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亞阿光速“和解”?這顯然又是一次特朗普式的“和平協議”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他們打了很長時間的仗:35年,但現在他們是朋友了。而且他們會是長期的朋友。”
別誤會,這不是針對俄烏局勢,而是特朗普對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兩個宿敵所講的話。正等待和普京會面的特朗普最近可謂志得意滿,在這之前,他剛剛見證了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和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在華盛頓簽署了《關於和平道路的聯合聲明》,並宣稱在自己的努力下,南高加索地區實現持久和平的前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有希望。
當然,這番話明顯是自吹自擂,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修復關係,這是由兩國關係的固有問題和歷史淵源決定的。迄今為止,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領導人僅簽署了和平宣言,而非正式的和平協議。美國作為該協議的見證人和事實上的擔保人,如何確保協議能夠順利履行也是一個現實難題。
本次亞阿簽署的“高加索和平協議”是“特朗普式勸和風格”的典型產物。其典型特徵是:對沖突各方施加影響力,迫使他們達成和平協議,同時宣稱美國“提供了和平保障”,要求“被保障國”無條件對美國資本進行准入。除此之外,特朗普本人也能撈一筆不菲的政治聲望(比如阿利耶夫和帕希尼揚已經宣佈,他們將向諾貝爾委員會提交一份提案,授予特朗普諾貝爾和平獎)。
西方媒體對這個協議簽署感到歡欣鼓舞,他們宣稱協議結束了俄羅斯和伊朗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拋開這些自吹自擂式的宣傳,我們真正應當瞭解的是,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究竟達成了什麼協議,該地區的未來態勢將如何發展,以及這份聲明能起到多大作用。

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於8月8日發表聯合聲明説,兩國當天草簽了《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關於建立和平與國家間關係的協議》文本,兩國“終於創建了建立睦鄰關係的條件”。BBC
特朗普的“和平之路”
“我們希望擺脱俄羅斯的影響,融入歐洲。但只有和阿塞拜疆達成切實可行的和平協議,才能實現這一目標。”2023年,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亞美尼亞政府高級官員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這樣説。
2023年第三次納卡戰爭後,阿塞拜疆重新掌控整個納卡地區,亞阿領土爭端以亞美尼亞的徹底失利告終,阿塞拜疆開始尋求通過談判鞏固勝利成果。而對亞美尼亞來説,這場慘痛的失敗也成了擺脱對俄依賴、重返歐洲一體化、走上“新道路”的契機。但要做到這些,亞美尼亞必須先與阿塞拜疆,再與其幕後支持者土耳其達成和平協議。
阿塞拜疆完全看透了亞美尼亞的心思。這也是阿塞拜疆在完全控制納卡地區後,不急於達成“和平協議”的原因:當一方比另一方更需要協議時,另一方就能不斷提高要價,從而獲得更多利益。
作為讓步,阿塞拜疆希望亞美尼亞同意打通“贊格祖爾走廊”,以連接阿塞拜疆本土與位於亞美尼亞和伊朗邊境的納希切萬自治區。這條走廊位於亞美尼亞南部休尼克州,長約32公里,是阿塞拜疆本土與飛地納希切萬間唯一的陸路通道。
對阿塞拜疆而言,打通這條走廊不僅能結束納希切萬自1991年起的陸路隔絕狀態,還能打造一條從裏海到土耳其的戰略運輸幹線,整合石油、天然氣管道及光纖線路。走廊開通後,將加強阿塞拜疆與土耳其的“突厥語國家聯盟”聯繫,也為其參與歐盟主導的“南部天然氣走廊”提供便利。
正因對贊格祖爾走廊極為重視,阿塞拜疆將其列為與亞美尼亞談判的核心議題。在接觸中,阿塞拜疆堅持要求給予走廊治外法權,即位於亞美尼亞境內的贊格祖爾走廊不受亞美尼亞法律約束。這一要求讓亞美尼亞無法接受,談判陷入僵局。
2025年3月出現轉折,亞阿就未來和平協議的關鍵問題達成一致。同時,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就贊格祖爾走廊提出妥協方案:找一個“國際信譽良好”的國家擔任談判擔保人。
特朗普注意到並重視這一或許是無心的表態,最終促成亞阿在華盛頓簽署聯合聲明。隨後,特朗普指示國家安全團隊分別與埃裏温、巴庫高層接觸,他本人還兩次致電兩國領導人,明確表示願以美國國家信譽作擔保,協調過境機制具體條款,推動雙方放下分歧到華盛頓磋商。
談判中,美方強調亞美尼亞不會喪失主權。“我的方案會讓阿塞拜疆在充分尊重亞美尼亞主權的前提下進入納希切萬,”特朗普保證道。同時,美國在亞美尼亞美僑團體的影響下向阿利耶夫施壓,最終阿利耶夫做出讓步,同意參加“華盛頓和平峯會”,雙方達成“過境妥協方案”。
亞阿雙方同意,包括贊格祖爾走廊在內的過境通道,將命名為“特朗普國際和平與繁榮之路”(TRIPP)。有非官方消息稱,這個帶有討好意味的名稱是亞美尼亞方面提出的。

阿塞拜疆境內通往贊格祖爾走廊的公路和鐵路建設正在進行中。
所謂的“雙贏”
與最初的預想不同,8月8日的華盛頓“和平峯會”上,亞阿雙方僅簽署了一份框架宣言。這份宣言僅勾勒出未來和平的大致輪廓,但文本中清晰記錄了簽署國的讓步與所得回報。
“這不是停戰協定,而是和平條約。”特朗普如此評價這份聲明。
顯然,這樣一份聲明絕不可能替代正式的和平條約,但其成功之處在於,因有特朗普的背書,如今任何違反或抵制該聲明的行為,都將被視作對特朗普個人權威與顏面的挑戰,挑戰者也需承擔相應後果。此外,或許是迫於特朗普的壓力,這份聲明成了能讓雙方都覺得自己“贏了”的妥協結果。
首先,聲明中其中一個條款讓亞美尼亞十分滿意:簽署國“承認需構建一條邁向光明未來的道路,不受過往衝突的矇蔽,同時考量各國為最終解決問題創造的條件,並在領土完整不可侵犯及相互摒棄復仇企圖的基礎上建立睦鄰關係”。簽署國還確認“兩國間開通溝通渠道,對在本地區確立穩定、領土完整及管轄權至關重要”。這一條款意味着,包括“贊格祖爾走廊”在內運輸通路要對亞阿兩國同時開放,不能厚此薄彼,讓某一方單方面從中獲利。
“贊格祖爾走廊”等運輸通路關乎阿塞拜疆的核心利益,若沒有特朗普施壓,阿塞拜疆肯定會強硬拒絕亞美尼亞提出的開放通路、兩國共同獲益的要求。華盛頓聲明給亞美尼亞當局吃了定心丸,從法律層面明確未來的和平談判要在運輸通路全面解除封鎖的前提下進行,無需亞美尼亞單方面讓步。這對當前內憂外患的亞美尼亞帕希尼揚當局而言,無疑是一項不小的“外交勝利”。
聲明的不足之處是缺少亞美尼亞特別期盼的有關遣返亞美尼亞戰俘的條款,但這與運輸通路的開放相比,不值一提。
至於阿塞拜疆的收穫的利益,情況則略有些複雜,其“收穫”並未明確列在聲明中。不過,據悉各方已同意聯合呼籲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歐安組織),要求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對納卡問題的相關工作進行總結並最終停止歷史使命。
這對阿塞拜疆而言是重大政治勝利,因為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一直致力於和平解決納卡衝突。阿塞拜疆在這一問題上與該小組存在分歧,阿方認為,在徹底收復納卡地區後,納卡問題已得到解決,不再有任何爭議,也無需任何國際組織介入“調解”。亞美尼亞則持不同觀點,強調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的人權保障問題尚未解決,因此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應繼續開展工作。
一旦亞美尼亞被迫承認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的歷史使命已終結,就意味着其正式認可納卡地區不存在任何領土爭議,這將是阿塞拜疆的又一巨大勝利。此外,美國將廢除1992年《自由支持法》第907條修正案,解除對阿塞拜疆國防合作的限制,這也可算作阿塞拜疆從聲明中獲得的利益。
因此,阿塞拜疆也完全有理由認為自己是贏家。“伊利哈姆・阿利耶夫總統贏得了戰爭,現在又贏得了和平!”阿塞拜疆總統助理希克梅特・哈吉耶夫如是説道。
仍有不小的麻煩
由於聲明讓雙方都認為“自己贏了”,因此聲明的出爐出乎意料地順利。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因此發文稱讚,稱聯合聲明是實現該地區和平的“關鍵一步”。英國《衞報》更是直接打出了“和平條約預計將扼殺華盛頓競爭對手在該地區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文章標題。
在這些西方政客和媒體的樂觀表態中,他們高興地認為“俄羅斯已經在高加索地區退場”。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特朗普真的有化干戈為玉帛的神奇魔力?在他的斡旋下,高加索地區此後難道真的能夠排除俄羅斯影響力,迎來長久和平?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首先,這份由特朗普促成的《關於和平道路的聯合聲明》實則只是一份缺乏實質制約力的框架性文件。阿塞拜疆最核心的訴求:亞美尼亞從憲法層面徹底放棄對納卡地區的主權訴求,至今沒有得到滿足。儘管亞總理帕希尼揚曾提到可能在2027年就新憲法舉行公投,且新憲法會避開卡拉巴赫問題,但這一計劃充滿不確定性。帕希尼揚當前在國內支持率僅13%,還面臨前總統科恰良、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等勢力的猛烈衝擊。即便公投得以舉行,也很可能引發亞美尼亞社會的嚴重分裂。
特朗普力推的“特朗普國際和平與繁榮之路”(TRIPP)也有很多潛在的風險。伊朗已明確將這條由美國主導的走廊視作重大威脅,伊朗最高領袖顧問韋拉亞提稱“無論俄羅斯是否支持”伊朗都會全力阻撓走廊建成,還警告這裏將成為“特朗普僱傭兵的葬身之地”。此外,這條走廊的實際經濟價值也值得懷疑,它主要惠及的是納希切萬和亞美尼亞休尼克州這兩個人口稀少的偏遠區域。
更何況,阿塞拜疆實際上對“持久的和平”興致缺缺。其總統小阿利耶夫此前曾威脅要以武力奪取走廊,還不斷將亞美尼亞部分地區稱為“西阿塞拜疆”。阿塞拜疆的軍事優勢,讓亞美尼亞很難對其建立信任。
另外,美國對這一地區的興趣能維持多久也很難説。南高加索的和平向來依賴外部力量推動,但這些力量本身是會轉移的。歷史上,俄羅斯、土耳其、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都曾在這一地區發揮過作用。特朗普將自己定位為最終的“和平締造者”,但他的任期和“三分鐘熱度”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的爭議地區納戈爾諾-卡拉巴赫
俄羅斯雖對亞美尼亞的“轉向西方”感到失望,但其影響力並未完全消失。俄外交部對“華盛頓峯會”給予“積極評價”的同時提醒道:亞阿關係正常化的當前階段“始於俄羅斯的直接援助和核心作用”,且俄羅斯參與的三邊協議依然有效。扎哈羅娃進一步強調,該地區問題的最佳解決辦法,應是“在俄羅斯、伊朗和土耳其等周邊國家支持下,由地區國家自主探索並落實”。她還警告,域外力量的介入應致力於鞏固和平,而非製造“新的、甚至更大規模的流血衝突”。這充分説明俄羅斯還遠未放棄在南高加索的影響力,俄羅斯的制約也會影響到亞阿和平的最終到來。
阻礙亞阿兩國實現和平的根源則是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之間那道如天塹般的歷史傷痕與民族隔閡。特朗普促成的聲明,其實有一種“想要用紙包住火”的感覺。
上世紀80年代末一位在納卡地區考察的蘇聯學者曾對亞阿兩國的民族隔閡有過深入的觀察,結果令人震驚:亞阿兩國的跨民族婚姻遭官方禁止,學校按民族分校教學,就連兒童足球隊、縫紉班這類團體也按民族劃分。而後來爆發的衝突,正是社會聯繫被系統性割裂後的必然結果。修復這些被撕裂的“社會、文化聯繫血管”,絕非特朗普那般大筆一揮,或是一場一小時的“和平峯會”就能完成。這需要漫長、艱難且真誠的付出,而不是外部強加的速成之計。
阿塞拜疆前領導人蓋達爾・阿利耶夫(阿現任總統小阿利耶夫之父)曾有過彌合民族矛盾的宏偉設想。然而在進入2010年代後,受西方影響,亞阿兩國又回到了更傾向於“思考如何分割”的老路。特朗普或許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急於求成的行事風格,“投機”般接手他人眼中“地緣政治死衚衕”的項目,而非着眼於更具戰略價值的合作(如北方海航道),是很難真正解決問題的。
所謂特朗普式的“和平”
特朗普近期在外交戰線上多線出擊,頻繁現身於國際熱點問題的調解之中。但這種多線作戰的外交策略往往難以做到精細謀劃與深入推進,明顯有一種“粗製濫造”的感覺。
華盛頓亞阿“和平峯會”和聯合聲明的出爐出人意料的順利本就不太正常(2025年3月亞阿雙方還一度談判破裂,特朗普入場後光速“和解”,這顯然極不正常),而且亞阿雙方均宣稱自己是“贏家,這也反映出雙方實際上對協議內容都存在一定程度的不滿。這份聯合聲明從誕生之初就已埋下了不穩定的種子,就像一顆隱藏的炸彈,隨時可能因各種矛盾的激化而引爆。
特朗普倉促地壓迫雙方召開“和平峯會”,真實動機是給自己撈取政治聲望,他在亞阿、巴以、泰柬等問題上的活躍説明了這一點。再結合8月15日舉行的俄美領導人阿拉斯加會晤,我們就能看出特朗普的“和平風格”的內核是什麼:四處出擊,不預設前提,不提前溝通,先進行極限施壓,用接近強迫的方式開啓“談判”,再宣稱自己達成了“重大成果”,以此給自己和美國塑造“和平衞士”的形象並撈取政治聲望和資本。
此前,特朗普前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曾表示,特朗普尋求實現烏克蘭和平是為了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特朗普的表現也證明了這一點,他一邊説“我不是為諾貝爾獎搞政治”,一邊又讓白宮發言人把每月促成的“停火或協議”列出來,吹噓成自己的成績。他一邊接受亞美尼亞總理和柬埔寨首相提名他成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的討好,一邊又抱怨委員會“只給自由派發獎”。
但特朗普想要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願望恐怕難以實現,因為他的“和平奇蹟”根本經不起檢查:加沙停火時斷時續,盧旺達問題藏着美國攫取礦產私心,烏克蘭問題則到現在還未實現有意義的停火。這更説明特朗普在外交戰線四處出擊的真實目的:把戰區當片場,把難民當羣眾演員,把血淋淋的衝突剪成自己的宣傳片,就為了拿到那個鍍金獎盃。
亞阿雙方在這種背景下達成的任何“和平聲明”“和平協議”都充斥着特朗普式和平的粗糙感和荒謬感,“和平聲明”缺乏溝通,缺乏文本的雕琢,也沒有切實的和平基礎。俄伊等國的堅決反對和暗中阻撓、走廊本身的脆弱性,以及最根本的兩國人民心中未消的敵意,都預示着“特朗普路線”將面臨巨大阻力。
亞阿之間歷史與社會的“核反應堆”已被加熱千百年,其冷卻過程絕非一份缺乏實質內容的聲明所能描繪。這份聲明與其説是解決方案,不如説是複雜棋局中一步充滿變數的棋,其實際效用遠沒有西方歡呼聲中所想象的那般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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