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尼:AI到底取代了什麼?與多家媒體接觸後,我發現有一個“燈下黑”困境
guancha
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 於7月26日至29日在上海盛大舉行。本屆大會以“智能時代 同球共濟”為主題,匯聚全球頂尖智慧,展示前沿技術,探討治理之道。
自2022年末ChatGPT橫空出世,再到2025年DeepSeek引發新一輪熱議,“生成式AI”被寄予徹底改變世界的厚望,人類“被取代”的預言不絕於耳。
然而,在喧囂背後,AI的熱潮也暴露了諸多深層問題:從AI驅動的裁員浪潮,到商業落地的“虛火”難退,再到具體應用中的“燈下黑”現象,現實遠比想象複雜。
近日,華為前海外業務負責人、《海外征程》作者達尼在與體制內外、各行各業的人士交流後,提出了自己對於此輪AI浪潮的看法與分析。
內容有部分調整和刪減,經作者授權轉載本文,供各位讀者參考學習。
【文/達尼】
跑在前面:美國那頭的裁員
前段時間,我的一位親戚從美國回來,他在加州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們很自然地聊到了特朗普、中美關係、對等關税、美元和小費暴漲等話題。我問他:“美國最近經濟怎麼樣?怎麼聽説各種裁員?”他説:“美國經濟其實還行,但比起貿易衝突,目前的裁員主要是AI驅動的。美國科技巨頭用AI替換人類的速度快得驚人。”
他身邊有朋友為硅谷大佬Jack Dorsey工作。Jack Dorsey是推特的創始人,雖然推特賣給了馬斯克,但他仍是美國最大移動支付公司——Block集團的老闆(老一點的互聯網人可能知道Block的前身Square,它在Web2.0時代開創了LMS位置管理系統,這些都是Square的原創概念)。

Jack Dorsey在AI興起後就開始裁員,雖然這位朋友避開了這一輪,但很多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其中,一位高級研究員曾很興奮地説,AI把研究時間縮短了80%。當時就有人提醒:“你難道不該有危機感嗎?”這位研究員笑着回答:“三年內沒風險,我覺得AI很棒。”結果三週後,這位研究員就被列入了Block的裁員名單——這件事引發了周圍同事對AI的普遍焦慮。
另一方面,在中國的朋友都説,美國企業最近在中國區的裁員也很多——花旗銀行科技子公司裁了3500人、PayPal國內的風控部門撤銷了……儘管賠償豐厚,但外企的朋友們依然不安,感慨一個時代落幕了。
當前究竟是什麼時代?——是外企在中國的黃金時代,還是中美衝突的新範式時代?身處其中的朋友告訴我,這輪裁員的原因並非中國區業務下滑,而是與中美數據安全的《14117行政令》在4月初實施有關,該法令要求中美數據之間嚴格隔離。因此,花旗科技子公司的功能和微軟的部分業務轉移去了印度。
大量中國區員工面臨兩條路:被裁或被調動到新加坡、澳洲、美國(但第一批被調動的人已有不少因不適應而回國)。可以看出,中國區裁員與美國區裁員的邏輯不同:美區裁員的核心是AI。美國金融科技(Fintech)圈子正在推行AI替代人類的方案——我另一位在美國Fintech工作的朋友説,集團CEO正在公司推廣“無郵件”“無會議”工作法,規定員工減少開會溝通和郵件往來。我們討厭的“文山會海”,在美國CEO那裏變成了限制郵件和會議比例的KPI指標。但這背後的用意,是讓大家儘量給AI喂信息,用AI取代人與人的溝通。這搞得員工人心惶惶——這不就像是超市員工教顧客使用自助掃碼機,最後自己卻被優化掉、自己給自己掘墓嗎?
如今,這種擔憂越來越強烈。不僅CEO要求少開會少發郵件,還希望減少工作天數,甚至製造機會讓全球員工集體放假幾天,目的是極限測試“沒有人類參與,公司還能不能運轉”。這在中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美國Fintech圈子確實在幹。一旦測試成功,又一批人得被裁掉。
此外,語言學習APP“多鄰國”的老闆也近乎瘋狂地推出了“AI優先”戰略,似乎完全不顧員工處境,結果沒過兩天就推出了148門AI生成的語言課程。對此,CEO自豪地宣稱:“AI一年就完成了人類員工需要12年才能幹完的任務。”

當然,中國也有自己的特色。越來越多的“黑燈工廠”、“無人碼頭”就是例證。另一方面,這也在把人驅向外賣、網約車、快遞員這三大“勞動力蓄水池”,只是不知道在無人送貨、無人駕駛普及的未來,社會人力又將何去何從?


其實,從歷史上看,CEO用新技術升級產業、資本家隨之裁員這類事並不新鮮。我最近在一位學術大咖的閉門會上,聽他講到日本在1960年代的借鑑案例:日本戰後藉助朝鮮戰爭等機會,財閥迅速崛起,經濟高速騰飛。資本方也搞技術革新和產業升級,導致對工人的需求減少,從而積累了社會矛盾,最終引發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流血衝突。資方採取了瓦解工會、裁員、另立工會、分化工會,甚至在政府默許下刺殺工會領導、動用黑幫撲滅罷工等手段,但“昭和男兒”也並非易與之輩。最終,日本沒有選擇美國式地削弱工會,因為那可能導致社會結構出現問題,而是反向選擇了一條妥協之路,形成了“終身僱傭制”、“年功序列”等今天日企的特色制度,相對成功地緩和了科技革新和產業升級對社會造成的衝擊。

美國走向裁員,日本走向保護,而今我們往哪個方向走?單一的科技更替還好説,可世界還偏偏撞上了全球霸權更替,世界左右派思潮更替,三者疊加下,我們走向何方還真的不好説。
虛張聲勢:國內廠商的展會
説了AI強大的一面,我再潑點冷水,談談科技展會。展會通常是快速瞭解一個行業的最佳窗口,展商也常會用概念性產品來製造震撼效果。
最近我去了三四個與AI沾邊的科技工業展,大部分展區中幾乎一半內容是關於雲和AI的,我看到的AI也確實有進步。

但當我坐小火車前往一個“掃地僧”交流區,根據工作場景提了些極簡單的需求時,現場展示的“掃地僧”尷尬地表示無法實現。我於是提議:“那就按你們的標準流程一步步操作,演示自動生成一個貪吃蛇遊戲代碼吧。”結果代碼依然一堆BUG,旁觀者都覺得表現拉跨,兩位工程師面面相覷地定位問題——這還只是公開展示區的DEMO,若是商業應用呢?可能指望靠AI省力自動生成代碼完成實際任務,暫時還不太現實。
更麻煩的是,代碼會不會成為新的“黑箱”?事實上,不少大公司或大項目的關鍵程序員一旦離職,整個核心系統就成了無人能調的“黑箱”,捉蟲(軟件工程領域用語,主要用於描述查找和修復計算機程序中的錯誤或缺陷的過程。)只能依賴測試大牛定位。對此,華為的慣常做法是“推倒重寫”。但有多少公司有勇氣對核心系統動刀,向那些“養寇自重”的關鍵人員説不呢?如今AI或許能替代這些“關鍵程序員”,但它自己會不會從屠龍少年變成新的“惡龍”,成為更深不可測的“關鍵程序員”和“黑箱”?當你高度依賴AI時,成本未必真能降下來。許多技術更新,表面降成本,實則將成本壓力轉移給了供應商,而非惠及消費者。商業定價往往依據競爭態勢而非成本,就像當年“讓天下沒有難做生意”的電商,如今流量成本並不比線下便宜。AI驅動的商業範式轉換,或許同樣如此——商家成本降了,消費者卻未必受益。
在AI展會上,儘管大家看了不少,但感覺仍是“概念先行”。無論是“具身智能”、“手指操作的機器人倒水”還是“工礦碼頭智能化”,都不免讓人感覺這些場景十幾二十年前就有了雛形。

我研究生學的就是人工智能相關的神經網絡,回顧AI誕生七十年,除了幾次重大突破外,大部分時間實際處於停滯狀態,更像一種脈衝式發展。上一次爆發是在2016-2017年,阿爾法狗戰勝圍棋冠軍,核心技術仍是卷積網絡,應用也集中在最基礎的聲音、圖像、翻譯等領域。當時媒體喧譁,我也好奇這是否是真正的進步,但我一位研究AI的朋友直言:“沒新技術,只是新應用。”
那麼這次Gen AI(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脈衝發展呢?展會上隨處可見的機械臂和工廠智能化,在一位深耕頂尖工廠體系多年的朋友看來:“似乎20年前就成熟了,有些許進步,但缺乏驚喜。”我記得2010年華為提出的企業網解決方案就涵蓋了礦業、工廠、石化、銀行、交通、政務、智慧城市、救援、醫療、教育等行業。如今展會上看到的所謂AI,我個人感覺更多隻是深度數字化的延續,披上了一層AI的外衣。很多還在玩“文字遊戲”,就像大數據、金融科技、人工智能和5G這些概念常常被捆綁在一起。

或許對其他發展中國家而言,AI和機器人是了不起的技術,但在高度內卷的中國,展會上的AI和機器人賽道早已荊棘密佈。從春節宇樹科技震撼的機器人舞蹈,到現在隨便一個科技展會上,任何一家公司都能攢出一台機器人或機器狗——所以你大概就能猜到,機器人行業的淘汰賽快開始了。


AI其實也類似,早期套殼應用暫且不提,曾接觸過一些國家級大牛主導的AI實驗室,他們也苦於難以找到明確方向。更甚的是,如今你投入幾十億、上百億燒出來的“技術護城河”,可能領先優勢只能維持半年,然後突然一天,價值幾十億的壁壘就被新模型瞬間擊穿——AI時代的大模型,可能説失效就失效了。
一位中國頭部科技公司的區域負責人和我私下交流時表示:雖然對AI極度自信,但假以時日人,類在AI面前都將如螻蟻,對此,螳臂當車可以説毫無意義。這位負責人走訪了上海多家科技企業,包括西岸投資巨大、算力超強、語料豐富的“模速空間”,依然感到前景不明。最近某大廠的大模型方向上也傳出些“小道消息”,因技術路徑實在困難,為衝KPI不得不走捷徑。在應用場景上,強如華為也仍在摸索AI的落地……所以,那些急於產品化的企業,目前似乎還沒拿出真正過硬的好產品。
當然,我依然相信在醫療等領域可能會有新的實質性進展。但僅從展會呈現來看,AI在商業場景應用的進展可能有些被誇大了。那麼,媒體在這其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燈下黑:新聞媒體
通常,媒體並不真正瞭解業界。但矛盾的是,媒體恰恰是公眾瞭解產業圈信息的主要渠道,也是焦慮的重要來源。媒體不得不依賴流量生存,因此,日常化、真實化、平庸化的產業信息所擁有的發表空間實屬有限。
另一方面,廠商也有誇大宣傳的需求,熱衷於展示具有噱頭的超前概念,至於商業化和可行性往往被置於次要位置。最終,我們看到的新聞常如過山車般大起大落,同時也滿足了廠商在投融資、政府關係和平台生態招商等方面的需求。
可真相究竟如何?那些探討AI的媒體,自身是否也陷入了“燈下黑”的困境?尤其是在ChatGPT最擅長的文字領域,媒體有沒有利用AI簡化文字工作,甚至導致記者下崗呢?根據我接觸過的6家中國媒體的觀察:
1.國內頭部傳統媒體A:記者曾就“藝術家創意是否採用AI”的選題電話採訪我(以作家身份)。交流中發現,他們一邊做這個深度選題,一邊自身也對AI充滿焦慮。但其內部採編流程本身尚未因AI發生重大改變。記者反饋,其他受訪者也普遍認為,即便在創意領域,真正能做高度、有追求的複雜創意的人本就不多。
2.國內頭部科技財經媒體B(由傳統媒體轉型新媒體):一位編輯老師向我吐槽,其老闆因AI焦慮而要求編輯大量使用AI。但編輯們普遍反映:追求精品內容就很難依賴AI。結果不是AI為編輯打工,反而是編輯整天在“伺候”AI。如果老闆放棄質量,AI可以應付;如果追求效率,就可能淪為批量造號的機器,犧牲媒體品牌;如果既要質量又要效率,人類員工就會被累垮。這裏説一句題外話:上半年,中國知識產權申請被國家知識產權局大批量駁回,駁回量出現數倍誇張增長,原因就是國知局引入AI審核導致精細度下降,據説目前正在調整——這印證了需要精細操作的環節,目前還得靠人。
3.頭部新媒體C和頭部新媒體D:這兩家都是頗具規模的平台型純新聞新媒體(非個人IP屬性)。令我驚訝的是,其內部管理很多仍是傳統模式,整個選題、採編、審核流程依舊傳統,AI化程度極低,效率提升有限。最多在錄音轉文字和寫作優化環節有所應用,但AI生成的小瑕疵仍需人工核對、校對,因此單篇文章的全週期耗時依然很長。選題環節高度依賴傳統模式和作者人脈網絡,甚至需要請傳統媒體的老專家坐鎮。
4.垂類行業新媒體E(某行業內最頭部):這類媒體專業度高,但主要依靠會議服務、排名評獎、培訓服務盈利。因其客羣穩定、業務模式成熟,形成了固定打法。它們出稿速度快,不太糾結選題,也不追求公眾閲讀率(更看重行業影響力)。在此類穩定模式中,AI反而能體現出一定價值。
5.媒體人F(自媒體團隊,篇篇十萬+):基本靠“手工手藝”。其觀點是:情緒價值、人生體驗、生命寬度、情感聯結,這些是AI完全無法提供的。如果人人都能提供這些,護城河就低了,如何在激烈競爭中脱穎而出?因此,他更注重親身體驗和觀察,並高強度保持手寫,維持“手感”和“與人連接感”。除非是批量造號的平台需要AI刷量,對於追求精細活的個體手藝人,並不願意AI化。
所以,當媒體在大談特談AI時,除了少數例外,大部分媒體自身卻很不AI。目前看來,AI對媒體而言更多隻是個還不趁手的工具。
這世界或許充滿了“燈下黑”。比如,那些為世界提供數字化服務的運營商們,自身的資產管理可能還很手工甚至混亂。最能體現生成式能力(文字工作)的領域,卻恰恰難以被AI化——因為你的作品一旦被認出是AI生成,就沒人看了。
但真有人不在意AI嗎?有!
滿意的羣體:打工人和八股型幹部
目前,上班族的打工羣體和體制內“八股文”風格的幹部,對AI的滿意度最高。原因很簡單:如果不追求100分,那AI夠用就行了。
一位體制內的朋友坦言:以前需要專人寫稿,他還得抽時間修改。現在好了,只需花幾分鐘讓AI生成一份,而且不需要DeepSeek這種“抖機靈”的聰明AI,只要那種四平八穩、結構化的內容就可以了。他強調:“因為那絕對不會出錯!”
這正是體制內一部分人所追求的穩健。打工人也一樣,向上彙報、開會、對外溝通時,內容往往無需精細,因為沒人有精力細讀,但對格式規範要求極高。一般而言,公司規模越大,越容易“混”。大公司名頭就是背書,輸出材料只要形式對路就行,內容反而不如小而美的公司那麼重要。
於是,眾多AI Agent、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彙總提煉工具、諮詢工具、會議工具,只需圍繞這種“形式感”做足文章,就能獲得驚人的市場。對比下來:認真優秀的人遠超AI,平庸的人則遠不如AI。
可實際上,真正的內容常常不那麼重要——因為在體制內、大公司體系下,個體往往無需對最終結果負責,只需“做樣子”……但這也會出問題。復旦120週年校慶就發生了“賀詞烏龍事件”,十幾所名校的賀詞嚴重“撞衫”,幾乎用同一套模板,場面頗為尷尬,堪稱AIGC的反面教材。

其實,關鍵在於環境,如果你的環境允許“混”,而你選擇做一個“混子”,那麼AI會迅速取代你;如果你的環境不允許“混”,那你反而得感謝AI還不夠精細,為你留下了生存空間。社會一面鼓勵使用AI,但另一面,如果你糊弄老闆或客户時被對方明顯看出用了AI,也會遭到反噬。
當然,AI也有好用的時候——如果你的老闆想婉拒合作伙伴的頻繁邀約,你可以利用AI強大的“創意”能力,為老闆生成一條拒絕供應商的“完美”理由。老闆多半會誇你活學活用。但更多的情況是:在大體制、大公司內部,人人都能當“南郭先生”,可當面對真正的用户時,他們能真的不在乎用户的心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