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弗裏·薩克斯:五大變化將激進重塑全球格局
guancha
編者按:8月23日,以“重塑現代化:中國與全球南方”為主題的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IPP)第十二屆國際會議在華南理工大學五山校區召開。著名經濟學家、哥倫比亞大學可持續發展中心主任傑弗裏·薩克斯(Jeffrey Sachs)教授在會上發表了題為“2050年的世界,一些量化視角”的主旨演講。
傑弗裏·薩克斯教授在演講中指出,當今世界正處在深刻變革中,經濟與技術的交融、軍事力量的再分佈、生態危機、數字革命以及人口結構變化,正以激進方式重塑全球格局。他強調,可持續發展是應對這些挑戰的核心路徑,需要在能源、農業和城市三個關鍵領域率先實現技術轉型,並推動區域合作與全球治理的深度協同。他特別指出,中國在綠色與數字轉型方面已取得重要進展,將在未來全球可持續發展中發揮關鍵作用。以下內容根據嘉賓演講內容整理而成,略有刪減。

傑弗裏·薩克斯教授演講現場座無虛席
【演講/傑弗裏·薩克斯】
謝謝大家!我非常榮幸今天能夠受邀參加第十二屆IPP國際會議,感謝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的盛情邀請。我希望與大家分享一個國際性的話題,即當今全球共同面臨的挑戰。
現在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充滿各種變化的時代,不管是世界的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社會以及國際秩序都在經歷深刻的變革,所以此次會議也聚焦了“重塑現代化”這一主題。世界正在經歷人口、經濟、技術、生態、地緣系統方面的種種重塑。因此我想,面對不確定性、面對各種擔憂、面對世界各地對當下時代快速變化的各種隱憂,我們都要考慮重塑的過程和方式,有些國家、有些社區或者是社會的人們會偏悲觀,有些偏樂觀,有些可能兼而有之。
所以接下來我想講的是未來全球我認為會經歷重塑的五大重要變化,這五大變化也會重塑全球社會。
重塑全球社會的五大變化
首先是經濟和技術的交融(Economic and Technological Convergence)。
所謂經濟與技術的交融,指的是在低收入國家與高收入國家之間,經濟增長與技術發展存在顯著差距,這就會產生經濟與技術的交融(Convergence)。然而,一些新興經濟體正在以較快的增速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以高收入國家為例,其年均經濟增長率通常在1%-2%左右,而許多新興經濟體則保持在4%-5%左右。儘管不同國家及不同年份之間的增長差異依然顯著,但整體趨勢顯示,經濟基礎較弱的國家往往增速更快,從而推動了經濟層面的交融。
通常而言,經濟基礎薄弱的國家在技術研發方面投入有限,但隨着經濟實力增強,其技術發展也隨之提升,進一步加速了技術的交融。當然這不是沒有例外,並不是説一旦這個國家經濟實力相對薄弱,它一定在技術投入方面是少的,有可能國家政府非常重視。
中國在1980年至2020年間保持了長期的高速增長,逐步實現了與發達國家的經濟交融,這一過程為其他發展中國家提供了範式與借鑑。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我覺得類似於中國的經濟交融會繼續成為一個趨勢,會繼續發生。例如,非洲一些國家目前已表現出較高的增長潛力,若能長期保持,將可能重演類似的“交融”過程。整個非洲大陸的年增速應該為7%,這是接下來30-40年間我的預判。
另外一個發展的趨勢是軍事力量的重新分佈(disperse)。
過去的軍事力量是高度集中的。19-20世紀,世界超級軍事強國是集中在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中國的經濟力量也在不斷崛起,因為中國經濟的崛起和整體國家實力的崛起也帶來軍事力量不斷增強。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的經濟體,它的經濟基礎也賦能了軍事力量的加強。這讓我們可以窺見接下來的世界可能發生軍事力量的變化。
在過去超過兩個世紀,1750年-2000年這個階段,實際上是西方世界主導了全球的經濟、政治和金融。英國是19世紀的霸權國家、超級大國,它也曾不止一次侵略中國,包括兩次鴉片戰爭。這也是19世紀中國歷史上非常典型的被侵略的歷史。在二戰之後,這種主導或者説領導從英國轉到了美國,美國成為世界主要的超級大國。
在那之後,一直從二戰結束到20世紀末,美國這幾十年都是世界上霸權的超級大國,所以美國一直認為自己的超級大國地位可以延續到21世紀。當時的它是很有信心的。當然,時至今日,它仍然是21世紀的大國,但是你不能説它是唯一的超級大國。現在的世界正慢慢從過去的少數國家力量集中、主導世界逐漸演變成多極世界(multiplicity)。
例如中國的崛起、亞洲和其他新興經濟體的崛起,也都重塑了世界格局,在政治格局上,這樣的世界是一種多極化的世界。美國現在還在努力地保持自己對地緣政治的絕對主導,竭盡全力地在維持這種地位,只是説效果欠佳。在貿易戰中,中國的崛起也再次彰顯了中國的實力。美國也慢慢意識到它所謂主導力量也好,超級大國的力量也好,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了。由此,國際格局正由力量集中走向多極化,而這種新格局缺乏歷史先例,給全球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

參會嘉賓聆聽傑弗裏·薩克斯教授的演講
下一個重塑當代世界的變化是生態的變化。
我們處在面臨三大生態危機的時代,而這三大生態危機歸根結底都離不開全球經濟規模性的增長。全球經濟在過去200年的迅速擴張,導致了多重生態危機。
第一個是人為的氣候變化。氣候變化目前正在加速和惡化,接下來這個世紀都會給我們帶來重要的影響,例如氣候變化正在加速,極端氣候、極端災害和自然災害頻率都會增加。
第二個生態危機是生態圈,即生物多樣性、物種多樣性的變化。現在生態體系的變化,導致了雨林、濕地系統、河流系統、海洋生態的很大壓力,甚至是崩塌。所以這種生態體系的失衡會影響環境,而且會影響全球的食品安全。
第三個危機是塑料、石化化學品和化學物的污染。像殺蟲劑、農藥當中含有的化學成分與塑料正在滲透到水源、土壤、食物供應鏈、海洋當中。
這三大生態危機是具有災難性後果的。它們會在接下來的25年以及接下來的一整個世紀給人類帶來巨大的影響,也會重塑全球的經濟。

2024年全球塑料消費量預計超過5億噸,其中近4億噸淪為廢棄物。 圖源:路透社
第四個主要的全球變化的領域是數字革命。
過去半個世紀,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推動了計算機、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深刻變革。它不僅涉及硬件組成部分:半導體、微處理器,以及構成計算、人工智能和數字系統的物理部件的變革,同時也推動了信息的處理和人工智能的發展以及許多其他數字領域的技術應用。
所有的技術突破不斷地滲透到我們的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僅是指計算和數字互聯,它其實可以改變所有的科學、改變所有科學的組織架構、改變我們創新的方法,對我們使用的材料科學帶來深遠的影響,包括醫療科學、製藥。它也會影響我們的能源系統,影響能源系統的設計,各行各業的生產流程都會受到影響。
這些革命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快的技術變革,且變革的速度還在持續加快。神經網絡的發展已經取得了重大的突破,這使得人工智能快速發展,所有的技術改變都是極具顛覆性的,它會顛覆我們的生產流程,同時也會被軍事化,改變財富的分配、改變我們的經濟結構,同時也讓就業市場格局發生深刻變化,教育體系也隨之變化,全球範圍內都是如此。因此,整個技術層面的顛覆非常深刻地與其他領域密切相關,包括地緣政治還有經濟的融合,所以它是變革的一個重要驅動力。

聯合國近日發佈的報告預測,到2033年,人工智能將發展成為價值4.8萬億美元的全球市場,規模相當於德國當前的經濟總量。 圖源:路透社
最後一個重塑世界的重要因素是人口(demographic)。
在過去200年來,全球人口結構鉅變。自1800年以來,全球總人口由約9億增加至近80億,人口結構也隨之發生劇變。同時在這段時間,全球人口的年齡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現在整個社會的中位數年齡,不管在哪個國家,都在快速增長,包括中國、美國、歐洲,中位數的年齡大概從40多歲增加到了50多歲。而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區則依舊保持着高生育率和快速增長。
全球人口的增長趨勢也發生了變化,因為人口已經到達了頂峯。以中國為例,中國的生育率已經開始下降了,中國的人口高峯大概是14億,很有可能大概到本世紀末中國的人口在10億左右。同時非洲的人口將會持續快速增長,如今非洲是14億人口,基於我們合理的預測,非洲的人口大概在本世紀中會達到25億,到21世紀末人口可能達到37億、38億,屆時非洲將會貢獻全球40%的人口——1950年,他們僅佔全球人口的7%。
另外一個現象是低生育率和老齡化共存。在中國也是這樣,中位數的年齡在不斷增長,退休年齡也將會持續地被推遲。
全球人口在城市地區的分佈也是人口變化的一個重要特徵,在1800年左右,全球95%的人口都居住在農村地區,而到今天大概40%甚至45%的人口是居住在農村,近60%的人口是生活在城市的。未來,城市人口將會繼續增加,大概會佔全球人口的70%乃至80%。我預計,大概到21世紀後半葉,這個比例將會實現。

經合組織國家的工作年齡人口現已開始減少,預計將持續下降至2060年。屆時老年撫養比或將超過50%。 圖源:路透社
經濟、地緣政治的變化、生態危機、技術的不斷發展以及人口結構的不斷變化,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斷重塑我們今天的世界,而且是以非常激進的方式在重塑,因此治理的挑戰就是要幫助我們更好地去應對這些變化,獲得我們想要的結果,而這個議題是異常複雜的一個議題。
可持續發展是應對全球挑戰的核心路徑
在我看來,要應對這些危機,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全球社會都應該共同去推進一種更好的方法來達成經濟的繁榮、社會公正。
社會公正意味着社會中所有的羣體、所有的地區都能夠從發展中獲益。環境方面應該是可持續發展的,我們要應對這個生態危機,或者讓生態危機得到控制。另外,全球合作、國與國之間的合作也是不可或缺的。可持續發展就意味着經濟、社會、環境以及地緣政治的目標都應該是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對於世界經濟的發展,應該是以共享利益為導向,並且獲得環境的可持續性以及和平發展。在我看來,這些應該成為我們全球公共政策的共同目標,在未來幾十年都是如此。
我曾經在聯合國工作,這點在我們的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已經有所表述,包括也有一些氣候的協議、生物多樣性的協議以及全球範圍之內號召停止化學污染的協議等等。在聯合國的框架之下,可持續發展的目標整合了經濟、社會、環境以及地緣政治的各種抱負,而這應該成為我們全球目標的一個核心、可持續發展以及諸多國際之間的協議,很多的協議都是為了應對生態的危機。以上在我看來都是非常好的框架,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度過這個轉型期。

與會學者聆聽薩克斯教授演講
作為經濟學家,我認為可持續發展在技術上是可行的,也就意味着世界的各個國家是可以共享經濟繁榮的,而且我們達成這種共同繁榮的方式,也能夠兼顧環境的保護,而不是要以環境為代價。但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整合經濟發展和環境可持續,我們需要深刻地轉型,需要讓我們的經濟、各行各業進行轉型,改變他們的技術,這些技術的變化非常重要,尤其是在三個領域特別重要。
第一個是在能源領域。我們必須要從一個高碳排放全球能源體系向低碳排放全球能源體系轉型。
第二個是農業。我們必須要從低生產力以及粗放型的農業發展,也就是從大量使用土地、低效使用土地的模式轉型成高效、集約型的農業模式,儘量利用少的耕種土地。
第三個是城市。大部分人會生活在城市,因此城市的建設應該是生態可持續的,這意味着污染水平比較低,公共健康能夠得到保障,水和衞生都能夠得到保障等等。
所以我們在上述領域都需要重要的技術變革。只有實現這些轉型,我們才能真正做到可持續發展。
我可以簡短地説,我們還沒有達成任何一個目標,因為全球合作是非常必要的,而目前我們的全球合作水平非常低——特別是在貧窮國家的投資,在上述這些領域非常少。我們要實現的技術轉型挑戰重重,這些技術轉型將成為我們當今的一個重要障礙。
中國是所有這些大型經濟體中,向可持續發展轉型做得最好的。中國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在經濟發展方面有自己的路徑,但是在過去這40多年快速的經濟發展中,我們也看到這種發展也帶來了大量的污染,對化石燃料的依賴非常高。在過去十年中,中國已經意識到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並且把可持續發展作為社會以及經濟規劃中重要的一個要素。
因此,今天中國經濟發展的基礎更多是用低碳的技術以及太陽能、風能、水電、核電等等,所有這些新能源都能幫助中國脱離對化石燃料的依賴,改變了中國經濟發展第一階段粗放型、高碳排放的方式,包括在農業方面。中國也在改變自己的城市環境,更多使用電動車、使用數字的城市經濟發展。可以説,這也極大地改變了城市生活、通勤以及工作方式。
當然,還有很多亟待完成的工作,但中國正在可持續發展道路上穩健地前行。另外,中國在綠色和數字技術方面的生產力非常高,可以説中國已經成為綠色以及數字技術全球重要的供應國,我們相信在接下來的20多年,這點將會更加明顯,成為中國出口的一個重要領域,而且會不斷地增長,中國將會不斷幫助全球各國去實現能源和農業的轉型,同時也幫助他們更好地進行城市設計。
上述所有的變化和複雜的過程都需要大量的規劃和國家內部以及國家之間的政策協調(policy coordination)。
要發揮聯合國的重要作用
最後我想講兩點:
第一, 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實現可持續發展。
這種努力包括了不同區域之間高度地方的協調,其中一種協調也是我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就是中國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協同,也就是東盟和中國之間的協同。我認為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這種緊密聯繫,在接下來的25年會帶來變革式的影響。
另外,具體的東南亞國家,不管是柬埔寨、印尼等等,他們都保持跟中國密切的經濟往來,而且是有結構性的鏈接——這不僅僅是一種東盟國家內部之間經濟結構性的鏈接,還是東盟和中國之間經濟結構性的鏈接。我覺得這會給區域帶來非常積極的影響,區域的發展都離不開區域間的這些合作。非盟這種區域間的合作組織,也是希望通過非盟來促進非洲大陸這些國家之間的鏈接或者協同。
所以我認為,國與國之間的深度協同是非常重要的。即使是推動低碳的能源系統,也應當是一個多國的系統。中國有一個很好的舉措叫做“全球能源互聯”(Global Energy Interconnection),有一個組織是全球能源合作的協調組織,通過這樣的舉措,在實際機制的層面促進區域之間在能源方面的協同,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典範,也提供了很好的方法。
第二, 不僅區域間要實現合作,還要在全球層面加強合作。
我們需要加強聯合國的作用。聯合國是強大的組織,目前的聯合國受到了削弱,不管是預算還是經濟,因為有些國家可能不交會費,或者其他原因使它本身資金支持有限。
另外,安理會的初衷和使命是維持世界和平,但是現在它有點力不能及。五個常任理事國——美國、俄羅斯、中國、法國、英國——有一票否決權,而現在美國在濫用自己的一票否決權,這就使安理會在維護世界和平方面有時候顯得力不從心。所以我們希望不僅要保持世界和平——這是聯合國的一個重要的作用——同時還要發揮聯合國在許多其他層面的重要作用,因為我們面臨的這些全球範圍的問題,不僅僅有和平,還有很多其他的全球挑戰,都需要如聯合國這樣的國際組織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才能夠解決。
我們現在毫無疑問身處深度變革、高度壓力同時又帶來了許多機遇的時代,擁有發展、交匯、新技術的突破和應用,同時也處在一個充滿衝突、混沌的一個時代,所以我們需要更加努力才能夠為全人類的未來找到一個共同的、有效的路徑。實現和平,減少衝突、達成合作,才能夠讓世界邁向可持續發展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