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阿拉斯加峯會,既是“慕尼黑”,也是“雅爾塔”?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地處北美西北角的美國阿拉斯加州,與俄羅斯的遠東疆域之間僅隔一個白令海峽。
1728年,被彼得大帝外聘來、並最終當上俄羅斯海軍艦長的丹麥冒險家維圖斯·白令(Vitus Bering),率領俄國考察隊第一次航行穿越了這條海峽,從而證明了亞洲與美洲之間並無陸地相連。為紀念他的這一偉大發現,後人將該海峽命名為“白令海峽”。不久之後,阿拉斯加作為探險和殖民“戰利品”被劃入沙俄的版圖。
1853年,俄羅斯與奧斯曼爆發了這兩大帝國自16世紀以來的第十次絞殺,因為這場戰爭中最長和最重要的戰役在克里米亞半島進行,史稱“克里米亞戰爭”。當時,英法兩國權衡利弊後,決定站隊已經式微的奧斯曼,以抵擋沙俄在歐陸繼續做大。
與眼下的俄烏戰爭一樣,當年的那次兵戎相見一打就是三年,耗盡了沙皇的國庫,並以俄方失敗告終;而英國則趁勢加強了在北美的擴張,特別是英屬哥倫比亞(今加拿大西部大省),直接威脅到人煙稀少、易攻難守的俄屬阿拉斯加。
為了爭取美國牽制英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出於地緣政治考慮,於1867年以700萬美元外加20萬美元手續費(相當於每英畝2美分)的價格“賤賣”給美國。

美國用於支付阿拉斯加的720萬美元支票
158年後的今天,熱衷做交易的特朗普作為當年“買方”美國的代表,在此設宴款待一直希望恢復昔日“賣方”俄羅斯榮耀的普京總統,商討如何結束一場因俄羅斯2014年收復克里米亞而引發的俄烏戰爭。
這是一次多麼具有反諷和象徵意味的歷史循環?
對普京而言,阿拉斯加是一塊刻在俄羅斯歷史記憶中的舊疤,當年失去這塊地藏豐富的土地無疑象徵着帝國的衰落,如今在此與世界首強博弈,他可以向世人展示俄羅斯的強勢迴歸和重温當年俄美戰略伙伴的往事。
而對特朗普來説,這片土地代表着美國史上最划算的“政治經濟交易”,正好契合他作為商人總統的世界觀:任何東西都可以談判、都可以交易,包括戰爭與結盟。
在這種雙重心理投射之下,這次的普特峯會在還沒開幕前就隱喻着無聲的博弈。
阿拉斯加的地緣位置也讓這場峯會顯得別具意味:它既遠離華盛頓這樣的政治中心,也貌似不在莫斯科的中央權力半徑內,是一個能讓人回味兩國親近歷史以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係的僻靜之地。
這個選擇彷彿在提醒外界:這是一場既親近又艱辛的對話。普特倆人一直惺惺相惜,彼此欣賞,但兩國的利益之間卻隔着一條由歐洲人發現的冰冷水域。也就是説,結束俄烏戰爭,普京特朗普談得再熱絡和諧,倆人的目標再接近,都很難罔顧和逾越烏克蘭及其歐洲人的利益關切。
更重要的是,峯會定在阿拉斯加,不可避免地喚起外界對“交易”與“綏靖”的聯想。
歐美媒體已經開始揣測,這場會晤可能是俄烏衝突的轉折點——倒不是因為它會帶來具有突破性和持久性的和平,而是因為它可能成為一次新的權力分配嘗試,就像當年在雅爾塔的三巨頭一樣。
而烏克蘭及其歐洲諸國更擔心的是,普特峯會可能演變為另一次“慕尼黑”:在當事國不在場的情況下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當年是捷克斯洛伐克的蘇台德,今天是克里米亞及烏東地區。
特朗普:制裁是假,抽身是真
不久前,出於對普京的“失望”,特朗普威脅要對俄增加100%的關税以及“次級制裁”,如果莫斯科不在50天內達成停火的話。在歐洲的壓力之下,他甚至將期限縮短為10天,上週五到期。
就在期限快到之前,特朗普卻派自己的特使史蒂夫·威特科夫(Steven Witkoff)去拜會俄羅斯總統,為自己找台階。普京借坡下驢,答應不久舉行俄美峯會,以解決持續了3年的戰爭。就這樣,莫斯科一個簡單的見面應承,就悄然化解了美方的“最後通牒”。
其實,特朗普的制裁威脅本來就是説給國內和歐洲聽的,而且也的確達到了預期效果:烏克蘭和歐洲為特朗普的態度轉變竊喜,並視其為局勢的一個“轉折點”,以為美國的天枰(終於)又重新傾向澤連斯基了。
但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對“變臉大師”特朗普而言,“轉折”往往是“轉折的轉折”;在他的政治世界裏,“制裁”從來都不是目的,而是交易的手段。
特朗普深知,美國普通公眾對於“制裁”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新聞標題和報道中幾句“美國再次對俄羅斯加大制裁力度”的強勢表態,而總統的操作空間其實極大:制裁可以宣佈,制裁名單可以拉長,但具體措施可以延遲落地或摻水稀釋,制裁力度甚至還可以成為與莫斯科暗中討價還價的籌碼。特朗普精於此道,他深諳如何用一紙製裁令在國內塑造強硬形象,同時又在國際上保留交易餘地。
既然制裁是假,那什麼是真的呢?
特朗普不想、也不打算讓美國長期陷在烏克蘭這個泥潭裏。他很清楚,美國選民對歐洲戰事的耐心遠比對中東衝突短暫,因為俄烏戰爭既不關乎美國本土安全,也不危及它的核心利益,卻吞噬着數以百億計的美元財政。
對於一個以“美國優先”為政治信條的人來説,這是筆極不划算的“爛賬”。那麼多的錢與其扔在烏克蘭打水漂,不如將其用在國內修路、降税、給基礎設施貼上“特朗普製造”的標籤,讓選民看得見、摸得着,變成毛澤東當年所説的“既好看、又好吃”的東西。
當然,還有比基建降税等更大的“誘惑”在向他招手,那就是作為“和平締造者”的歷史定位。特朗普從不掩飾對諾貝爾和平獎的嚮往,他的意思是:“你奧巴馬能拿,我也能”。他幾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如果能結束俄烏戰爭,這將是歷史性的成就。”
從這個意義上説,阿拉斯加峯會對特朗普而言不僅是一場交易性談判,更是一幅精心設計的歷史畫卷:在情感和歷史上連接兩國的阿拉斯加,與強人普京達成停火協議,哪怕是類似“停火”的約定,都有可能作為他個人的高光時刻被載入史冊。
在特朗普的政治營銷理念中,瞬間有時比結果本身更有價值。我們可以發現,他介入國際調停時一般優先考慮以下兩點:第一,他個人是否能因此載入史冊,或為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加分;第二,是否能給他個人以及美國帶來“實惠”好處。

“和平締造者”特朗普和衝突雙方在白宮: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左)和亞美尼亞總理帕西尼揚 圖源:路透社
以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日前在白宮簽署的和平協議為例:兩國衝突持續了數十年,調停努力都未果,德國總統今年四月還去那裏斡旋過。特朗普一出手效果立馬顯現:他派出自己的“萬能特使”威特科夫,三下五除二就讓雙方達成了和解。從圖片中特朗普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的確為此感到自豪和興奮。

雖然“阿亞和約”的細節尚不清楚,但有兩點是肯定的:
阿塞拜疆與納希切萬“飛地”之間的通道(地圖紅色標記處)將被命名為“特朗普國際和平繁榮之路”(TRIPP),特朗普本人也再次被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美國成功介入南高加索這個俄羅斯傳統勢力範圍,並獲得TRIPP(42公里長)為期99年的開發和運營權,包括鐵路、輸油管道和光纖網絡等,預計可從中獲得40%的收益,還能控制歐亞大陸這一關鍵物流通道,削弱俄羅斯和伊朗在該地區的影響力,並幫助歐洲減少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
阿亞之間的和解顯然給特朗普帶來了“名利雙收”的結果,可以想象,他當然也希望阿拉斯加峯會能給他帶來更令世人矚目的高光時刻。
但是,阿亞衝突與俄烏戰爭絕不是同量級的事務。在烏克蘭問題上,美國與歐洲有着不同的戰略目標,因而特朗普不僅要面對普京,還要安撫烏克蘭和歐洲盟友。但他清楚:大西洋代表的是過去,太平洋才是美利堅的當下和未來。只有儘快解決烏克蘭這個難題,方能“騰手抽身”出來對付中國。
近年來,美國兩黨在一個問題上的共識日益堅定:未來幾十年的全球主導權之爭,關鍵戰場在印太地區,而核心競爭對手則是中國。這意味着,美國必須騰出手來,把財政、軍事、外交資源更多地投入到這個新的戰略重點上,強化在南海、台海、菲律賓羣島、日本和澳大利亞的軍事存在,推動“印太版北約”的成形。
特朗普的團隊很清楚,俄烏戰爭並不是一件“壞事”:它既能消耗俄羅斯的有生力量,又讓歐洲在安全上更加依賴美國,對美國軍工業更有好處。但如果戰爭拖得太久,多少都會分散美國的精力和對印太的投入,拖慢對中國的戰略遏制的部署,所以,美方認為與其被拖着,不如現在就抽手。
在這種背景下,雙方在阿拉斯加的握手就不只是結束一場戰爭那麼簡單,而是一次重要的戰略機遇。表面上,特朗普是在促成和平,實際上,他是在為美國的全球戰略清空烏克蘭這個“負資產”,騰出手去應對下一個更大的博弈。
美國副總統萬斯日前接受福克斯採訪時明確表示,他和特朗普總統均認為“美國對烏克蘭戰事的資助已經結束”。歐盟若欲解決問題,應通過向美國軍火商採購援烏武器等方式進行更直接的資金投入,“但美國不會再自掏腰包”。
特朗普日前也明白無誤地重申,儘管他計劃繼續推動下一輪俄烏衝突最高級別會談,讓普京與澤連斯基坐到同一張桌前,但15日的美俄峯會不會邀請烏克蘭總統,因為澤連斯基堅持領土完整的要求是一種“干擾”。
這就是特朗普式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過,他的交易手段談不上“高明”,他的強項其實就是“敢於下手”和“拉得下臉”:先當着全世界的面逼烏克蘭優先出賣戰略礦產;之後正式宣佈停止給烏克蘭出錢軍援,歐洲要幫忙的話,就直接花錢來買軍火;再通過峯會開始與莫斯科進行實質性的交易,從俄方拿足夠的好處。
在這一邏輯之下,烏克蘭的得與失,對美方而言就太微不足道了。
普京:談不談,和誰談,戰略主動在我
在過去一段時間裏,普京見識了特朗普的多副面孔:好哥們的助力、青春期的逆反和更年期的無常。但無論特朗普如何變,普京都基本保持了“四兩撥千斤”的戰略定力。
這份自信和淡定一方面或許正是來自他對特朗普個性以及“制裁是假”的清醒認識,另一方面也是源自以下幾點:
首先,俄羅斯軍事實力盡管受到西方制裁和技術封鎖的影響,但在烏克蘭東部和南部的戰場上依舊保持了較大的韌性和主動權;
其次,俄羅斯在能源市場上的角色依然舉足輕重,儘管歐洲正努力減少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但冬季即將到來,能源議題仍然是俄羅斯影響力的重要槓桿;
還有,油氣大國、核武大國和擁有否決權的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三重”身份,為俄羅斯爭取到了不小的國際迴旋空間。
同時,對普京而言,這次峯會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展現俄羅斯戰略自主性的一個重要舞台。事實上,自從2022年2月俄羅斯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以來,他的目標始終圍繞重塑俄羅斯與西方,尤其是與美國的關係,以及保障俄羅斯在其周邊地區以及全球其他區域的核心利益。

2018年俄羅斯大選,普京輕鬆獲得壓倒性勝利。
這次在阿拉斯加,普京很有可能會把以下目標和訴求作為談判籌碼:
第一,承認俄方對克里米亞及其在烏克蘭已佔領土的控制權和歸屬權,或者,作為交換,烏克蘭軍隊撤出頓巴斯地區(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俄軍撤出蘇梅、第聶伯羅彼得洛夫斯克和哈爾科夫地區;
第二,烏克蘭承諾放棄加入北約並停止敵視俄羅斯;
第三,推進烏克蘭非軍事化及憲政改革;
第四,實現俄美關係正常化,美國逐步取消對俄製裁,停止幫助歐洲軍事援烏。
其中第四點最為重要。普京很清楚,只要能實現與華盛頓緩和關係,把特朗普從烏克蘭這輛戰車上“解放”出來,澤連斯基竭力組建的“歐洲防線”就會不攻自破,戰場上的抵抗自然也就難以為繼。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一直以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把澤連斯基和歐洲排除在外,堅持與特朗普進行對等的單邊談判。説白了,這次峯會雖然因俄烏戰爭而起,其實是重啓之前被中斷了的俄美關係正常化進程。
俄羅斯副外長里亞布科夫12日表示,俄羅斯將此次峯會視為修復緊張關係、解決長期爭端的機會。俄方希望此次活動能夠“推動雙邊關係正常化”,並幫助兩國在若干問題上“取得進展”。
俄烏戰爭開始時,俄方提出的目標是:
1)“去軍事化”,説白了就是摧毀烏克蘭的軍事能力,使其無法對俄構成軍事威脅;
2)“去納粹化”,即推翻親西方的澤連斯基政府,重新扶持親俄的力量上台;
3)烏克蘭中立化,如放棄加入北約等;
4)保護烏東地區俄裔居民的權益;
5)對俄羅斯的“安全保障”,也就是説,西方保證今後不在俄羅斯勢力範圍內搞動作。
如今仗已打了三年,從結果看:
第一個目標已很難實現:除尖端武器外,歐美和北約在常規裝備方面已將烏克蘭武裝到牙齒,烏方的無人機制造能力甚至已經反超;
第二個目標,俄方雖然還在堅持,但政權更迭即便發生,也很難在短期內出現親俄勢力上台;
第三個目標俄方還沒放棄,但基輔即便被迫答應“中立”,也只可能是暫時的,烏克蘭加入北約恐怕只是個時間問題;
第四個目標已經實現,因為烏東大部分地區已在俄軍的控制之下;
最後一個要求顯然是俄方的一廂情願,歐美以前、現在和將來都不會作出這樣的承諾,除非蘇軍紅旗再次插到德國議會大樓上。
客觀而言,與俄烏戰爭開始時莫斯科提出的目標相比,普京帶去阿拉斯加的“訴求”已是退而求次的選項,如果再妥協,等於這仗就白打了,這將危及他在國內的地位。所以,俄方在峯會開始之前多次表示,願意通過談判解決分歧,但絕不會在核心利益上做出讓步,也不會在停戰問題上放棄“何時談、和誰談”的戰略主動權。
普京的強硬和堅持來自與西方多年打交道得出的經驗教訓。
北約和歐盟當年東擴時使用的理由是“每個國家有選擇結盟的自由,我們不能拒絕東歐國家的自主要求”,結果是普京不得不發動一場扭轉局面和恢復戰略主動的戰爭。特朗普在維護自身利益時常把“國家安全”放在嘴邊,但他最近在南高加索的動作難道不是以犧牲俄羅斯和伊朗戰略安全為代價的麼?現在莫斯科分身乏術,伊朗實力不夠,但未來呢?
從這個意義上説,只要西方對俄不作出“安全保障”,莫斯科就永遠不會有安全感;莫斯科沒有安全感,就無異於為未來新的衝突埋下伏筆,歐洲就很難真正太平。南高加索現在的“和平”,很有可能也是未來戰爭的“温牀”。
普京明白,此次談判的結果既可能是有限的緩和,也可能是新冷戰的延續。但無論峯會是否能達成實際協議,他都希望藉此向西方傳遞一個信息:俄羅斯不容忽視,西方必須尊重俄羅斯作為全球重要力量的地位。
澤連斯基:歐洲兄弟們,千萬別見死不救啊
眾所周知,烏克蘭是一個極度腐敗的國家,所以,澤連斯基2019上台時將自己定位為“反建制”和“反腐敗”人物。可惜,反腐尚未成功,他上任不到三年就不得不面對一場強敵的武力進犯。
作為戰時總統,他固然有不少“特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也一直比較篤定美國、歐盟和整個西方世界會堅定地站在他這邊。隨着特朗普重新執政,這種篤定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拋棄所取代。

迅速衰老的澤連斯基。上圖為 2019年9月25日首次拜見特朗普,下圖為2025年2月28日相見時爭吵。
比較上面兩張圖片可以看出,焦慮和挫敗讓這位曾經的喜劇帥哥在短短六年內蒼老了許多。
最近,特朗普再次讓他切身體驗了一回政治的跌宕和無情:特朗普對莫斯科的態度強硬沒幾天,就宣佈要和普京在阿拉斯加舉行單邊會談。這不僅意味着烏軍戰場上的孤立,也可能是他政治上的判決書。
小澤總統深知,如果自己在任內簽署任何割讓領土的協議——無論它們附帶多少“和平”的包裝詞彙——烏克蘭人雖然早已厭倦戰爭,但都會拿他當“替罪羊”;黨內外的反對派更會利用此事迅速推翻他。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始終堅持“絕不會拿領土換和平”的立場。
阿拉斯加峯會消息傳出後,雖然特朗普、萬斯和北約秘書長呂特明着暗着都表示普特會晤繞不開領土問題,但澤連斯基依然強硬表態絕不接受這類交易,這無異於拿走了特朗普手上一大半的“談判籌碼”。
應該説,特朗普內心可能非常理解也認同普京不願烏歐介入談判的態度,因為這兩方的到場就是為了阻撓“雅爾塔”和“慕尼黑”模式的再現,而他與普京舉行峯會很可能為了促使美俄關係正常化而把烏克蘭當作籌碼。
通過出賣第三國來滿足己方的利益,這的確不道德,也不公平。但這種做法從古至今一直在延續着。這就是人們常説的“上飯桌還是上菜單”之間的區別。
澤連斯基和特朗普上台前均為政治“素人”,可如今,一個能在全球呼風喚雨,一個則必須看人眼色行事。這雲泥之別的地位並非由倆人的能力、而是由他們所“服務”的國家份量所決定。
小澤總統雖然不像老特那樣“含着金鑰匙”出生,但家境並不差: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工程師。作為家中獨子,他畢業於基輔國立大學法學系,應該不是不學無術之人。很多人因其演員生涯而將其視為“戲子”,但一個能在大選中擊敗資本雄厚、被稱為“巧克力大王”的波羅申科總統(Petro Poroshenko)的“草民”候選人,其能力、魅力和魄力都不應該被小覷。
他治理的烏克蘭,幅員遼闊,地產豐富,是歐洲的糧倉,在歷史上就招來各方的覬覦,其國力在前蘇聯體制內名列前茅。從這個角度看,小澤總統沒有任何需要自卑的理由。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將這個歐洲大國的所有軟肋和病灶全部袒露在世人面前。
很多人為烏克蘭的厄運感到惋惜和不平,但它卻又是烏克蘭人自己選擇的結果:當時的烏克蘭並不缺乏獨立、自由和民主,它的問題存在於歷史遺留和轉型過程中。可是,眼看當年同屬蘇東體系內的其他國家都紛紛“致富”了,烏克蘭政治精英和大多數普通民眾開始“內卷”,認為歐盟和北約才是自己國家的歸宿,於是不顧自己敏感的地緣位置拼命向西靠攏。
美國外交戰略家基辛格一直苦口婆心地告誡基輔:你們所處的地緣位置既是優勢,又是禍根。選對了路,你們可以左右逢源,選錯了路,你們會橫禍加身。基辛格認為的“正路”是烏克蘭在東西方之間保持中立。可惜,基輔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簡單回顧這段歷程,是為了説明,烏克蘭人今天不得不吞下的苦果,其實是自己種下的因所致。澤連斯基雖然有自信的條件,卻錯失了自信的機會。筆者甚至認為,今年2月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公開受辱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要遠大於俄軍2022年入侵帶來的後遺症。
他被要求對美感恩,他被迫向美出賣本國的礦產資源,他在歐美到處乞討資金和軍援,被諷為“史上最牛乞丐”……他所受的屈辱,幾乎都來自西方。平心而論,小澤總統能堅持到今天實屬不易。

當被問及是否害怕死於戰爭時,澤連斯基説,“如果一個人不害怕失去自己或孩子的生命,那麼這個人就有問題。” 圖源:《紐約時報》
白宮受辱後,澤連斯基其實已不敢再對特朗普抱有幻想,所以開始轉而緊抱歐洲人的大腿。而歐洲人雖然宣稱繼續援烏,但最終目的卻是要通過俄烏戰爭把美國拖在歐洲,繼續為他們撐傘遮陽。
表面上看,他們是在為烏克蘭“兩肋插刀”,其實他們是在自救。無論是面對華盛頓,還是面對基輔,歐洲都很難做到問心無愧。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在整個這盤棋局上,歐洲人才是最虛偽的一方。
聰明的澤連斯基不可能看不到這點,但他已別無選擇,處境再難,他都必須拉住歐洲諸國。所以,在最後的關頭,澤連斯基還不忘表達對歐洲的感謝,稱如果歐洲國家今後真的承擔烏克蘭安全保障費用,那麼歐洲在美俄會談中“以一種或另一種形式”存在將“非常重要”。他説:“最終,除了歐洲,沒有人給我們安全保障,包括為我們的軍隊提供經費。”
這已是近乎“哀求”的口吻了,意思是:兄弟們,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但千萬別見死不救哦。救下我們,你們也能分到我們這裏的鋰礦……
在阿拉斯加峯會召開前的最後幾天裏,澤連斯基在絕望中做着最後的努力:
1)告訴盟友和輿論莫斯科的真實意圖,他説:“普京可能借與特朗普的合影來擺脱外交孤立、拖延制裁,我們清楚俄羅斯企圖欺騙美國的伎倆,我們絕不會讓其得逞。”
2)呼籲歐美團結,加大對俄製裁力度,他説:“需要展現力量,尤其是美國的力量、歐洲的力量,以及所有渴望國際關係和平穩定的國家力量。”
3)明確拒絕“土地換和平”,他説:“我們必將捍衞每一寸國土與獨立主權。”
4)不接受繞過烏克蘭的任何和平計劃,“如果沒有我們在談判桌上,任何關於烏克蘭的安排都不是合法的”。
但是,大象走過,螞蟻焉存?依賴越重,話權越少。
目前,俄羅斯控制着烏克蘭約五分之一的領土,而烏克蘭幾乎沒有控制俄羅斯的任何領土;之前一度被部分佔據的庫爾斯克地區,如今也在朝鮮同志的幫助下被俄軍收復了。
由於所有爭議地區都位於烏克蘭境內,澤連斯基及其歐洲盟友擔心,在領土問題上,烏克蘭將比俄羅斯面臨更多的壓力。澤連斯基12日也承認,俄美峯會在美國領土舉行是普京個人的勝利。
歐盟:“老大不能走”
如前所説,歐洲力挺烏克蘭更多是為了自救。這裏所指的“歐洲”,不僅包括歐盟,還有歐盟之外的歐洲國家,如英國、瑞士、挪威等。
特朗普上台後,美國從烏克蘭和歐洲“抽身”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歐洲現在面臨兩個選擇:是繼續扮演“烏克蘭支柱”的角色,還是接受一個由美俄直接談出來的“和平方案”?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歐洲在俄烏戰爭中的角色其實是多重分裂的:面對莫斯科,它既要展現對基輔的堅定支持,又要避免與核大國俄羅斯關係的徹底不可逆;面對華盛頓,它既要爭取所謂的“戰略自主”,又不希望美國抽身離去;面對烏克蘭,它既要不斷打強心針鼓勵其繼續抗擊入侵者,又怕被基輔拖入萬劫不復的災難之中;面對本國民眾,它一方面要宣傳繼續援烏的必要性,又要靠舉債來維持國家的正常運作。

烏克蘭文化研究學者羅曼·杜巴塞維奇表示:“如果堅持‘不民主毋寧死’的準則,就永遠不會有和平與妥協。” 圖源:美聯社
和澤連斯基一樣,普特會晤的消息對歐洲產生的衝擊也不小,同樣把之前特朗普對俄強硬帶來的歡欣鼓舞吹得一乾二淨。由此也可以看出,無論是烏克蘭還是歐洲,在解決俄烏衝突中並無太多的戰略主導權。
但這兩方都不甘於此,因為烏克蘭很可能面臨被分割,澤連斯基恐怕難免要下台;而歐洲三年來的投入也會打水漂,對烏克蘭礦產的“共享計劃”在美國捷足先登後也基本泡湯。
據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IfW)“烏克蘭援助追蹤”(Ukraine Support Tracker)公佈的最新數據,截至6月底,歐洲國家通過軍工合同為烏克蘭新採購武器的總值至少達到351億歐元,比美國採購總額高出44億歐元。IfW指出,美國自特朗普重新上任以來,雖然首次向烏克蘭提供大規模軍火出口,但那並非軍事援助,而是“烏克蘭自行融資的常規武器採購”。今年5月和6月,歐洲對烏援助保持在高位。德國的軍援份額高達50億歐元,是迄今為止各國中數額最大的貢獻。
歐洲認為,普特峯會如果在沒有外界施壓的情況下舉行,歐洲對烏克蘭的支持很可能會前功盡棄。所以,歐洲多國及組織(德國、法國、意大利、波蘭、英國、芬蘭及歐盟委員會)本週“緊急”擬定了一份聯合聲明,主要內容如下:
·國際邊界不得以武力改變;
·應以烏克蘭當前“實控線”作為談判基礎;
·和談應在停火或降低敵對行動框架下進行;
·需建立有力可信的安全保障機制確保烏克蘭主權;
·烏克蘭戰爭解決方案必須包含烏克蘭參與;
·烏克蘭擁有決定自身命運的權利。
北約秘書長呂特則玩起“文字遊戲”,以波羅的海三國在二戰後被蘇聯佔領但未得到西方承認為例,表示在領土問題上,有必要區分“事實上的(de facto)”和“法律上的(de jure)”承認。他的話引來內部的一陣狂噴,因為這等於是接受了“土地換和平”。
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拒絕這份聲明,認為該文件試圖為談判設定條件,而制定條件的相關歐盟領導人卻根本沒有被邀請參會。他還補充説,本來歐盟被邊緣化已經“夠讓人難過了”,而“更糟的是,我們卻還要在場邊發號施令”。他認為,作為應對,舉行歐俄峯會才是“唯一合理的舉動”,歐盟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毫無意義,只會延長戰爭,對俄羅斯的制裁不僅效果甚微,而且還損害歐洲經濟。
據特朗普自己爆料,他曾問好友歐爾班“烏克蘭是否能打敗俄羅斯”,匈牙利總理當時一臉懵逼地看着他,似乎在説:“這是個多麼愚蠢的問題”。歐爾班告訴他:“中國在貿易上擊敗你,俄羅斯則通過戰爭擊敗你。”(China beats you with trade. Russia beats you with war.)
但歐盟中也有“死鴨子嘴硬”的主兒:歐盟對外事務高級代表卡拉斯(Kaja Kallas)在歐盟外長視頻會議後宣佈將對莫斯科採取第19輪制裁。她表示:“只要俄羅斯沒有同意全面且無條件的停火,我們就不應討論任何讓步。”她補充道,停火必須受到嚴格監督,並且需要有“鐵一般的安全保障”。
人們不僅要問,歐洲在幾乎都快被排擠出局的背景下何來如此大的底氣?
“烏克蘭援助追蹤”團隊成員塔羅·西川(Taro Nishikawa)承認,隨着2024年10月承諾的援助逐步發放、可用資金逐漸減少,“捐助國是否能長期維持現有支持力度,已成疑問”。
德國總理默茨上任“百日”,內政方面乏善可陳,精力幾乎都放在外交上。為了顯示德國重回歐洲權力中心(“wir sind zurück”),默茨於本週三組織了一場“普特峯會前的歐美峯會”,希望統一口徑,共商對策。

默茨特邀澤連斯基來柏林總理府參加線上峯會 圖源:德媒
據報道,這次線上會晤分“歐洲圈”、“歐美圈”和“意願聯盟圈”三部分。第一部分下午兩點開始,除東道主外,與會者還包括法國、意大利、芬蘭、英國和波蘭的政府首腦、以及歐盟和北約的代表,澤連斯基也受邀到柏林與默茨一起在總理府參加這次線上會晤。第二部分從一小時後開始,連線美國總統特朗普和副總統萬斯。四點半後,德法英三國開始所謂“意願聯盟”(Coalition of the Willing)磋商。
默茨在會晤特朗普時強調了歐洲和烏克蘭的根本安全利益,並祝阿拉斯加峯會取得成功。藉此機會,德國總理重申了實現和平解決方案的五個基本條件:
1)在涉及烏克蘭的談判中,烏克蘭人必須在場;
2)談判必須按正確的順序進行,停火應當作為第一步;
3)如果烏克蘭願意就領土問題進行談判,那麼起點必須是雙方在烏東地區的“接觸線”;
4)談判必須包括對基輔的強有力安全保障;
5)談判必須是共同的跨大西洋戰略的一部分。
在歐洲這種近乎絕望的努力之下,特朗普也作出了某種姿態:他表示在與普京的會談中將推動烏克蘭實現停火,並希望將此作為他的優先事項之一。之前,他已降低了對峯會的期待,表示與普京的會談只是“試探性”的,他的新聞秘書萊維特也稱阿拉斯加峯會只是一次“傾聽練習”(listening exercise)。
但是,“聯俄”畢竟是特朗普不變的初衷,歐洲手上其實並無太多的牌可打,週三的線上峯會不過是歐洲自保和留住美國的最後嘗試。
結語
阿拉斯加峯會無論最終達成什麼結果,都會成為俄烏戰爭進程中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它可能像1938年的慕尼黑那樣,被後人視作“以和平為名而妥協”的綏靖主義;也可能像1945年的雅爾塔,成為新的勢力範圍劃分的起點。區別只是,這一次的棋局上,棋手和結果都與那段歷史有所不同。

普特倆人坐在阿拉斯加的草坪前。左上圖:特朗普説,“吞併領土?我沒意見。”右下圖:特朗普説,“那邊過去一點就是加拿大了,再往後就是格陵蘭島。” 漫畫來源:德媒
特朗普想要快速收尾,兑現他“結束戰爭”的承諾;普京試圖利用美國的急切心態來鞏固自己的戰果;澤連斯基則拼命阻止任何可能讓烏克蘭分割化和邊緣化的安排;而歐盟只能在維持團結與接受現實之間徘徊。
這是一場多方算計交織的博弈,每一方都在為自己的未來佈局,卻無人再為烏克蘭的“全面勝利”下注。
阿拉斯加的涼風也許正預示着一個冷峻的現實:在大國博弈的棋盤上,小國的命運往往不取決於它的意志,而取決於棋手們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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