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林:他們愛用小資產階級立場塑造日軍“好人”,卻從來沒拍過一個日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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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申奧導演執導、反映南京大屠殺浩劫中南京市民在日寇屠刀下保留和傳遞罪證的電影《南京照相館》,自公映以來獲得了口碑與票房的雙豐收,成為了2025暑期檔最賣座的電影。
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80週年,這部電影為何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脱穎而出,獲得了羣眾的肯定?它的人物塑造有什麼獨特的亮點?對比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同類題材作品,作為85後的申奧給同類題材的創作帶來了什麼樣的啓示?針對以上問題,觀察者網“新潮觀魚”欄目對話了著名編劇汪海林老師。
【對話/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汪老師您好,《南京照相館》的成功一掃暑期檔以來電影票房和影人信心的低迷,無論是影評人還是觀眾對這部電影都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從專業人士的角度,您覺得這部電影哪些方面做對了?
汪海林:《南京照相館》給我的總體感受是類型化做得特別好。
這是一個特定的題材,電影表現的是一個真實歷史上發生的悲劇,如果沒有成功找到類型敍事的角度,就很容易把電影拍成純粹的災難和悲劇的呈現,而災難裏的人的故事就會退到第二位。以前類似題材的電影,比如《屠城血證》《黑太陽:731》就有類似的問題。而《南京照相館》這個戲把重點放在了大屠殺中幾個人物的命運,它是一個情節劇的寫法——怎麼搞到通行證,搞到通行證後如何逃出去——這是典型的類型化敍事,而不是那種災難片的寫法。

《南京照相館》劇照
同時,《南京照相館》的類型化敍事把握得也很準確和熟練,尤其是它的結尾是“上揚”的。雖然整個南京大屠殺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和“大失敗”,但電影把結尾的時間延後到了1947年的判決,在鏡頭裏大屠殺的首惡被槍斃,南京的老百姓親眼看見了惡魔被處決的過程,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商業類型片的表現方式,正義最終會戰勝邪惡,電影的結局最終是向陽的。
再者,電影里人物命運的刻畫上,雖然不是每個人都逃了出去,但高葉飾演的那個角色帶着一個嬰兒逃了出來。孩子象徵着希望,最後也見證了勝利,這就是商業類型片的處理方式,而文藝片很多時候是寫絕望的、寫徹底失敗後看不到希望。
《南京照相館》票房上的成功除了題材,很重要的一點是類型片的勝利。我一直很反對所謂因為題材所以“是中國人必須看”,不是誰抓住了這個題材誰就必須贏,肯定大賣,而是題材上你達到了,藝術上、敍事上都要達到相應的水平。所以這部電影比較讓人高興的是它做到了以上這幾點,是大家看了都説很好,而不需要逼着大家去看,這一點很重要。
觀察者網:這部電影那些角色的塑造是您比較認可的?
**汪海林:**我覺得王驍飾演的金老闆這個人物塑造得很好,一方面是演員的表演很到位,另一方面這個人物代表了中國男性的堅忍和擔當。他是這個照相館和這個家庭的支撐,為了家人能夠活下來他有很多隱忍,最後時刻他沒有猶豫地犧牲自我挺身而出,讓女人和孩子能夠逃脱。他那句“沒有人比我更懂磨洋工”又體現了他的那種狡猾,非常有生活。
高葉飾演的林毓秀這個角色也塑造得很好,一個“失敗”的女演員,在這樣一個亂世如何地想方設法活下來。在這個過程中她幾次想到放棄,但最後被他人所感染,產生了很強的求生欲,她活下來的信念源自於一定要把真相告訴世人。這樣的人物成長是可信的,電影很好的一點是沒有去“生拔”(人物的高度)。

當然這部電影中對那個日本攝影師的塑造也是非常精彩的。看上去他好像是日軍當中一個年輕的、比較單純的人,長得也很清秀,對人彬彬有禮,不是那種沒文化、素質很低的日本兵,相反他有一定素質,而且對攝影也很執着,這就很有欺騙性,很多人會覺得他即使有問題可能也是一些小問題,然而最後電影寫出了他的本質——他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法西斯魔鬼了。
通過塑造這樣一個人,電影表達了在日本軍國主義的大環境下,即使普通人也會成為魔鬼,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電影裏他為了拍到一個好的角度和構圖可以做出滅絕人性的事,其實就讓我想到今天日本的一些所謂“工匠精神”也帶有某些脱離人的本性去鑽研某個局部的技巧,過度關注所謂技術主義的特點。這樣一個工於技巧而無大義的角色塑造,我覺得是很深刻的,這也是廣大觀眾滿意的地方。

《南京照相館》中由原島大地飾演的日軍攝影師伊藤秀夫
觀察者網:是的,很多觀眾在看到伊藤這個角色的外表時,會以為他會是以往的同類題材中那種“本性善良,接受不了人性的譴責而覺醒”的日本士兵,但實際上隨着情節的發展會發現這個人物是恰恰相反的。
**汪海林:**這些年大家都有些反感以前文藝作品中的那種“泛人性論”,這種拍攝手法強調把敵人的某些人性的部分表現出來,然而這種泛人性論往往也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泛人性論。
日軍裏確實有好人,比如説潛伏在日軍裏的日共,這批人就是反戰的、是幫助中國人民的,日本共產黨的諜報小組成員很多都是為反法西斯事業獻身了。但這些年來我們的創作裏有沒有寫一個好的日共的形象?沒有。你會發現他們總是用資產階級的眼光去塑造所謂的日軍中的“人性”,而不是用階級去塑造日本人中的好人,這是最大的問題。實際上,只有階級意識的覺醒才會使他們有可能在戰爭中站到正義的立場上,而所謂人性的覺醒是沒有根的。以前我們的創作中的很多失敗就源於這種對於日本人一廂情願的塑造。
我們説的不要在人民中製造割裂、割裂仇恨,這本身是沒有錯的,但是它變成了一個泛泛的口號,這種泛泛的口號不再打動人,甚至最後讓觀眾反感。因為這樣的口號在政治上是正確的,但是總是被現實打臉——當你在釋放善意的時候,他們沒有回饋同樣的善意。
我覺得在國際大環境下,這些年來日本對中國的仇視和敵對情緒其實一直在上漲,這也導致了我們這邊的情緒也在上漲,這是相互的。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我們單方面呼喚愛與和平,觀眾不會滿意,因為這樣“愛的呼喚”是脱離現實的、空洞的。
觀察者網:除了伊藤,王傳君所飾演的王廣海這個漢奸角色也獲得了輿論的好評,尤其是那句“日本人怎麼可能輸”引發了廣泛的思考與討論。您怎麼看待這個人物的塑造?

**汪海林:**這句話反映出一種純粹的慕強心理,這種心理借代到今天就跟部分中國人説“美國人怎麼可能輸”“貿易戰我們肯定輸”是一樣的——盲目的慕強,而且是自信完全被摧毀的那種。
王廣海這種還可以理解,因為1840年以來一直到他那個時候,中國一直在失敗;然而到現在,即使中國一直在贏,這種情緒依然在,依然有大把的人覺得“美國不可能輸”,這就非常可笑了。人一旦失去起碼的自信,就很容易成為“漢奸”。
但是王廣海這個人物,我個人認為在塑造上有一個不足之處:他的最後一場戲其實是有問題的,這樣一個漢奸是不會為了他心愛的女人挺身而出的。
前面有一場戲他和劉昊然演的那個角色被日軍抓住,他用日語出來解釋一下就很有可能可以救下劉昊然,但他選擇了明哲保身,因為他覺得日本人是不講道理的,他不想冒這個風險,這就導致了劉昊然那個角色差點被砍頭。再往後,他的老婆與兒子當着他的面和一羣南京市民一起被機槍掃射,他知道要發生什麼,所以背過去不忍看。這個情節我認為是比較真實的,漢奸就是這樣的,他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其實已經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和念頭。所以到最後,日軍當着他的面要強暴他的情人的時候,我認為從人物分析的角度上講,他這種突然起來的反抗不大真實。這裏是我稍微有點不滿意的地方。
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論中,人的本質是自己選擇的,他在最後一刻不惜犧牲自己去救自己心愛的女人,其實就塑造了自己,那麼他就不是漢奸了,轉而變成了他自己人生中的一個英雄,因為他擁有了一個英雄的時刻。我認為如果處理成日本人當着他的面強暴他心愛的女人,他也無能為力,甚至只能束手旁觀,雖然很難過但不敢反抗,這個會更加深刻。
觀察者網:《南京照相館》公映之後,很多人會將其與十多年前的兩部同類題材的商業片——陸川的《南京!南京!》和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做對比。您覺得在對比之下,申奧作為85後導演,在創作上和前輩的一些導演相比,有什麼樣的區別?
**汪海林:**最大的差別在於,前幾代的導演,我們説第五代導演、第六代導演也好,他們都有一個執念,就是民族性批判。哪怕是抗日戰爭,他們也會更多地去反省我們這個民族自己出現了什麼問題,導致了這個悲劇的發生。比如説《金陵十三釵》是這樣,讓一羣美好的女孩替大家去死,表現的是中國人內部的矛盾;《南京!南京!》也是這樣,它更多地去講中國人的麻木、缺乏組織、一盤散沙。這種思路我們倒也沒有必要全盤否定,但實際上到了申奧的創作上,我們看到他已經完全脱離了原來民族性批判的舊路。

《南京!南京!》中刻畫的守城中國士兵
在《南京照相館》裏,你看不到以前電影裏那種熟悉的“麻木落後”的民族性,裏面的不同身份的中國人都是團結一心的。歷史上南京陷落之後,日軍遇到的抵抗是非常零星的,但是申奧抓住了這些東西,希望把這種非常少的反抗放大,他認為這是有表現價值的。而以前的導演可能更多的是把大多數人那種麻木的、任人宰割的狀態表現出來,這是挺大的一個不同。現在的年輕創作者更加自信、他們覺得雖然我們的民族也會有各種問題,但我並不在我的作品裏表現這些東西。
我私下和陸川也是很好的朋友,其實陸川的表達欲很強,但是他私下和我説過,他的腦子經常是挺亂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往往和大眾的點不在一塊兒,在這種情況下要拍好商業類型片就很吃力,因為這樣的電影需要尋求更廣泛的共鳴,這需要導演對於“觀眾要看什麼”有更清楚的直覺。

《南京照相館》主創在路演中
觀察者網:最後,您覺得《南京照相館》的成功對於今後的電影創作,尤其是同類題材的創作有什麼樣的啓示?
**汪海林:**我認為最大的啓示還是要把故事做好,把人物做好,而不是隻是輸出一個理念。我們之前一些革命歷史題材在一些重要節點上的創作都有這個問題——在主題上使很大的勁兒,卻忽視了好的主題必須通過形象表現出來。
申奧在《南京照相館》之前的作品,比如像《孤注一擲》也是在商業類型上把握得很好,所以對於現在的創作者來説,我認為還是要先熟悉類型敍事,然後再説要表達的主題。《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釵》都是在類型敍事上出現了問題,在創作這個主題的時候,方向老是不對或者説不準確。

《金陵十三釵》劇照
它們的表達和形式沒有結合起來。比如《南京!南京!》裏,很多實際上是理念的表達,作者努力在告訴大家戰爭是怎麼回事兒、人性是怎麼回事兒,而不是通過故事,這是比較大的問題。所以申奧這次給大家的啓發就是,不管什麼作品,主旋律也好、革命歷史題材也好,都要先把重點放在人物和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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