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從一個人的武林到武林沒這個人，台積電泄密案事有多大？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芯片業是相當複雜的產業，不過，預測芯片龍頭台積電未來的命運倒很簡單——它的地位將從“一個人的武林”，變成“武林沒這個人”。

在美國強取豪奪的背景下，台積電2納米技術遭日商東京威力科創偷竊，怎麼看都是“動搖島本”，甚至撼動全球芯片產業的大事。不過，業界有一種聲音似乎想淡化事態，稱此案的影響不大，儘管這種説法的理據相當薄弱。

此一事件涉及的問題非常多，目前案情還是一團迷霧，但有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即台積電最尖端的技術，恐將不再只屬於台積電，美國、日本、或美日半導體聯盟會想方設法偷、拐、搶、騙其秘方。

兩個主要的問題是：此案的性質是產業行為，還是國家行為？此其一。美國如何從這起事件中獲益？此其二。

此案的性質是產業行為，還是國家行為？

東京威力科創是台積電上游的設備供應商，供應光阻塗布機、芯片捷徑系統等等產品。除了提供製造設備，台積電的上游廠商有一個重要的功能與下游廠商類似，即與台積電合力提升“良率”。

將芯片做“小”只是第一關，實現量產是第二關，提升良率以實現盈利是第三關。

芯片技術不是個別生產商獨立研發出來的，而是與上下游廠商協力“磨合”出來的。台積電之所以對自家技術充滿信心，主要是來自其與上下游廠商的緊密合作所產生的經驗值，而此一經驗很難複製。

特別是在提升良率這個環節，基本是終端買家的採購信心來源。同樣是2納米，除非有特別因素，買家會選擇良率80%以上的芯片，而不會選擇良率不到30%的芯片，畢竟事關質量。

主要涉案人是東京威力科創（台灣子公司）員工，該員工同時也曾服務於台積電。重點在於，涉案員工都在涉及良率的部門任職。

日本東京電子的台灣子公司東京威力科創

然而，東京威力科創不生產芯片，為何偷竊技術？這就是案情主要的謎團，竊案頭目究竟是東京威力科創，還是另一家日商Rapidus，甚或是美日政府聯手的國家級犯罪行為？

關係圖是這樣的：Rapidus是全球四家積極研發生產2納米芯片的公司之一，東京威力科創則是Rapidus股東之一。Rapidus的現任董事長東哲郎是東京威力科創的前任董事長。Rapidus是美日合作的產物，2022年成立並獲得IBM的2納米技術，屬日本半導體國家隊的核心企業。

對台灣與韓國而言，Rapidus能在短短三年內從無到有，直攻2納米尖端製程，甚至已達到試產階段是不可思議的，因此韓國和台灣島內都有質疑聲音，揣測Rapidus的技術是否偷來的，然後就東窗事發了。

Rapidus收到首台EUV光刻機是2024年12月，3個月完成首次曝光，半年試產成功，正常產業專家自然都覺得不可置信。考慮到日本人是全世界最擅長“複製”他人技術的民族，秘方偏偏為日所竊，台韓不能不瑟瑟發抖。

重點在於，韓國三星也與IBM合作取得相同的技術（GAA），不會不知道Rapidus獲得了哪些“技術拼圖”，而這兩家公司的勝負就是在“良率”上，這是IBM無法提供的。如果Rapidus取得台積電提升良率的技術參數，三星自然是第二“受害者”。

需要補充的是，台積電2納米初試產的良率是60%，三星良率是30%，英特爾18A製程只有10%。由此可見，台積電被偷竊的是目前芯片業的“至寶”。

Rapidus是一家尚無客户信任，也缺乏上下游廠商在實戰上相互“切磋”的公司，最需要的就是快速取得良率方面的“經驗值”，以實現彎道超車，藉此爭取更多的資金和可能的訂單，因此有十足的動機偷竊台積電自磨合經驗所累積的技術。

有一種説法是，Rapidus與台積電在2納米的技術路線取徑不同，偷技術也沒用，不過，重點在於被偷的技術是哪一塊拼圖。製造流程是由數以萬計的技術拼圖所組成，就算技術路線不同，也總有些拼圖是重複的，不會全無價值，否則怎麼會有技術買家？

至於動機明顯不足的東京威力科創，在股價重挫之後立即喊冤，解僱涉案員工，高層赴台滅火。這是當然的，作為全球第三大芯片設備廠，主要客户又是台積電，矢口否認偷竊並不令人意外。不過，如果東京威力科創確實不是兇手，那問題只會更大，因為此案若不僅僅是產業行為，甚至有可能涉及國家行為，對台積電與台灣而言就是致命的。

美日在芯片領域合作，發生於拜登任期。台韓掌握了絕大部分的技術與市場，理應透過第三方合作對沖其影響力。透過日本而非德國，可見美方對台積電上下游廠商以及客户瞭如指掌，此一途徑上下其手的空間最大。

因此才有輿論揣測這是美國陰謀，雖然缺乏證據，但也聊備一説。而如果這是美國處理台積電的“組合拳”，那麼台灣司法單位是查不出真相的，最終會因為“辦不上去”，而辦不下去。或者，一開始的辦案方向就故意“打偏”。

兒皇帝對此默不作聲，日本媒體也極盡低調，再再增添美日政府的犯罪嫌疑。

作為這次泄密案的背景，另外有幾件產業界的大事正在上演。例如，傳出特斯拉將超級計算機Dojo的芯片大訂單交給三星與英特爾；另傳出特朗普要求台積電投資孫正義的“水晶之地（Project Crystal Land）”AI機器人科技園區；以及傳言不斷的台積電與英特爾“聯姻”。

以上事件，再再都啓人疑竇，美國是否在用組合拳“吞嚥”台積電，其方法包含但不限於使用商業手段在股權上落實“美積電”；偷竊台積電最尖端技術；運用終端買家轉訂單的方式威逼台積電加碼投資美國。

我們當然可以合理懷疑，日本會將偷來的技術與美國共享，以作為在貿易、投資等等事涉供應鏈重組問題上的籌碼。

因此，接下來的問題是，美國如何從這起事件中獲益？

美國如何從這起事件中獲益？

從美國視角看，日本擁有2納米技術，良率還高於英特爾，這是不可接受的。美方利用日方的目的是“平衡”台韓，而不是“取代”，因此不會坐視Rapidus成為另一個台積電或三星。

從日本視角看，發展尖端芯片的目標與必要條件是全球市場，而美方禁止日本供應中國市場，又對日本樹起芯片貿易壁壘，那麼重資投入只會得不償失。

泄密案曝光後，沒人提到美國的半導體關税將如何影響日本的芯片製造業，讓我有點不解。特朗普已明説，除非境外芯片企業投資美國並設廠，否則會被課徵100%關税 —— 雖然在半導體領域日本對美國的投資，以及可能的關税税率還不明朗，但不可能零投資，也不可能維持零關税 —— 那麼，Rapidus有計劃在美國建晶圓廠嗎？

沒有的，Rapidus目前只在美國開設了辦公室，計劃設立專注於美國市場的無晶圓半導體公司。換言之，Rapidus即便在2027年實現2納米芯片量產，中美兩個大市場都進不去，而這是不合理的，因為沒有中美訂單，根本支撐不了成本高昂的尖端芯片生意。

這就令人納悶，所謂“日本半導體國家隊”，到底是為日本重建芯片業，還是作為美國的白手套？或許，Rapidus是日本的Plan-A，美國的Plan-B，戲份這麼吃重的角色，又是個新進演員，我想不出除了偷技術，還有什麼方法能快速展現其分量。

從這個角度看，由於芯片廠尚不成熟，Rapidus沒被美國強取豪奪，等Rapidus實現量產了，特朗普已經快要卸任，屆時日本芯片製造已坐大，製造成本還低於“美國製”，那特朗普現在玩這出重建美國就白玩了。

因此，台積電的關鍵技術如果落到Rapidus手上，它就是日本的保命符或投名狀，恐怕免不了要與美方共享，以作為“貢品”的一部分。

2025年3月，在特朗普的見證下，魏哲家在白宮宣佈台積電將增加投資1000億美元，不但規劃建造三座晶圓廠，還會在美國設立研發中心。

另一方面，對美國而言，重建英特爾才是重中之重，如果美國政府透過日本取得台積電2納米技術的某一塊拼圖，正好可用來逼迫台積電將技術完完整整轉移給英特爾。邏輯是，合法技術轉移還能賺一筆，傻子才選擇被偷。

換言之，日本偷台積電技術，美國不是直接獲益者就是間接獲益者，而既然台積電的台灣廠技術都能被日本盜取，未來美國廠的技術，又哪來的信心不被美國盜取？

有一種看法認為，美國不需要偷台積電技術，用商業手段直接吞下肚即可，這説法恐怕太忠厚了。人之所以違法，就是企圖抄捷徑達標，合法手段再怎麼蠻橫，都不如直接偷更快。而且，你人在美國，告得贏美國人嗎？

我曾説，台積電終將成為孤島，在成熟芯片上因中國大陸企業的攻城掠地而退出，僅剩最尖端芯片生意可做。這種説法現在想想也太老實了，現實的發展是，面對美日的上下其手，可能連最尖端芯片的生意也會萎縮，台積電要維持壟斷地位的時間，可能比我們想象中更短。

台積電總產能目前有80%-90%仍在台灣，已經承諾的美國廠等海外廠未來都開始量產後，台灣廠仍佔總產能的70%。

我不認為特朗普對這一數據感到滿意，因此肯定還會再大咬幾口，先咬技術為要，投資為次，關税要對付的不是台積電，而是台灣的整個半導體供應鏈，務求株連台積電“九族”。

“笑傲江湖”裏有個角色名叫勞德諾，表面上是華山派嶽不羣的二弟子，實際是嵩山派左冷禪的三弟子，被派往華山潛伏多年，並盜取了華山派的至上心法《紫霞秘籍》。日本就是勞德諾，美國就是左冷禪。

尖端芯片領域，現在是台積電“一個人的武林”，考慮到台積電最核心的金雞母（會下金蛋的母雞）可能都會變成美積電，未來恐演變成“武林沒這個人”。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