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在工廠夢不到工廠》作者張賽:有個“壞習慣”,我進工廠戒不掉,孩子也染上
赖家琪
【文/觀察者網 王一 編輯/馮雪】
説起工人,很多人會想起充斥着巨大轟鳴聲的工廠裏,帶着一次性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臉的人,他們在流水線上日復一日地重複着同樣的操作,機械而麻木。但其實工廠之外,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痴,有自己的想法與追求,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生活着。
2003年,16歲剛初中畢業的張賽腳底踩着家裏給的100塊錢從河南去福建打工。小時候,張賽經常因愛看書與父親起爭執,他期望能在人來人往的工廠裏找到哪怕一個懂他的人,然而收到的只是工友們對着他捂嘴哈哈笑。
一度懷疑自己“不正常”的張賽有段時間真的戒掉了看書的習慣,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喝酒聊天,談戀愛,打遊戲……
當過工人、賣過早餐、做過保安、送過快遞、跑過外賣的張賽因為疫情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温情的連接。2021年底重回工廠後,他發現曾經以為千人一面的工友們同樣也有着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都在“無聲反抗,無聲生活”。這也讓他意識到,其實自己讀書、寫點東西的習慣也是一種對麻木而重複生活的反抗。
“工廠贈我以噪音、灰塵、勞累,我還之以走神、記錄、冷眼。”今年8月,張賽根據他和工友的故事寫就的非虛構作品《在工廠夢不到工廠》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和單讀聯合發行,觀察者網與這位被讀者稱為“流水線上的哲學家”的前工人、現外賣員聊了聊。
對話期間,張賽真誠而謙遜。他説,最開始閲讀與寫作於他而言是“一把利劍”,一個幫他逃離乏味工作的武器,但後來,這些習慣成了氣喘吁吁生活中能讓他停歇、喘口氣的“枴杖”。現在,不僅張賽沒有戒掉愛看書的“壞習慣”,就連他的孩子們也跟着他一起手不釋卷。

張賽 本人提供
16歲初中畢業後,父親對他説“從此你算一個勞動力了”
2003年8月,初中畢業的張賽踩着腳底襪子裏家裏給的100塊錢坐上南下打工的火車。走之前,父親為他授予“成年男子”的身份——“從此你算一個勞動力了”。
父親還向張賽傳授他當年第一次從河南縣城坐直達班車去廣東打工的經驗。那年,作為改革開放後的第一代打工人,張賽的父親穿着他母親專門縫製的帶口袋的內褲,針線把錢縫死在口袋裏,南下打工。他叮囑張賽,車上什麼人都有,肯定有扒手,一定要時刻盯緊錢。
就這樣,只買到站票的張賽坐上人擠到不敢抬腳的火車,一路站到了福建省泉州市代管的縣級市晉江。
張賽的哥哥也在這裏打工,工作地點是一個“危險”的樹脂廠,哥哥勸説張賽去樓上的衞生巾廠,因為那兒“工資高,活兒又輕鬆”。
“機器的轟鳴使我一下子失聰,但幾十秒後我恢復了聽力並開始適應。”剛上半天班,張賽就被指派去生產車間當學徒。機器的噪聲大到讓人失聰、木漿被粉碎化作灰塵飛入未佩戴口罩的鼻子。在這樣的環境下,張賽的任務是更換塑料袋。
即使開機台又吵又髒,即使第一天上班就被組長指着鼻子罵“滾”,但張賽説他沒有任何牴觸情緒,只是在心裏想“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照片由張賽提供
從2003年到2006年,張賽三年沒離開這家衞生巾廠,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晉江圖書館。這座圖書館坐落在菲律賓華僑陳永栽以其父母名義捐建的“陳延奎圖書樓”裏,距離張賽工作的工廠5.1公里,但張賽時不時就往那兒跑,經常去看書。當時沒有暫住證會被罰款,張賽的哥哥告誡他沒事別出去,可愛讀書的張賽抵制不了這樣的誘惑。
有一次,張賽帶了本《羊脂球》進車間,想着機器出故障維修的間隙可以瞄兩頁,卻被女同事捂嘴哈哈笑,到處向別人宣傳。當時張賽以為女同事是在嘲笑他是個書呆子,後來才明白,她以為張賽在看小黃書《羊之球》。
從小到大,張賽都沒碰上過愛讀書的人,他原本期望偌大的工廠裏總會有幾個愛讀書的人,幻想遇到屬於自己的林徽因和陸小曼。但現實是,打了18年工,他連一個愛書的女工也沒碰見。
在第一家工廠工作的三年裏,張賽和同事只是同事,他不愛説話、不喜歡出去玩,每天就自己看看書、寫寫日記,以沉默面對工友。
讀書,一個想改但沒改掉的“壞習慣”
愛看書也是張賽父親最煩惱兒子的一點。在他小的時候,父親在南方打工,因此張賽關於父親的記憶不多。只記得有一年過年,父親帶回一台電視,當所有人跑來他家搶着看《楊家將》導致院牆倒塌時,張賽看着放電視的三層櫃最下層關着的書,心牆倒塌了。
張賽説,這一點讓他爸挺看不慣的,他不理解兒子為什麼要看教科書之外的書,他説“你考試的時候考《紅樓夢》嗎?沒考的話你看它幹嘛”。所以小時候,張賽只能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偷偷地看書。
就連工作後,父親也會時不時打電話來,叮囑張賽“少看點書,少寫點東西,下了班再多睡點覺”。
但其實,兒子“閒不住”的特質是受到了父親不言之教的影響。張賽用“愛折騰”來形容他父親,説他雖然後來落下殘疾,但一直在“搞事情”,種地種不動了就去搞養殖業,“但很可惜都不怎麼賺錢”。
現在,多了父親這樣一重身份的張賽,想為孩子們做更多,為他們構建一個強大的精神之路。每晚8點半,遠在南方打工的張賽會給孩子們打視頻講故事,後來發現這樣他們會想玩手機,遂改成打語音。

照片由張賽提供
從“守株待兔”“坐井觀天”的成語故事,到附有背誦任務的《孟子》《論語》,到富蘭克林“捉電”,後來發展成改編《續搜神記》裏的故事,最終變為講完故事後父與子的聊天。第164個故事講的是王小波名篇《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孩子們問張賽“王小波是你的老師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
張賽説,現在孩子們會很自然地就拿起一本讀,甚至是像《理想國》《烏托邦》這樣的哲學書,儘管看不懂,但他們也會拿着坐在那兒有模有樣地看。就像張賽小時候,他讀《紅樓夢》也讀不懂,但就是拿着看。
曾經,張賽也想過“要改掉看書的壞習慣”。他覺得,自己每天面對工友默默無言,卻把青春獻給圖書館,23歲了還沒有談過戀愛,28歲還沒有結婚,這樣不好。
遇到老婆時,張賽已經有段時間沒看書了,“已經學會變成一個正常人”,但時不時還是想閲讀,他擔心老婆沒有辦法接受一個“愛看書、腦子裏有很多與別人不太一樣想法”的伴侶。
“一個工人決定去做更多:打工人採訪打工人”
有一段時間,張賽過上了“和周圍人一樣的生活”,就是那種用孔子的話來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喝酒聊天,談戀愛,打遊戲……他坦言,這樣的生活他完全看不上,覺得自己終於變成了自己討厭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一種得過且過的狀態。

照片由張賽提供
轉折點發生在疫情期間。當時張賽在武漢送外賣,他發現顧客們對外賣員突然變得感激涕零,無論是當面打交道時的語氣,還是交易完成後的留言與打賞,方方面面都能感受到顧客們對他們的感激。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這麼重要,原來我們這些平時跑外賣的也有這麼重要的一面,我們真的是在維持這個城市的正常運轉。”張賽説,正因如此,他意識到自己和同事之間的連接,才開始特意關注周圍的人,關注他的同事、領導和客户,然後又很自然地重新開始讀書、重新開始寫東西、寫周圍的人。
後來,張賽在送外賣途中發生意外摔斷了腿,又回到工廠打工。看着每天面對機器、被同化成機器的工友們,這次他決定主動與他們溝通,做一個採訪計劃,通過採訪與工友們對話、深度溝通,走進他們的視角,講述他們的故事。
一開始,張賽就為採訪計劃定好了題目“一個工人決定去做更多:打工人採訪打工人”。他在本子上寫下15個名字,有工友也有親戚,且都擁有在工廠打工的經歷。
“結果基本上就失敗了。”張賽説他想採訪15個人,最終就採成了3個,有人本來聊得好好的,在他透露想採訪後就突然直接不回地失聯;有人答應了,採訪途中卻總是被其他事打斷,最終不了了之;大部分人用“沒空”直接拒絕,其中有一個人甚至直接刪好友。
張賽説:“他們可能覺得我瘋了,我瞎猜的,他們可能覺得我有病。”
比如他第二個聯繫的阿寶。她是張賽剛開始打工時認識的一位姐姐,當時張賽是機台工,她是包裝工。但阿寶性格開朗,也會利用下班的時間去上夜校、學電腦,後來她離開衞生巾廠去應聘文員,以初中學歷一步步進入管理層,晉升為高級管理人員。
離開工廠後,兩人斷斷續續還有聯繫,張賽感覺阿寶對她印象挺好的,因為“我把我喜歡看書這點隱藏得挺好的”。但這種關係,在張賽找理由打招呼時,阿寶秒回,而當張賽把在手機上改改寫寫好幾遍的採訪邀約發出去後,阿寶再也沒有回覆。張賽因此消沉了好幾天。後來,兩人再也沒聯繫過。
渴望改變、熱愛學習,愛投“大項目”的白公子
採訪受阻後,張賽決定換種方式,從正兒八經的直接採訪變為去掉尷尬的聊天,配上他對採訪對象的觀察。於是,不愛説話的張賽開始主動和工友們聊天、出去喝酒,回來後不停地記錄,最終間接地採訪到幾個人。

照片由張賽提供
萌寶、白公子和張賽在工廠時是一個“歡樂”組合。有一次,萌寶僅穿內褲來張賽宿舍借紙,但沒有白公子的身影,張賽問萌寶:“白公子去哪兒了?”萌寶説,白公子去廣州學習了,“打工的去學習,搞不好是傳銷窩點”。
過了幾天,白公子回來了,但沉默許多。經過一再追問,他才講起了廣州之旅。白公子通過一個“國學智慧學習羣”加了一個女網友,女網友與他聊天、邀請他一起看講課直播,就這樣過了幾個月,白公子花了2000多元買課。
白公子抵達廣州後,賣課公司的人開着跑車來接他,帶他直奔大排檔吃飯,當然是白公子自掏腰包。正式上課後,他們還讓白公子去拉人買課,此時白公子已然覺得有點不對,但他説,“課程終身免費,要學,有用”。
在被張賽質疑“學習是好事,可是老出錢不行啊”後,白公子説出了一段“名言”:“待在打工的圈子你永遠是打工的,待在富人的圈子你才可能成為富人。跳出現在的圈子,只要遇到一個貴人就好了,你不付出怎麼會有收穫,你不付出怎麼可能遇到貴人。要下定決心,關鍵是要下定決心,從你下定決心那一刻起,命運的齒輪便開始轉動。”
後來,張賽瞭解到,白公子學的東西又多又雜,五行、周易、中醫、口才、財商、投資,均有涉獵。
有一次,白公子的好朋友向他推薦了一個做電子名片的“大項目”,他投了兩萬塊錢。結果後來,項目負責人説資金週轉困難,返利延遲,賬面上每個月還在賺錢但一分錢也提不出來。
火上澆油的是,白公子投資的兩萬元是他用信用卡套現而來,至今未還清。張賽發現白公子的債務負擔後,問他這是不是騙局,白公子回答“誰還沒有困難的時候呢”。
“他亦是身負重擔之人,生活於他無異於鈍刀割肉。”張賽明白,白公子志不在工廠,不想一輩子耗在工廠,他誓言明年一定不能這樣活,“他渴望改變,他每天學習,他熱衷於尋找機會”。
重回工廠,一切都進化了
2006年第一次從衞生巾廠離開後,張賽短暫地在廚房做過幫工,當過保安,去哥哥開的早餐攤幫過忙,幹不下去回到工廠,沒多久又被哥哥叫出來幫忙,受不了又跑回工廠,反反覆覆好幾次。後來,張賽還幹過據説可以月入過萬的送快遞,卻遭遇公司倒閉的飛來橫禍,只能去做另一個聽説可以拿到高薪的外賣員。但一次摔斷腿後,他又回到工廠打工。
這次,他發現工廠已經進化了。

照片由張賽提供
2015年張賽從工廠離開去跑外賣時,第一次接觸到日結制度,一個月發30次工資。張賽説,“那時的我每天會把收入記錄和提現記錄反覆查看”。對他來説,這種薪酬制度相當於“自帶鞭子”,激發人的幹勁。
變革後的工廠薪酬制度也是如此,從張賽第一次進工廠時的計時制轉變為計件制、超產獎,或者是計時與計件混合制。他説,最初的十二小時工作制給工人們帶來的是疲憊和麻木,機台機器也很容易壞,一壞大家都在那兒修,一修就要修半天,這種“磨洋工”的狀態很普遍。大概2013年、2014年前後,工廠開始引入計件制,完成了每天規定的產量目標後,工人們就可以提前下班,機台壞了也會很快有人修好。超產獎制度更是進一步激發了生產力,完成額定工作量後的工人們在超產獎勵的鞭策下,會主動提前來上班,多做多得。
同時,機器機台的智能化升級也讓張賽有了將軍能率領更多兵的豪氣。他説,以前的老機台動輒就“罷工”,現在的機台都被工人們叫做“傻瓜機”,就是傻瓜都會用,不僅運行穩定,而且很多操作機器自己就會完成,人基本上只要從旁看着就行。他形容,現在這些智能化機台讓他從以前只能帶兵十萬的劉邦,變成了能率領“多多益善”士兵的韓信。
張賽調侃説:“就是因為現在機台智能了,我才有更多時間去走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不會這麼快就寫出這本書,而且肯定也不是這種狀態寫出來的。”
在工廠堅持了3年,寫完《在工廠夢不到工廠》,張賽現在又回武漢跑外賣。他還在堅持寫作,但這次不想寫那麼多關於工廠的內容了。

“最開始的時候,寫作對於我來説,它就像一把利劍,就像一個武器,它是我發自內心覺得是一個驕傲的東西。因為我手裏有這把利劍,我很快就會寫出偉大的作品,會很快脱離這麼乏味的一個工作。但後來因為生活裏的許多挫折,寫作於我就變成了像是枴杖一樣的一種支撐。”張賽説,寫作讓他能在氣喘吁吁的生活中有個停歇,能喘一口氣。他也希望,他寫出來的文字能讓其他羣體去了解、去關注工人、外賣員等時常被忽視的人羣。
當被問及下一步想做什麼,張賽謙虛地説:“我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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