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別再迷信糾錯力,現在的美國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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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美國,人們常想到自由、民主、機會之地等詞彙,這些構成美國對外形象,塑造世界認知。但觀察當下美國,總統權力擴張、貿易保護主義抬頭、民粹主義氾濫等現象,與“自由燈塔”形象不符,讓人質疑美國是否真是自由主義典範。
普利策獎、班克羅夫特獎獲獎者史蒂文・哈恩在《自由之困》中,以嚴謹研究和細膩筆觸呈現不同的美國曆史畫卷,幫助我們從歷史根源理解美國當下困境。該書打破傳統自由主義主導的美國曆史敍事,指出非自由主義貫穿美國250年曆史,是塑造其政治發展的結構性部分,紮根於國家建構、法律制度與社會秩序。
今年7月,中信出版集團邀請金燦榮教授、李翔及譯者袁野舉辦《自由之困》新書分享會。對談中,深入探討美國為何一面標榜“自由燈塔”,一面深陷非自由困境,如何從歷史看清其表象下的複雜肌理,讀懂當下美國社會撕裂與制度困境的緣由。對話旨在以新視角理解美國,也為思考自身社會發展提供鏡鑑。
以下內容基於金燦榮教授的講述整理而成:
01美國的雙重性:自由主義與非自由主義的長期並存
美國標榜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最早講這個特點其實是法國人,就是托克維爾,他到美國轉了一圈,寫了一個《論美國的民主》,説美國這個國家跟歐洲不同,自由本色特別強。但是,很長時間內美國人其實不認這個東西,因為當時大部分美國學者其實是跟隨歐洲的,沒真正地讓美國學界獨立出來。
我很同意這個作者的説法,其實是到了19世紀末進步主義,出來一個學派,弗雷德里克·特納的新邊疆學説,通過強調自身更強的自由主義傳統,美國學術傳統才與歐洲分開。説美國有歐洲因素,但是美國的整個環境跟歐洲不一樣,不斷地開拓新邊疆,這個就造成了美國跟歐洲本質上的不同。

亞歷克西-夏爾-亨利·克萊雷爾,托克維爾伯爵,通稱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1805-1859),曾擔任法國第二共和國外交部長,著有《論美國的民主》《舊制度與大革命》
美國其實一開始就是混雜的,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自由主義傳統只是一面,另外一面不説,但它在一直在,只不過沒有凸顯出來。這本書就係統地梳理了,它為什麼存在?表現形式怎麼樣?比如説白人至上主義、等級制排他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一開始就有,現在也有,從來沒變過。
美國本來就有兩個傳統,既有自由主義,也有非自由主義,但為什麼自由主義這一面會凸顯出來?除了理論上,特別是在實踐中,美國更需要凸顯這一傳統。比如20世紀上半葉,美國的制度遇到了挑戰:歐洲有法西斯、納粹這些意識形態,還有他們視為對手的斯大林模式——30年代西方陷入困境時,蘇聯卻蒸蒸日上。面對這些20世紀的新模式挑戰,美國為了凸顯自身與它們的不同,有了更強的動機去強調自由主義傳統,威爾遜主義就起了很大作用。而隨着冷戰的展開,這種需求就更迫切了。
到了冷戰後,美國人覺得歷史都結束了。大家都知道弗朗西斯·福山(日裔,哈佛畢業)寫了《歷史的終結》,意思是人類社會的組織形態、管理形態已經達到最高級,就是自由民主,無論怎麼折騰,管理形式都超不過它。在政治哲學意義上,人類歷史終結了——人類還在,但治理模式已達頂峯。這其實是美國在冷戰中獲勝後,為鞏固成果,把自由民主抬到了前所未有的神聖地位。
但這個判斷其實是錯的。美國其實很複雜,你能看到它自由主義的一面,卻沒看到它內心的複雜和陰暗面。美國學界過去總藏着這一面,只強調自由主義,其實挺有誤導性。而實踐中,問題也漸漸暴露:比如很多國家照搬美國模式追求自由民主,最後得到的卻是非自由的民主。
我應該是中國學生中比較早注意到美國民粹主義傳統的,最早的像托馬斯·傑弗遜,後來的西奧多·羅斯福,再後來就是小布什。美國社會當中經常有一種很強的民粹主義,仇恨精英或者懷疑精英,認為這些精英都是幫壞人,他們帶有反智主義色彩,對知識分子有內生的強烈懷疑。另外有白人至上主義這種東西,特別排他。
美國這種東西其實挺重的,但我很早就注意到美國教科書基本上回避這一點,只強調自己是理想主義、現實主義的。理想主義是美國特別愛講的,潛台詞就是美國比一般國家更有道德感、更有人文關懷、更包容。這當然是美國的一面,畢竟美國發展得好,有條件展現這些“善心”。但美國其實很複雜,除了這一面,還有民粹主義那一面。
只不過隨着特朗普上台,我才感覺到自己之前還是有點低估了這種傳統的影響力。這種低估可能源於我對美國的瞭解不夠全面,畢竟我接觸到的美國人大都是精英,比如哈佛、麻省理工學院(MIT)畢業的學者,他們嘴裏講的是抽象的“人類之愛”,實際上可能連鄰居都不怎麼關心。
02特朗普現象的根源:深厚社會基礎與歷史必然性
美國出現特朗普現象,起初確實顯得有些例外。我記得2016年他剛出現時,我認識的美國學者都感到很意外,他們也納悶“怎麼會出現特朗普呢?”當時好幾個美國朋友跟我講,“the only thing certain is uncertain(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確定性)”,特朗普帶來的變化實在太大了。2016年他當選或許有偶然因素,但2024年他能“二進宮”,就絕非偶然了。從很多數據來看,甚至有説法認為2020年他其實贏了,只是被“做票”做掉了。如此説來,他實際上相當於三次獲勝,這顯然不是偶然現象,背後有着強大的社會基礎。
特朗普的權力基礎主要有三派。第一派是MAGA派,以白人藍領工人為基幹羣眾,萬斯就是這一派的代表;第二派是華爾街的傳統右翼,代表人物包括盧比奧和財政部長貝森特,原本以為他們會與特朗普鬧矛盾,現在看來融合得很好;第三派是硅谷的科技精英,以馬斯克為代表,不過現在已經鬧翻了。所以可以説,特朗普能進入白宮,靠的就是這三股力量,目前萬斯派和他關係依舊緊密,華爾街派也還算融洽,主要問題出在硅谷精英這邊。

今年2月,白宮社交媒體賬號轉載了特朗普引述據説出自拿破崙·波拿巴的一句話:拯救國家之人不違反任何法律。
對此我們可以做一些近期的解釋,比如美國精英層過於精英主義,尤其是民主黨。以前美國政治領導人都講究平衡派系,照顧各方利益,這樣才能讓政府運作順暢。但特朗普卻完全不同,他不管別人怎麼想,只圖自己“爽”,結果還真就當選了。而且上台6個月以來,他在共和黨內的支持率很高,儘管在整個社會的支持率不算高。
再看民主黨,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特朗普的民調基礎開始下滑,但民主黨的支持率也很低,至今拿不出一個像樣的領軍人物。比如紐森,處理問題的能力不行,高鐵項目花了400多億美元卻一寸沒建,最後乾脆取消,還沒人負責,這也是美國製度可怕的地方。而且民主黨內部還在往更左的方向走,在紐約市的內部選舉中,烏干達裔的馬姆達尼(Zohran Mamdani)就比以前的左派更激進。
所以,從這些角度來看,特朗普現象的出現並非不可理解。按照相關邏輯,現在的美國產生特朗普現象其實很正常:他整體偏右,民粹主義和種族主義色彩都很強烈,本質上帶有白人至上主義——你看他現在的內閣,基本沒有有色人種,和之前的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政府那種多元化的構成完全不同,幾乎是清一色的白人。這也正是我們看《自由之困》這本書的價值所在,能讓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這一現象的根源,所以説這本書的選題確實很好。
這種政治生態也反映了美國社會的高度撕裂:今年3月特朗普在國會進行國情諮文演説,一邊共和黨議員沒等特朗普把話説完就站起來鼓掌,一句話能被打斷好幾次;另一邊民主黨議員則根本不認同,還舉着“liar(騙子)”的牌子抗議,這就是當下美國的現實。
03美國社會的深層分裂:經濟不平等與政治極化
美國內部治理顯然出了問題,首先體現在經濟上的不平等:美國在全球化中賺得盆滿缽滿,但大部分利潤都被華爾街的經濟精英拿走了,1%的人佔據了絕大部分財富。這也正是2010年“佔領華爾街”運動爆發的原因,當時參與者的口號直指這種現實:“林肯總統説錯了,美國不是民有、民治、民享,而是1%的有、1%的治、1%的享。”
除了經濟問題,政治上的弊端也很明顯:左派過於偏激,無視基層民眾(尤其是白領羣體)貧困化這樣的真實議題,反而去炒作一些虛無的話題,導致真正的社會主體被嚴重忽略。當然,從這些現象出發可以解釋一些問題,但深度不夠。而《自由之困》這本書,深度就很足夠,它從美國建國的歷史源頭去尋找這些問題的根源。
過去三四十年來,美國金融機構崛起,他們熱衷於講述普世價值的故事,用漂亮的辭藻掩蓋背後的私利,在全球賺取利潤。但這種發展模式是有犧牲品的,那就是美國的製造業——金融行業太容易賺錢,導致製造業不斷衰敗。
製造業衰敗的必然結果是什麼呢?是大量白人社區的衰敗,萬斯他們家所在的社區就是如此。那裏原本有工廠,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十分繁榮,社區氛圍很好,工人們上班下班都聚在一起,關係十分親密。但從90年代開始,工廠沒了,社區也隨之衰敗,很多人搬走了,人口不斷減少,留下的多是老人或沒有競爭力的人。
《鄉下人的悲歌》這本書讓萬斯一舉成名,它讓美國社會意識到,作為社會主流的白人當中,竟然有這麼大一羣人過得如此糟糕。要知道,白人畢竟是美國的多數羣體,而他們的中下層現在混得很慘,這顯然説明美國社會出了問題。把社會主體搞成這副樣子,肯定會出事。白人中下層的憤怒,讓他們推出了特朗普,而特朗普恰恰把美國曆史上被掩蓋的那一面翻了出來。
美國不只有東西海岸那些光鮮的面孔,華爾街的金融權力、洛杉磯和硅谷的科技力量固然強大,但它還有另外一面,白人中下層正處於非常困難、甚至可以説可憐的境地,這是當今美國社會極其重要的現實。

特朗普2024年在艾奧瓦州參加競選活動
04重新認識美國:超越片面印象,把握其複雜性
美國毫無疑問是中國未來的長期對手,所以理解美國的變化至關重要。不理解就沒法跟他打交道,而理解不能只停留在學者對近期現象的解釋,還得找歷史原因。我認為這本書很有價值,它從歷史和哲學層面解釋了一個完整的美國,也是目前我看到的對特朗普現象最好的歷史溯源,讀完一定會有很大收穫。
我們在改革開放時,恰好看到了一個特別好的美國,尤其是80年代,美國如日中天。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上,美國展現出的自信、開朗、幽默,民眾的高參與感,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也正因如此,我們臨時形成了對美國的美好印象,以至於對今天的美國難以理解:特朗普顯得格外“怪異”,他完全不像我們印象中的美國精英層,講話粗魯,用人也怪里怪氣。他現在的內閣成員,多是當年無條件支持他的強硬派,不管管理能力、專業度如何,只要他看着順眼就行,這在美國政治中真是前所未有的。
美國這個國家其實相當成功,從13個小殖民地發展成世界第一,有很多原因,其中運氣肯定是重要的一點。但現在,這種運氣能不能延續就不好説了,再有機會,美國還能不能抓住?我從1984年在中國社科院美國所讀研究生開始研究美國,至今40多年了。以前我和多數美國研究學者一樣,覺得美國有個特點:糾錯能力特別強,再大的挑戰都能應對得不錯。但現在,我對這一點沒把握了。
就像人作為有機體有生老病死,國家也一樣。18歲時得個感冒不吃藥睡一覺就好,80歲時一場感冒可能就扛不住了,不同階段應對問題的能力天差地別。現在的美國,感覺有點“老”了。如果還堅信美國和過去一樣糾錯能力強,覺得特朗普現象會自動消失,那就太樂觀了。美國現在面臨的情況是前所未有的,它是否還有糾錯能力、能否克服當前的“病症”,都是個大問號。
中國對美國的研究,其實從19世紀就開始有譯著,20世紀也一直很重要,但高質量的系統研究主要是改革開放後這40多年。不過,過去的研究有個根本缺陷:帶有美國中心主義,過於崇拜美國。而現在美國變得複雜了,原來那套認知已經不適用了,必須跳出來——這本書正是一個起點。
通過這本書我們會知道,美國很複雜:它既有宣揚的自由主義傳統,這是事實,但絕非全部;它還有“暗面”,而且這“暗面”的分量可能並不輕。就像宇宙中,我們能看到的明物質只佔4.9%,暗物質佔25%,暗能量佔70%一樣,我們過去從歷史中讀到的美國,可能只是一個片段。
既然美國人自己都承認國家的複雜性,我們也得用更復雜的視角看待它。以這本書為起點,努力深化對美國的研究,瞭解真正、全面的美國,才能更好地跟他打交道。説實話,我研究美國40多年,至今仍有很多地方搞不懂,但看了《自由之困》這本書後,確實解決了不少問題。

《自由之困》/(美)史蒂文·哈恩 著;袁野 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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