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類北約第五條安全保障”?複雜問題真的沒有簡單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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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沈逸】
澤連斯基+7與美國領導人在白宮的峯會,撇開那些與服裝、語氣、眼神、動作相關的細節,核心看點就是所謂“類北約第五條安全保障”,這是涉及結束俄烏衝突的兩大核心議題之一。這兩個議題(一個是領土,一個是安全保障)密切相關:烏克蘭會失去什麼,得到什麼;俄羅斯會得到什麼,放棄什麼;歐美國家能夠得到什麼,失去什麼,都圍繞這兩個問題展開。
烏克蘭領土問題的走向是比較清楚的:儘管基輔不願意,但是那張大地圖展示了無情的現實,基本上丟了的別想這次能夠拿回來;莫斯科也很難説非常滿意,因為根據歐美對莫斯科相關人士發言的總結,莫斯科的理想目標是實現對烏克蘭的政治控制,就是能夠確保烏克蘭政府傾向於俄羅斯。但目前看,這個目標是超越俄羅斯能力範圍的,只能接受實控絕大部分俄語區的領土,作為替代性選擇。

白宮展示的那張大大的俄羅斯攻佔烏克蘭土地地圖 BBC
美國和歐洲的態度有轉變,有分化,但説到底,“誰有實力誰説了算”,這次歐洲7怪圍攻白房子的行動顯示,因為實力不足,歐洲沒法在美國不願意的情況下解決烏克蘭的領土問題。
雖然各國似乎就安全保障達成了一致,但是安全保障未來的走向是非常模糊的,因為烏克蘭,美國,歐洲,俄羅斯,對安全保障有四種不同的理解:
1. 美國將“類北約保障”定義為一種有條件的、非直接軍事介入的“協助”模式,並試圖將主要責任轉移給歐洲。在阿拉斯加峯會前,特朗普政府與烏克蘭政府的關係日趨緊張,傾向於敦促烏克蘭做出讓步以儘快達成停戰協議。美國曾表示願意提供某種形式的安全保障,但明確附帶條件,其中之一就是不將其納入北約框架。
阿拉斯加峯會後,美方官員對成果的描述出現了一些微妙但重要的變化。美國特使威特科夫將普京同意討論對烏克蘭的“類北約第五條款”安全保障稱作是“遊戲規則改變者”。他表示,這是美方首次看到俄方做出如此有意義的讓步,並認為這是“一個重大突破”。美國國務卿魯比奧也稱之為“一個巨大的讓步”。此外,威特科夫還透露,俄羅斯已同意通過立法,承諾在和平協議生效後不會再侵犯烏克蘭或其他歐洲國家的領土主權。
同時,美國領導人本人對“安全保障”進行更明確的界定,即美國“不會向烏克蘭派出地面部隊”,但可能通過空中支援等方式提供安全保障。他強調,提供安全保障應“由歐洲方面主導”,美國將“協助”和“參與其中”。這表明美國將採取一種“歐洲主導,美國協調”的模式。
這種做法反映出特朗普政府的交易性外交理念:將安全保障作為一種籌碼,通過將主要責任和成本轉移給歐洲,來迎合其“美國優先”的政治主張。
這種有條件的、非直接的“協助”模式,與北約第五條款中“對所有成員國進行攻擊”的強制性集體防禦定義存在根本區別,這正是其“類”北約的關鍵所在。換言之,這種“協助”包含的“義務”比真正的北約第五條更少、更鬆散,關鍵在於通過“協助”讓美國從俄烏衝突“脱身”,而非“深層介入”。
2. 歐洲則試圖改變非完全依賴北約或美國的局面,並將其視為構建“戰略自主”和“自願聯盟”的契機。面對美國政策的不確定性,歐洲主要國家開始探索獨立的安全保障方案。法國、英國和德國等國領導人倡導建立一個由30多個國家組成的“自願聯盟”,為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這一聯盟的目標是在俄烏衝突結束後向烏克蘭派遣地面部隊,提供“強有力的安全保障”。歐洲領導人表示,他們將繼續支持烏克蘭,不因美國立場的改變而動搖。

歐洲領導人帶着澤連斯基前往白宮 BBC
這一構想不僅是對特朗普“美國優先”政策的被動回應,更反映出歐洲在長期地緣政治動盪下,尋求“戰略自主”的積極嘗試。他們試圖在不依賴北約正式框架的情況下,為烏克蘭提供可信的防衞。
説得更直白一點,這是冷戰以後,從南斯拉夫內戰、科索沃戰爭之後,歐洲第三次試圖利用地區發生地緣政治衝突的機會,來推進歐洲獨立防禦力量的建設與完善。
這就是法國為啥如此積極,為啥歐洲7怪會去白宮的核心原因。但是,能力有限,意願不足,資源缺乏,協同不力,這些缺點始終存在。這導致歐洲方面試圖採取的行動始終面臨諸多挑戰,從表面上看,這些挑戰是一些具體的細節,包括但不限於派遣部隊的法律依據尚不明確,以及各國在軍事義務和成本分擔上的分歧。
更直白地説,歐洲的實力與意願不匹配:沒有任何一個單一國傢俱備達成歐洲戰略目標所需要的軍事資產;沒有任何一個單一國家能夠在沒有美國介入的情況下,實現對歐洲各國軍事資產和政治意願的有效統合。
更麻煩和諷刺的是,即使在面臨俄烏衝突的情況下,歐洲的核心特徵——即不團結——依然在頑強且持續地產生重要的影響,其表現形式就是不同國家對安全保障問題的微妙差異。芬蘭和波羅的海三國(立陶宛、拉脱維亞、愛沙尼亞)將烏克蘭的安全視為自身安全的延伸。
他們不僅堅定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還採取了實際軍事準備行動,例如集體啓動退出《渥太華禁雷公約》的程序,以增強自身防衞能力。這表明,這些前線國家將烏克蘭衝突視為一場與俄羅斯的長期對抗,並準備好採取更激進的軍事措施。這種立場與英法德等國倡導的“自願聯盟”模式在強硬程度和對北約作用的看法上存在一定差異。未來,歐洲面臨的真正挑戰是芬蘭+波羅的海三國萬一失控,直接捲入武裝衝突,所可能帶來的擴散與延伸的風險。
3. 烏克蘭堅決要求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可執行的強制性承諾,以避免歷史重演。站在烏克蘭的立場,暫且不去反思烏克蘭自身戰略與政策存在的缺陷,這種“基輔的強硬要求”當然是成立的。畢竟從基輔的視角看,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反覆強調的,無非是“真正持久的和平”,而不是“俄羅斯進攻之間的又一次短暫停頓”。這怎麼看都是對國際法的“基輔式理解”。當然,遵循“越弱越鬧越有理”的核心邏輯。
基輔還可以非常有説服力地指出,基於《布達佩斯備忘錄》的失敗教訓,烏克蘭完全有理由要求任何新的安全保障都必須具有“法律約束力”和“長期性”,並規定國際社會在核武器國家侵犯無核武器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安全時應採取的“具體應對措施”,類似於《北大西洋條約》的規定。
從這個角度來説,基輔所謂的“類”,是在無法直接加入北約的情況下,用“安全保障”的名義,達成“等同於加入北約”的效果,這種理想當然是非常豐滿的,可以將基輔看作是一個被自身錯誤認知以及歐美部分虛假信息與錯誤政策共同塑造的地緣政治XXN(小仙女)。
其對於“底線”、“安全”、“保障”都有一套自成體系的特殊需求,但唯一不足的是,基輔始終不具備掌握自身命運所需的實力,所以我們預期其最終將在地緣政治現實以及來自華盛頓壓力的共同作用下,繼續承擔最大的損失。
4. 俄羅斯則將此議題作為爭取其自身“平等安全”訴求的工具,並堅持以烏克蘭永久中立為核心的《伊斯坦布爾協議》為範例。俄羅斯將烏克蘭危機的根源歸咎於北約東擴,並堅持任何安全保障方案都必須考慮到俄羅斯的“平等安全”需求。俄外長拉夫羅夫明確警告稱,西方國家在沒有俄羅斯參與的情況下討論任何對烏安全保障方案都不會奏效。
俄方將2022年未能簽署的《伊斯坦布爾協議》視為“很好的範例”。這表明,俄羅斯的最終目標仍是實現其在2022年就已經提出的核心訴求,即烏克蘭的非軍事化和中立化,同時尋求國際社會對俄方安全關切的承認。

2022年,俄烏雙方曾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舉行談判
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在阿拉斯加峯會上同意討論“類北約保障”的表態,與拉夫羅夫隨後強調“沒有俄方參與的保障不會奏效”以及推崇《伊斯坦布爾協議》的表態,從表面上看,是存在較為顯著的矛盾的,但歐美媒體和智庫傾向於認為,這應該是一種經過設計的策略:
俄羅斯可能將“類北約保障”的討論作為一種工具,以在談判中爭取烏克蘭放棄其領土(包括克里米亞、頓巴斯等)和中立地位的承諾。整體而言,俄羅斯的最終目的是通過談判實現其戰略目標,接受“類北約保障”的措辭,並不代表俄羅斯會願意接受,在烏克蘭出現一個具有強制力的、針對自身的集體防禦機制。
上述各方對於“類北約安全保障”的不同理解,從學理角度來説,在於“安全保障”(Security Assurance)和“安全擔保”(Security Guarantee)這兩個概念的區別。歐美智庫的研究指出,歷史上蘇聯解體之後烏克蘭放棄核武器得到的《布達佩斯備忘錄》提供的是一種“保障”,本質上是簽署方對既定原則的“重申”,不附帶具體的軍事承諾和執行機制。
對比而言,所謂“安全擔保”,則以北約第五條為典型,是一種針對特定情況(如入侵)做出的具體、具有強制力的集體防禦承諾,它意味着軍事力量的直接介入。這一區分構成了理解上述所有相關方在當前問題上立場的基石。
俄羅斯方面念茲在茲的《伊斯坦布爾協議》,本質上也是一種類似布達佩斯備忘錄的安全保障。《伊斯坦布爾協議》是2022年俄烏衝突初期,雙方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曾進行過一系列和平談判,並一度接近達成的一項協議。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多次將該協議稱為解決危機的“很好範例”。
該協議的核心內容是烏克蘭承諾永久保持中立,放棄加入北約,以此換取包括聯合國安理會所有常任理事國在內的安全保障。這裏的安全保障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安全保障,而不是類似北約那種涉及軍事資產部署以及軍事力量介入的安全擔保。

普京訪問美國改變了俄羅斯外交局面
但是這項協議最終未能簽署,其破裂的原因在於,協議雙方在根本出發點上無法達成共識,烏克蘭方面認為,以放棄主權和領土為代價來換取不確定的和平是不可接受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2022年5月明確表示,除非俄羅斯歸還克里米亞和頓巴斯地區,否則烏克蘭不會同意和平談判。
就客觀形勢而言,這個爭議只能通過武力解決,而且是一種消耗性的武力解決,而不是一種在衝突抵達某個地理位置之後自動結束的“奪旗賽”。衝突只有直到其中一方或者兩方都徹底被消耗殆盡,不願意持續下去後才能停止。
在2025年,烏克蘭方面的立場沒有發生改變;但是,相比2022年,戰場態勢持續呈現有利於俄羅斯的變化。同時,美國以及西方能夠提供給烏克蘭的資源,不僅持續逼近各方國內政治能夠支撐的邊緣,而且沒有出現“神奇的魔術子彈”,即無法在短期內迅速扭轉局勢。對於烏克蘭的戰略投資,對現任美國領導人來説,更像是一個必須止損的爛尾工程,而不是讓俄羅斯把血流乾的偉大投資。
從上述分析而言,雖然“類北約安全保障”仍然有相當可觀的想象空間,但是後續博弈態勢發展將有機會證明,複雜問題真的沒有簡單的解決方法;概念的創新,無法實質性地解決地緣政治的複雜議題。整個俄烏衝突的走向,依然具有顯著的泥潭化特徵,已經被深度捲入的國家,尤其是美國,在可見的將來,將很難找到滿足其設想的脱身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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