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玲:一些村小生源嚴重不足,為何卻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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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尹秋玲】
近日,“教師選調擬錄取多名10分以下考生”一事引發廣大網友關注。
據江西省吉安市永新縣聯合調查組最新發布的情況説明:
“……為解決全縣農村小學教師富餘、農村初中教師不足的問題,縣教體局未經認真分析研判,硬性要求參加縣城區小學遴選考試人員中,具有本科及以上學歷和初中教師資格證的,須同步報名參加農村初中教師遴選考試。
據調查,因農村初中比農村小學的教學任務相對較重,部分參加考試人員不願到農村初中任教,在當天上午的農村初中教師遴選考試中消極應對,有的故意放棄答題,導致出現30分以下甚至10分以下的異常分數情況,但當天下午的縣城區小學教師遴選考試無異常。”
一則通報,折射出了目前不少農村地區存在的多個教育問題。
比如,永新縣“組織農村小學教師進城遴選考試,到縣城區小學任教”,背後的現實是“全縣農村小學教師富餘”。這一現象與筆者在不少縣城的調研發現相一致;而筆者在調研中發現的農村小學教育問題,又遠不止於此。
一、鄉村小學教育點化
近期筆者在中西部某縣調研,發現該縣小規模鄉村小學較多,但質量較差。
根據該縣最新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筆者調研時,全縣總共226所小學。其中,從2015至2025十年間,該縣不足50個與100個生源規模的村級小學數量分別從32、100增至129、189;2025年,該縣84%的小學規模不足100人,如果是1-6年級一貫制小學,每個年級不超過20人。全縣只有37所小學生源規模超過100人,其中,縣城實驗小學生源規模有4000多人,幾乎佔據了相當一部分的縣城小學生源。如此,不僅“城擠鄉空”,而且使得鄉鎮一級及其以下小學教學點化。

在某村教學點,幾名留守兒童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學習。 資料圖:央廣網
總的來説,該縣鄉村小學教學點化,主要因為三個因素:
首先,該縣從上世紀90年代後就沒有根據人口變動進行過撤點並校,基本上每個鄉鎮都有一所數百人規模的中心小學以及10多個以村莊為據點的教學點,有的兩個教學點之間相差不到1公里,基本上村村有小學。為了提高教學業績,部分鄉鎮將5-6年級與初中集中一起寄宿,1-4年級保持村小,有的鄉鎮則是保持一所完整小學,村小為1-4年級。
其次,新增人口持續減少,從2014年至2025年,新增人口從原來的10000多降至不足4000。這極大地影響了鄉村小學的生源。
最後,生源快速進城。青年父母為了子女能夠進城上學,紛紛選擇了在小學階段買房進城,尤其是都以進入到縣城實驗小學為榮。
二、教育兜底化、福利化
從教育資源的角度來看,大量的教學點除了浪費師資、校舍等國家教育資源外,其最大的問題是日漸成為一種兜底性的教育服務,其不再具有教育發展的潛力,而是一種底線福利。
在快速的教育、人口城鎮化背景下,大部分在教學點求學的家庭都是收入不高、單親或留守的弱勢家庭,而這部分羣體恰恰又是最需要好的教育服務與資源扶持的羣體。對此,一些學者認為教學點因為生源過少,可以做到一對一服務,由此利於農民家庭教育的發展。然而,筆者與團隊常年的調研發現,進入到教學點,幾乎意味着教育發展的起點性放棄。
這種去發展性的學習環境,主要因為兩方面:
一方面是無競爭、無壓力的班級學習環境。
教學點基本上都是一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不到10人,班級規模過小,很難形成良性的比學趕幫超的學習環境與學習氛圍。而且很容易性別比失衡,這也不利於班級活動與校園活動的展開。比如我們走訪的教學點的兩個年級,一個年級1個男生6個女生,另一個年級則是5個男生1個女生。每逢下課學生活動,全校只有17個學生。

2023年,安徽省宿松縣河塌鄉的油鋪小學因“招生不足十人,教育成本過高”而停辦。圖為油鋪小學的校園活動。
另一方面是教師教學積極性不高。
因生源過少,年輕老師幾乎不可能出教育成績。一位老師向筆者傾訴:“當你每天面對3個學生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什麼教學積極性,因為都沒有人回應你。”
而且全縣因教學點太多,教育局管教學檢查的又只有兩個人,因此,教學點的老師全年沒有任何檢查,有的教學點老師一年也見不到教育局的人。1-4年級也不納入教學成績考核,根本沒有任何教學壓力、升學壓力,很多坐落在村莊中的教學點從早上八點到下午4點半,基本上也沒有延時服務。教學點為年級包班制,兩個老師包一個年級或一個班,每個人每天大約3-4節課,很多老師上完課後就回家幹農活。
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多弱勢家庭的小孩智商不低、天性機靈,但因1-4年級的基礎知識不牢固,到了5-6年級進入到鄉鎮中心小學之後跟不上,很容易出現厭學;等到7-8年級徹底跟不上之後,就容易失學或者隱性輟學。
某中心校校長明確地説:“來自教學點的學生成績普遍較差,到了我們這邊五六年級後普遍跟不上。”另一位規模較大的小學校長與優秀班主任也表明:“從下面教學點上來的學生,普遍學習與行為習慣不佳,如果老師不督促,5-6年級很難跟得上學習節奏。”
根據我們對該縣2024年小升初成績的統計,全縣8900名畢業生,其中有2000多名小學生的語文與數學總成績不超過120分,這些小孩相當一部分是來自鄉鎮教學點的學生。
總之,在一縣範圍內,鄉村小學大量教學點化,看似保護了弱勢家庭的受教育權,為孩子們提供了就近入學的方便,但長遠來看,反倒“耽誤”了孩子們的教育發展機會,讓他們進一步“輸”在學習起點上。
三、福利化的教學點為何撤不掉?
事實上,當地縣委政府與教育局數年來也想根據人口城鎮化與教育城鎮化來推動撤點並校並節約師資與校舍,但是,一直沒成功。
最大的阻力,來自教學點的校長不願意。教學點校長的生活、收入、關係已與教學點形成了高度捆綁。
撤點並校最大的問題,是校長安置及其職級問題——雖然只是校長,但是在行政級別上也比普通老師高。在鄉土社會,教學點校長基本十幾年不變,且都是常年在當地社會中擁有一定社會資本的人。
其次,在2018年為了完成國家義務教育均衡的驗收計劃,大部分校長自掏腰包5萬元,如果撤點並校,則這部分債務難以化解。
再者,校長職位的潛在利益:校長可以決定在校老師職稱分配以及人事調動,包括年輕老師進城名額,以及國家規定的不足100人,按照100人學校規模撥付的辦公經費。
最後,撤點並校,如果變成教師,校長需要再次承擔課程,這會增加其工作量。
撤點並校的第二大阻力,是教學點的中年教師。
首先,撤點並校後,老師要進入到更大規模的鄉校,工作量會加大,且開會、考試、評比競爭更多,壓力更大。
其次,待遇降低、生活不方便。很多中年老師本身就是村莊中的人,在教學點工作了幾十年,他們白天上午上課,下午回家帶娃或者種田,每個月還能夠拿到3000-5000元工資,比在縣城廠裏打工掙的多,不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非常安逸。另外,教學點補貼比其他農村老師要多200元。
如果教學點合併到規模更大的鄉鎮,他們還要面臨競爭更為激烈的職稱環境。因國家規定,農村教師如果服務農村教育25年以上,只要達到相關條件就可以從中級一級升至中級高級,這一過程完成只需等待即可,如果進城就會失去這項政策福利。很多過了35歲的中年教師根本不願意過有壓力的生活,而且已經失去了到更大規模學校參與教學競爭與職稱競爭的能力。
筆者在一個只有20個學生、7個老師的教學點走訪,其中5個老師不願意去鄉鎮中心校,1位中年女老師專門從縣城超大學校轉回教學點,只有1個今年33歲、剛生育完的女教師想進城,因為她的小孩在縣城生活。
客觀來看,除了教學點的校長、老師有意阻撓,當地地方政府與教育局也缺乏推動撤點並校的條件與能力。
首先,省裏沒有強力的政策支持。2000年初,全國大部分地方為了減輕財政負擔,實施撤點並校政策。不過,政策在落實過程中遭遇來自社會層面的廣泛阻力。此後,更高一級的政府整體對撤點並校較為謹慎,地方政府與教育局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其次,怕教學點校長上訪引發輿情。筆者調研的地方已經有個別校長通過煽動村民與村委會鬧事,阻攔縣教育局與政府的撤點並校計劃。
三是目前縣政府與縣財政沒有多餘的錢可投入校車等相關配套,也沒能力化解義務教育均衡驗收帶來的教學點校長的債務負擔。

由此,雖然當地縣政府與教育局很希望撤點並校,擴大鄉村小學規模,並通過集中來提優升級,包括激活老師的教學評比,創造更好的有活力的鄉村小學,但目前的策略就是等待這189個教學點自然消亡。
四、結語
需要強調的是,本文並不否認國家應該保留必要的教學點,尤其是在深度貧困山區以及老、少、邊、窮地區,為了普及義務教育,助力脱貧攻堅與鄉村振興,在不方便集中地方有必要保留必要的教學點,這是國家對每個青少年教育機會的底線保障。
但對於筆者調研的地形平坦、交通較為便利的地區而言,因地方教育利益固化因素,這些地區快速的社會變遷實際上等於已經進入到“應撤併撤”但“停止不動”的時期。
在全縣189個小規模學校的生態環境中,幾乎全是最弱勢家庭的小孩在教學點過日子,他們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家庭與小孩的長遠利益。若非有其他力量去化解他們1-4年級的學習基礎太差的難題,他們註定是跟不上、跑不贏的。
伴隨着工業化、城鎮化與人口變遷,教育資源與教育服務擴優提質的重要方向之一是注意人口發展與教育資源佈局的協調,適度規模集中配置教育資源。比如,打造適度規模校額的鄉村小學與初中,形塑好、中、差的梯度生源結構,以及老、中、青師資比例協調的學校生態。而要將這些理念落實到現實中,真真是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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