優雅和體面卻不遜色於任何的貴族老錢。從這座小村莊的圖書館裏,我隱約感受到了當代俄羅斯基層治理的現狀,用六個字來概括,那就是衰落、單位崩潰。
自從蘇聯解體之後,包括俄羅斯在內的蘇聯各個加盟共和國經濟發展水平一落千丈,這確實是不爭的事實。俄羅斯國內橫向對比來看,遠東的這些偏遠小鎮比莫斯科、聖彼得堡這些大城市經濟衰落的程度更深,因為那幾個大城市,無論如何他們都能在全國吸血,維持一個體面的生活。但是這些偏遠的小鎮失去了全國統一調配的資源分配製度,直接就被現代市場經濟給無情地拋棄了,原有的基礎設施失去維護,工業凋敝,最終只剩下了種地的農民。

學習比較好的學生都考去了海參崴或者俄羅斯西邊的好學校,年輕人逐漸流失。俄烏衝突開始之後,這裏原有的男人們也大批大批地趕往戰場,村子裏的人煙更加稀少。我們採訪了一位村裏的大叔,大叔很遺憾地説,他們這裏的工作崗位實在太過稀少,有出息的年輕人都考了出去,不會再回來了。學習好的孩子考去了海參崴,學習更好的孩子考去了莫斯科。當然不用説,還有許許多多的男人去了戰場。大叔的視角或許很能説明一些問題,在他看來,所有的有出息的孩子都是考走的,他們出去上學,然後留在了當地不回來了。考試是他們離開家之前的最後一件事,這跟咱們是有點不同的。
我們知道在中國除了讀書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出路就是打工,中國有太多的工廠,有汽車,有手機,有無人機,有機械設備,更有無數的輕工業品,這就使得一箇中國的孩子不論學習成績怎樣,只要肯吃苦,他總歸是有份工作,有個出路的。但是俄羅斯並沒有我們那麼多的工廠,那麼多的就業機會,這裏的孩子要想走出家鄉,幾乎只能依靠考試這一種途徑。
然而,就算經濟不斷地凋敝,我們仍然不難看出,這個小村莊的運營還是井然有序的,村莊的基層管理體系仍然在運行。村子裏面剩下的壯勞力還在每天勤勤懇懇地下地勞動。學校還在正常地上學、放學,孩子們衣服整齊乾淨,見人打招呼也十分有禮貌,很有教養,顯然是能夠接受到正規的學校教育和良好的家庭教育的。
村子裏雖然人少,雖然貧窮,但每個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職,秩序井然,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這座圖書館裏的書雖然很舊,但是並不是堆在這裏吃灰的。能看得出來,不少村民日常都會借閲這些書,大家的精神生活還是很豐富的,只是不知道現如今村民們還會不會在一起排練戲劇,還能不能湊齊一個戲劇班子。
在圖書室的隔壁,有一間小小的電影放映室。我們去的時候,這裏正在放映歷史紀錄片,幾個不用下田種地的大媽正帶着幾個孩子在這裏聚精會神地看紀錄片。還招呼我們一起看,無奈我們聽不懂俄語。這些樸素的村民們,他們並沒有像某些地方的人一樣,因為政治的變局造成了他們的貧窮,就自暴自棄,陷入成癮物和性放縱的泥潭。反正自己的生活也沒有希望了,就出去打砸搶燒,用暴力去應對一切,而是仍然在積極地生活。
顯然在聖誕村,基層治理是存在的,這種基層治理不僅僅是依靠法律和強制力,更多的是依靠村民們自發的道德和修養。我想,俄羅斯的基層治理的秘密或許就藴藏在這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博物館裏,這裏沒有什麼名貴的藏品,但是卻藏着俄羅斯國家建構的最重要的東西——歷史記憶。村子裏的小孩們來到了這裏,他們會最直觀地看到俄羅斯國家的歷史。
什麼是紅場?什麼是俄羅斯?什麼是俄羅斯帝國?什麼是蘇聯?他祖輩的生活是什麼樣的?這一切看得見、摸得着的歷史塑造了他們是誰?他們該如何生活?伊萬諾夫娜大嬸還給我展示了一張老照片,拍攝於1955年的旅順口,照片中的蘇聯軍官是伊萬諾夫娜的奶奶,當時正駐紮在旅順口的蘇聯海軍裏做軍醫。

當時的中國貧困落後,缺醫少藥,這位醫生治好了許多中國官兵的病,也教育培養了許多中國醫護人員,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後來中蘇之間的關係出現了一些變故,這位女軍醫也被迫回國了。但是伊萬諾夫娜説,對於這位基層女軍官個人來説,政治只是政治,她仍然很愛她接觸到的許許多多的中國同事,她們的個人友誼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如今歷史已經過去,女軍醫的後人和我們這些中國人相聚在這座小村莊的圖書館裏,看到了這張寶貴的照片,實在是難以言説的緣分。我們現在聽到的這首好聽的歌,就是從這張老唱片裏放來的。這是一張二戰時期的唱片,歌手並不出名,我在國內的音樂軟件上也沒有找到這首歌。或許和伊萬諾夫娜一樣,這位歌手的本職工作也是平平無奇的,或許是一位工人,一個普通士兵,也可能是個種田的拖拉機手。但是他的藝術創作就這樣雋永地留了下來,他記載了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個每個人都能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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