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春:“德國真的要重點關注自己的民生,尤其是基礎建設問題”
guancha
編者按:近期,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教授胡春春在訪問德國後,寫下了這篇“田野調查”報告。一場原本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旅程,卻一路“高潮”迭起、反轉不斷。從作者的字裏行間,讀者或許能腦補出他拖着30多公斤行李在不同樓層、站台間奮力奔走時汗水從額頭不斷滑落的畫面。
在很多中國人,包括在作者這樣的“德國通”眼中,以秩序和效率為標誌的德國,如今的鐵路系統何以如此拉胯?普通德國人又如何看待德國基礎設施的現狀,以及默茨政府加大對國防與軍事開支的投入?我們可以從一位長期關注、研究德國的學者的視角,跟隨着他這趟旅程去見證德國系統性失靈的“歷史時刻”。
【文/胡春春】
我們顯然生活在一個不斷見證歷史時刻(或者歷史驚奇)的時代,於是我還是有幸(抑或不幸?)在2025年7月2日成為一名奇異的歷史時刻的親歷者。
這一日,我的計劃是從柏林乘坐德國鐵路公司(Deutsche Bahn)的“城際高速列車”(IntercityExpress,簡稱ICE)前往法蘭克福機場,乘坐德國漢莎的航班回國。沒有選擇從柏林直飛國內,或者從柏林在德國境內轉機飛國內,而是選擇聽起來有些麻煩的乘坐火車去另一座城市坐飛機,實際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決定。
這首先是個費用問題:我的行程並不是在上海和柏林之間往返,而是去程落地漢諾威,再前往克勞斯塔爾(Clausthal),回程則從柏林走。預訂機票的時候,去程從上海經法蘭克福或者慕尼黑中轉飛漢諾威,回程從柏林經法蘭克福或者慕尼黑中轉飛上海的機票票價高達12000元,比較昂貴。
另一種方案是選擇上海飛法蘭克福往返,票價6000多元。在法蘭克福和漢諾威、柏林和法蘭克福之間坐火車,提前訂票的話,花費則在100多歐元即1000餘元人民幣,而且時間也並不會比在德國國內乘坐國內航班耗時更久。
其次,德國境內的鐵路交通四通八達,法蘭克福機場火車站到站列車停靠的站台位於航站樓地下層,便於旅客乘坐火車接駁。於是我選擇了比較經濟的第二種方案。不過,這種方案,尤其是乘坐火車趕國際航班的方案存在一個風險,即火車晚點。
而對於德國鐵路公司來説,這確實是當前為人再三詬病的一個問題:按照德國鐵路公司自己的統計,2025年6月份長途列車(包括城際高速列車和城際列車)的準點率是57.1%。2024年同比甚至僅有52.9%。也就是説,德國鐵路公司經過一年的努力,把長途列車的準點率提高了4.2個百分點(距離60%仍差2.9個百分點)。[1]
所以,我在選擇列車車次的時候,考慮了兩個因素:第一,要留出充足的冗餘時間。回國航班的起飛時間是21點5分,所以我倒推4個小時,選擇了17點18分抵達法蘭克福機場的車次,為可能出現的列車晚點留出足夠的時間;
第二,由於柏林與法蘭克福機場之間在我希望的時段裏沒有合適的直達列車,需要中轉,我特地選擇了漢諾威中轉,因為漢諾威是北德地區的交通樞紐,過路車眾多,即使一趟列車晚點,不難轉乘另一班繼續前往法蘭克福機場,這樣就排除了小站中轉可能因晚點而出現無車可轉的尷尬局面。
這是一個有着多年德國生活經驗的人做出的“明智決定”——至少我做出旅行方案時是充滿自信地這麼認為的。於是,我在行前提前8天就在國內線上預訂了城際高速列車的車票,而且按照德國習慣,先訂購了常旅客25%的折扣卡,然後購買了相應旅行段不可更改、不可退票、綁定車次的“超級便宜價”(Super Sparpreis)車票。
抵德後從法蘭克福機場去漢諾威,以及在克勞斯塔爾工業大學做完報告後經漢諾威去柏林都沒有時間壓力,這兩段列車行程可以略過不計。需要大書特書的,恰恰是我在行前花了很多心思計劃的柏林至法蘭克福段。這一段旅程,也奇異地成為我觀察德國、德國社會和普通民眾的一個契機。
柏林中央火車站:“高潮”迭起,踉蹌起步
具體説來,我預訂的ICE 548次是7月2日12點46分從柏林中央火車站發車,計劃於14點23分到達漢諾威中央火車站12站台,我有充裕的時間換到4站台,乘坐14點41分的ICE 579次,17點18分抵達法蘭克福機場長途列車停靠的5站台。車票打印出來是這樣的,既有車次信息,又有二維碼供查票用,一切井井有條。

2025年7月2日從柏林中央火車站經漢諾威轉車至法蘭克福機場站的“超級便宜價”城際高速列車車票。作者供圖
在打印車票的時候,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即ICE 548次沒有標明發車站台號。這對於一切井井有條的德國,尤其是上上下下共有五層的柏林中央火車站來説,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而且,ICE 548並不是臨時加開的列車,而是每日從柏林開往杜塞爾多夫的固定車次。不過我想,不知道站台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到車站再去看顯示屏信息就是了。儘管如此,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2日這天提前一個多小時來到了中央火車站,這幾乎創下了我旅行提前抵達出發點的個人紀錄。
到了車站,我先找到了張貼在顯眼處的印刷版列車時刻表,一下子就找到了ICE 548的出發站台信息,原來是14站台。傳統的黃色列車時刻表,一如既往地傳達着令人安心的穩定信息。

柏林中央火車站張貼的紙質版列車時刻表(藍框標出的是ICE 548的信息)
然而,熟悉柏林的人馬上就會產生一個疑問:14站台,這不是車站地上最高層即三層的城市軌道交通線站台嗎?也就是這個地方(見下圖):

柏林中央火車站地上最高層的城市軌道交通站台
雖説柏林市內的軌道交通經常是在同一條軌道上運營高速鐵路和輕軌、地鐵,但是幾乎沒有共享站台的情況,畢竟德國鐵路公司與城市的公交公司不是一回事。如今在城市軌道交通線站台上發出長途列車,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於是我留了個心眼。
果不其然,在14站台等候了一段時間之後,站台廣播:今天的ICE 548停靠5站台!
這個換站台的信息對我來説反而符合常識。因為從柏林去西部的列車一般從柏林東站始發,第一站是中央火車站,停靠在地下一層的站台,也就是5站台所在地。但是,柏林中央火車站設計比較複雜,從地上三層,穿越各個中間層前往地下,並沒有上下貫穿的直達電梯或自動扶梯,而要轉換幾次。
設想一下,老年人、手腳不靈便的人,或者像我這樣拖着30多公斤行李的長途旅行者,如果按照在德國乘車的習慣僅僅提前幾分鐘來到站台,突然得知要穿越五層樓去另一個站台,該是多麼狼狽!於是大家紛紛趕往地下的5站台,站台逐漸擠滿了乘客,幸好站台車次顯示屏上的信息始終沒有再變更,大家於是耐心等待。
但是德國鐵路公司彷彿在對旅客進行不斷的壓力測試,就在發車時間快到的時候,廣播突然通知:“今天的ICE 548不停靠5站台,而停靠對面的6站台!重複一遍:ICE 548不停靠5站台,而停靠對面的6站台!”
眾人措手不及,因為顯示屏並沒有顯示換站台的信息,不過5站台和6站台就是等候區的兩側,而對面6站台已經有列車進站,於是大家忙手忙腳上了6站台的列車。
我一進車廂,感覺有些疑惑:車廂的順序並不是此前站台信息顯示的順序,我是二等座,按照大概的候車位置上了車,卻進了一等車廂。這個可能的小錯誤引發的瞬間疑惑馬上就應驗了。此時一位列車員擠進了車廂,邊疾走邊大聲喊:我們不是你們以為的那趟車!你們要上的不是我們這趟車!我有些着急,馬上問:那我們的ICE 548在哪兒?列車員:我不知道!
情急之下,我也沒時間繼續問,趕緊跳下車,正在琢磨下一步應該怎麼辦,抬頭卻看見對面5站台有一列車進站,心下想:該不會我們那趟車還是5站台進站吧?衝過去一看,果真是ICE 548!馬上衝進車廂,在行李處放下我的大箱子,找了座位坐下,然後這趟車雖然不出意料地晚點,但最終還是成功地起動了。坐定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提前到車站的明智。
我之前有充裕的時間,在車站超市買了一大一小兩瓶共3升水,這在30多度的高温和樓上樓下、左右站台、車上車下反覆折騰之後,派上了大用場。
從狼堡到漢諾威:從有計劃退化到憑直覺
這是一趟註定不會順利的旅行。從柏林往漢諾威一路向西,中間點是沃爾夫斯堡(Wolfsburg),中文也翻譯成狼堡,大名鼎鼎的大眾汽車總部所在地。熟悉德國的人大概都知道一些關於德國鐵路公司和沃爾夫斯堡的笑話——城際高速列車時不時地在沃爾夫斯堡甩站,有一次居然高速行駛的列車車門在這裏飛了出去,萬幸沒有鬧出人命。
不良的預感成了現實:我們的車停在沃爾夫斯堡站台上不走了,廣播播報:由於天氣炎熱,前方線路電網出了問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繼續前進。我開始急躁起來,因為即使準點抵達漢諾威,我的換車時間也才有18分鐘,現在停在這裏,我大概率是要換乘其他車次了。不過我計劃中的冗餘時間近4個小時,大概也不會造成惡劣的後果。
停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廣播播報:由於電網問題未能解決,高温又造成列車的其他問題,現決定繞行布倫瑞克(Braunschweig)方向前往漢諾威。
繞行南邊的布倫瑞克,意味着不走直線,而是繞了一個弧線,那麼晚點就已經無法避免了。我緊盯德國鐵路公司的手機應用程序,一邊隨時刷新本車次的信息,一邊尋找可能的轉車車次信息。列車繼續前行。我一面驚歎於德國鐵路公司雖然硬件狀況迭出,但是手機應用程序的即時更新做得卻令人佩服,這在我面對硬件設施巨大的不確定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一些信息的依靠。
我原本預訂的車次ICE 579居然因為列車出了技術障礙也晚點,讓我又燃起了一線希望。我繼續不停地在手機上刷車次信息,希望仍舊能夠趕上晚點的ICE 579。

德國鐵路公司手機應用程序顯示列車晚點和技術故障信息(7月2日)
抵達漢諾威中央火車站時,各站台已經是人聲鼎沸,各種列車晚點和取消的信息讓人無所適從。

漢諾威中央火車站(拍攝於7月14日)

漢諾威中央火車站站台顯示屏顯示列車取消信息(拍攝於7月13日)
令人沮喪的消息傳來了,由於另一列火車出現技術故障(這個解釋有些奇怪),或者網頁解釋是一處岔道維修(這個解釋大概能看得懂),ICE 579次取消,連我希望能趕上的ICE 79次也取消了。

德國鐵路公司手機應用程序顯示列車取消信息(7月2日)
我馬上刷手機,看看如何能轉乘其他車次及時抵達法蘭克福機場,或者哪怕是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這時候最讓人不知所措的是,手機應用程序所顯示的信息——這時候站台的顯示屏已經跟不上變化了——隨時有可能更改。在各種焦躁之後,一堆人蜂擁擠上一趟去附近聯合國歷史文化遺產名城希爾德斯海姆(Hildesheim)的區域列車,希望在那裏趕上一列途經法蘭克福開往瑞士巴塞爾的城際高速列車。
幸運的是,在我們到達希爾德斯海姆的同時,一列目的地是慕尼黑的城際高速列車雖然系統顯示已經取消,但是在晚點1小時6分鐘後也抵達了希爾德斯海姆,而且馬上就要開車。趕早不趕晚,我當即決定跳上這趟列車,理論上大概在18點39分就可以抵達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然後或者轉乘其他列車或者城市交通,或者叫出租車,應該可以提前一個多小時趕到機場,而我已經提前辦理了值機,只剩下交運行李這一步。這趟車對我而言簡直就是“救命車”!

德國鐵路公司手機應用程序顯示晚點的“救命車”(7月2日)
抵達法蘭克福之前的片刻安寧:中德雙向“田野調查”
在連過道都站滿人的車廂裏,我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列車開行無阻,手機上也沒有繼續顯示更多的晚點、誤點、取消、車輛技術故障、鐵路網線故障等信息,我離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只有3站之遙!看來我大概率可以趕上飛機了,這個想法讓我徹底放鬆了下來,周圍的人也安靜了許多。
我的右側鄰座是一個比我年輕的德國小夥子,他見我在讀一本德文書,就好奇地問我從哪裏來。於是我們開始了前半程的交流和對話。我首先介紹我是中國的大學研究人員,德國是我的研究對象,所以看德文書、聽德語廣播是很自然的事情,近期尤其關注德國的政治、政黨、對外關係、社會和經濟發展等內容。
他告訴我,他大學期間在北德地區唸的是社會學,畢業後自己創業,經常在外跑業務,同時還要照顧三個孩子。他問我怎麼看今天遇到的德國鐵路系統的混亂情況。我的回答是:德國真的要重點關注自己的民生,尤其是基礎建設問題了!以前的德國鐵路可不是今天這副讓人無可奈何的模樣,而是我們中國人學習的榜樣。請允許我作為外國的觀察者説一句也許不應該由我説的話:德國新政府與其決定加大軍事和安全投入,不如走對外謀求和平、對內大力投資經濟和民生的道路。他表示德國的問題確實很大,比如一再為人詬病的官僚主義。
他説,你簡直無法想象我經營自己的企業在税務上面要花多少時間,為了給三個孩子申請國家補貼又要花多少精力,我們的管理系統為什麼就不能找到一種方法,讓我這樣有家庭負擔的經營者更簡單地處理税務問題,把精力花在經營上呢?
由於我提到了安全問題,我們的對話就轉向如何看待俄烏問題,以及德國內部和外部看待德國和歐盟的選擇有何不同。如果可以用“刻板印象”(stereotype)來總結的話,那麼他作為一個受過大學教育、經營着自己的企業、生活在傳統家庭結構中的人,顯然是德國社會傳統的中堅力量代表,這樣的人的政治觀點一般傾向於保守。
果不其然,他對於俄烏問題的看法幾乎就是德國外交部表態的翻版,這也印證了我近兩年在德國的一個觀察,即除了在東德地區以外,德國人對政府的對外政策一般高度認同。我介紹了中國和“全球南方”國家對於俄烏問題不同於德國的看法,包括後蘇聯地區的歷史和民族國家構建、地緣政治、殖民主義視角的問題,以及對於歐洲再次引發世界大戰的擔心等。
我給他提了一個問題:現在德國對外同時以不同的方式介入了兩場戰爭,另一場在加沙地帶,現在甚至擴大到了伊朗,兩場戰爭都涉及德國對於自身的理解,而如何無條件地維護以色列的存在更是被德國定義為根本原則即所謂的“國家理由”(Staatsräson)。[2]
不過在我看來,德國在兩場戰爭中都面臨無法自圓其説的困境,不知你怎麼看我這種觀點?我當然知道任何有關以色列的討論在德國都是一個艱難的話題,一般德國人也不可能脱離當年納粹屠猶的“原罪”而評判以色列,但是我想知道他能不能和一個外國人就這個具有挑戰性的德國問題展開討論。
令我比較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從德國政府的“國家理由”立場來為以色列進行無條件辯護,而是試圖從國際法的角度,論證以色列政府行為屬於“自衞”,從而具有合法性。他的説法既與德國政府的一貫立場,也即國家敍事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也是他留給自己獨立思考的距離,同時又沒有脱離德國的“政治正確”範圍。我們的討論當然不可能把一個世界政治,乃至歷史敍事的難題説得清清楚楚,不過我們都瞭解到對方的認知框架可能與自己不同。
我則從一個陌生人而不是我熟悉的德國人那裏,獲得了德國人對於一些主要問題的看法,以及個人的看法與政府態度之間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對德國人看待問題的方式有了更為直觀的體會。我們的討論,也吸引了隔着過道的另一位中年人的興趣。他放下手中正在讀的書,很想知道為什麼中國要研究德國,以及中國的大學怎麼研究德國。於是我從“田野調查”者轉為被調查的對象。
從希望到絕望:還有沒出現過的意外嗎?
聊天正酣,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的列車到了卡塞爾(Kassel)之後,居然停在站台上不動了。廣播裏播報:本次列車應該在卡塞爾進行乘務人員交接班,但是接班的乘務人員還沒有到,我們只能等。
這個突如其來的情況也許純屬意外、罕見中的罕見,也許是一個技術問題(比如有可能前來交接班的乘務人員也是乘坐火車通勤,而他們的火車也晚點),或許也暴露了現代社會更依賴制度而不講情理的一面(即現有的乘務人員已經到了規定的下班時間,他們應該交接班,否則就是破壞了規矩)。
但是對於旅客來説,這個場景很難不令人感到荒謬:全車幾百人動彈不得、一切計劃都被打亂,僅僅是為了等候幾位沒有到班的乘務人員前來交接班,而且沒有任何他們何時能來交接班的信息。我若是經濟學家,早已開始運用模型來計算這趟列車因此可能帶來的經濟損失。半個多小時之後,列車乘務人員的交接班終於成功,我們得以繼續前行。但是這意味着,我原本提前一個多小時到達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再轉乘其他交通工具抵達機場的如意算盤極其危險。
這時我真的緊張起來了,因為很有可能我要面臨高價臨時改簽,甚至機票作廢的局面。於是旅途上半程的聊天不得不中斷,我開始不斷地刷手機應用程序,計算可能到達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的時間,以及尋找各種不同時間到達中央火車站之後的接駁可能性。
此前還發生了一件跟刷手機有關的插曲:我此行手機和電腦上網用的是國內租用的國際漫遊WiFi器,雖然精打細算租用到7月3日回國,但是忽視了一個細節:國內提供機器租賃服務的公司特地來電確認的“7月3日回國停用”,指的是北京時間7月3日零時。
除去德國夏季時間的時差6小時,我的漫遊器在我最需要隨時獲知車次信息的時候準時停機,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規矩和效率。幸好這列折磨人的城際高速列車提供WiFi服務,使我免於陷入信息黑洞。旅程的最後一段時間,我已經和很多其他心急如焚的旅客一樣,收拾好行李朝車門湧去,彷彿這樣可以加快到站和下車的速度。
這時,我的對話夥伴變成了一羣半大小子:他們是一羣中學生,結伴要飛往巴塞羅那,航班起飛時間幾乎和我一樣。於是我們不停刷手機,相互報告本次列車的最新信息,以及各自找到的各種接駁車次。這是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患難共同體”,不過我們相互通報信息也許起到了緩解焦慮的作用。按照列車不斷公佈的晚點信息,我們先後期待趕上18點44分、18點47分、19點11分、19點24分的不同列車,只要趕上任何一趟車,12分鐘就能抵達機場,這樣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完成行李託運、出關、安檢、直奔登機口等一系列程序(各環節之間的距離遠近暫且忽略為零),這可能已經接近在一個大型機場辦理國際航班登機所需要的極限時間了。
但是,就在列車抵達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的時候,最後一個意外還是不出意外地發生了:火車停在站外鐵道上,不動了。廣播説明:由於今天大面積晚點,很多列車現在都在等待進站和發車,站台暫時空不出來,請大家耐心等待!這一等,又是20多分鐘。我們能夠及時抵達機場辦理登機的最後一絲希望淪為泡影。但我們也只能去機場,或者去值機櫃台“死馬當作活馬醫”碰碰運氣,或者直接找航空公司改簽、另購機票。
這是一張具有我個人“歷史意義”的手機截屏:

德國鐵路公司手機應用程序顯示的法蘭克福輕軌列車8號線(7月2日)
應用程序告訴我,這趟法蘭克福輕軌8號線列車將於20點抵達法蘭克福機場區域列車站台,距離直接位於機場下方的長途列車站台205米,步行時間15分鐘,也就是説20點15分可以抵達機場地下層,飛往上海的航班起飛時間是21點5分。我於是拖着30多公斤行李進行了登高型衝刺,期間準確辨認路標,沒有走一絲錯路,在飛機起飛前50分鐘趕到了漢莎的值機櫃台。值機櫃台的女士禮貌地問:您的航班信息?我説:上海!已經辦過值機!她説:上海?先生,您直接去二樓漢莎辦公室改簽吧,今天飛是不可能啦。
體系性失靈和德國泡泡:一個自詡“德國通”的德國認知
當我回想起這一次選擇從德國東北部的柏林開始乘坐火車,西行至漢諾威,轉車南下法蘭克福去趕航班回國的時候,不由得也像熟悉德國的朋友一樣,質問自己為什麼會低估德國鐵路的不準點問題。就連旅途中一同聊天的德國人,也跟我説他要是到國外出差都會提前一天去法蘭克福機場,在機場賓館住一晚,第二天從從容容登機。那麼我作為一個自詡的“德國通”,為什麼會讓自己如此狼狽?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可能是我總是認為現如今的德國仍舊是那個我熟悉的、曾經的德國。
20多年前的德國,高速鐵路橫貫東西南北,出行完全不是我們習慣的大站到大站的做法,而且全國網絡協同,真正做到了隨到隨走,任意轉車。正是帶着這種過去形成的認識,我沒有把列車晚點當一回事,即使某一趟車晚點,還有無數轉乘其他車次的可能性呢!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我在國內已經適應了基礎設施日新月異、技術水準不斷提高的環境,而德國很有可能在過去的高水準上不進則退,硬件設施甚至是肉眼可見的陳舊和老化。
如果説7月2日這一天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我事後才知道,這居然是德國今年為止最熱的一天![3] 但是我一路上遇到和聽聞的技術故障之頻繁(列車衞生間不能使用、鐵路網電路故障、鐵軌維修等等,尤以列車空調因高温不能啓動最為奇特:難道安裝空調不就是為了應對高温天氣嗎),運營系統問題之多(列車晚點、車站調度不暢、車次取消等等),以及管理制度僵化之嚴重(全車乘客因為乘務員換班遲到而等候半個多小時),已經遠遠不能用極端天氣作為藉口而為德國鐵路解脱責任了。
這一天,德國長途列車的準點率僅僅維持在35.5%。[4] 這個負面紀錄——這僅僅是2023年12月以來的最低紀錄,反映了德國鐵路,乃至傳統的體系性“德國(整體形如一個)公司”(Deutschland Inc.)的失靈。對於一個親歷者,而且是“德國通”而言,這一天在我認識德國的意義上成為“歷史性時刻”。這不再是那個以秩序和效率為標誌的德國,如果借用德國文化史家施賓格勒(Oswald Spengler)對於文化的“生命週期”的分析,我看到的是一個步履蹣跚、止足不前的德國。
這種體系性失靈,在德國社會多年來對鐵路系統批評和嘲諷不斷、一再呼籲增加投資的映襯下,在德國面臨的種種外部和內部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挑戰面前,顯得尤其諷刺。把德國基礎設施目前的這種狀態,對比德國默茨政府計劃在2025年度財政預算相應的支出計劃——為鐵路、公路和橋樑等基礎設施投資220億歐元,國防和軍事開支將達到624億歐元,[5] 安全與基礎建設孰輕孰重,可能是德國社會,尤其是德國政治精英需要仔細斟酌的問題。
讓我最為吃驚的,是我在7月2日這一天觀察到的德國人的態度。不妨設想一下:如果全中國的鐵路系統在這一天崩潰至此,中國的旅客和社會輿論的反應會是什麼?而德國人呢?我一整天在不同的高速、區域和輕軌列車裏,在不同城市的大小車站裏,居然沒有聽到任何人高聲叫嚷,更沒有人哭鬧、圍攻乘務人員和車站工作人員,大家抱怨歸抱怨,但是依舊選擇要麼等待,要麼轉車,要麼自救。我在交談中聽到的抱怨,都是一種精巧地選擇了修辭的自嘲,而沒有轉化為對他人、對現狀的攻擊。
那麼,這種在中國人看來驚人的耐心與從容,背後隱藏着怎樣的個人心理結構和社會運行結構?當然,德國的輿論中不乏對於基礎設施建設的不滿,但是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採取行動時的拖沓,這何嘗不是一種泡泡——一種躲在往昔成就的餘蔭下心安理得,以言語代替行動,但是維持了文明體面的泡泡?但是這種泡泡,讓一位外國人不得不使盡渾身解數調動自己具備的個人素質,去獲取本應由一個運轉良好的制度提供的公共產品。
我之所以歷經德國鐵路公司帶來的種種問題,最終仍然成功抵達機場,主要憑藉個人具有的三種素質:第一,懂語言,任何一個不懂德語的外國人,在這一天必定手足無措,至少無法及時找到所需的信息;第二,有體力,尤其是抵達機場最後階段的負重衝刺,屬於老弱婦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第三,沒有失去耐心,實際最後一段坐輕軌去機場的旅程,明明知道所剩時間不足卻依舊前往,已經是反常識性的嘗試。
尾聲:德國的閃光點
雖然我的焦點在於德國的體系性失靈,但是這個體系仍舊不乏温暖和閃光點。當我以衝刺速度出現在漢莎櫃枱前,漢莎的當值女士先是讓我去二樓漢莎辦公室改簽,又想了一下,説:我來替您先打個電話吧!她拿起電話,連續撥了幾個號碼,最後接通後簡要地描述了我的情況,然後放下電話説:先生,把您的護照給我,今天您還能飛。於是,我在離起飛時間還剩50分鐘之際,開始辦理行李託運和登機手續,然後一路狂奔、連聲道歉申請優先通過海關和安檢,以最後一個乘客的身份,衝向登機口。
註釋:
[1] Deutsche Bahn AG / Axel Hartmann, Erläuterung Pünktlichkeitswerte für den Juni 2025, https://www.deutschebahn.com/de/konzern/konzernprofil/zahlen_fakten/puenktlichkeitswerte-6878476.
[2] Bulletin der Bundesregierung Nr. 26-1 vom 18. März 2008, Rede von Bundeskanzlerin Dr. Angela Merkel vor der Knesset am 18. März 2008 in Jerusalem,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breg-de/service/newsletter-und-abos/bulletin/rede-von-bundeskanzlerin-dr-angela-merkel-796170.
[3] AFP, Infrastruktur „auch ohne Extremwetter störanfällig: Bei Hitzewelle waren nur 35,5 Prozent der Bahn-Fernzüge pünktlich, 04.07.2025, https://www.tagesspiegel.de/wirtschaft/infrastruktur-auch-ohne-extremwetter-storanfallig-bei-hitzewelle-waren-nur-355-prozent-der-bahn-fernzuge-punktlich-13972619.html.
[4] 同上。
[5] Die Bundesregierung, Fragen und Antworten zum Bundeshaushalt 2025: So kommt Deutschland voran, 11.07.2025,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breg-de/aktuelles/faq-bundeshaushalt2025-2356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