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後她患癌,卻被日本官方告知:與福島核災無關
刘程辉风物长宜放眼量
【文/觀察者網 柳白】
她是一名普通的日本年輕女性。但她的青春,卻因那場核事故陷入泥淖。
十四年前,福島第一核電站熔燬事故發生時,還是初中生的她因住在疏散區之外,繼續過着正常生活,上學、騎車、購物。
四年後,一次篩查發現她頸部甲狀腺出現惡性腫瘤。而甲狀腺,恰是極易受放射性顆粒影響的部位。
診斷書上的“甲狀腺惡性腫瘤”如同一道冰冷的判決,但更令她窒息的,是醫生那句毫不猶豫的斷言——“與核事故無關”。
她並不是孤例。
如今的她站在法庭外,和六名同樣罹患癌症的受害者一起,向東京電力公司提起訴訟,等待一場註定漫長的答案追尋。
《紐約時報》9月3日發表長文,講述了這位患者令人唏噓的遭遇,更揭示了看似簡單的癌症篩查背後,藴藏着多少真相與利益的博弈。

2011年,福島核泄漏事故發生時,這名女子還是一名中學生。 《紐約時報》配圖
患癌人數是醫生預期的25倍
在巨大的社會壓力面前,這位二十多歲的癌症患者不敢暴露身份。當被確診頸部甲狀腺出現惡性腫瘤時,她只是不解:醫生未做進一步檢查,怎會如此斷定?
核事故過去了十四年,她的疑問仍未得到解答。
幾周前,福島縣篩查委員會再次重申結論:堆芯熔燬沒有造成長期健康影響。許多醫學專家,包括國際機構的專家,也持類似觀點。
但顯然,不少居民和部分醫生並不相信,認為官方證據不足。
其實,質疑聲早在數年前就已出現。
2016年6月,日本岡山大學研究生院教授津田敏秀指出,“福島這四年發生了和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後同樣的兒童甲狀腺癌多發現象,而日本國內卻對此沒有任何準備。”
可迄今為止,日本政府並不承認甲狀腺癌多發和核輻射之間的因果關係。
眼下,這位來自福島的女性與另外六名癌症患者聯合提起訴訟,向核電站運營商東京電力公司尋求賠償。
但該公司堅稱,尚無科學證據表明癌症與事故釋放的放射性顆粒存在關聯。下次聽證會將於9月17日舉行,而判決可能需等待數年。
爭議的核心在很大程度上圍繞甲狀腺篩查項目展開。該項目是目前唯一一項大規模、系統性檢測核災難主要健康影響的舉措。
篩查結果顯示,當地癌症發病率遠高於預期,但這一結果引發了激烈爭論。
醫學專家均認同:若在其他地區開展規模相當的對比篩查,或可判斷這些癌症與核事故是否存在關聯,但日本官方至今拒絕採取這一措施。
“沒有基準研究,就無法確切斷定這些癌症與輻射是否有關聯。”任篩查監督委員會委員、2017年辭職的甲狀腺外科醫生清水和夫(Kazuo Shimizu)説。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教訓
福島篩查項目始於事故發生七個月後,至今仍在進行,主要檢查事故時是兒童的人羣。這一做法源自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當時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兒童甲狀腺癌大幅增加。
2015年公佈首輪篩查結果時,發現了出乎意料的大量病例,而兒童本應極少患此癌。隨着又進行五輪篩查,病例數持續上升。
根據上月最新數據,約30萬人中發現357例甲狀腺癌(其中1例後被判定為良性)。再加上單獨診斷出的47例,總數達403例,是醫生預期的25倍。
儘管負責該項目的醫學專家也承認這一數字高得驚人,但他們表示,病例數多並非意味着癌症爆發,而是現代超聲設備檢測出了原本就存在、只是未被發現的腫瘤。
“我們的發現表明,甲狀腺癌比我們此前認為的更為常見。”曾任放射病理學教授、現任篩查結果評估委員會主席的鈴木玄(Gen Suzuki)説。
他還指出,多數癌症類型無需治療,對健康無害,只是此前未被發現。

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島縣,航拍福島第一核電站。 視覺中國
公眾信任崩塌
雖然這種“過度篩查”的説法得到了日本政府及國際衞生組織的認可,但日本國內的質疑一直沒有消失,公眾對官方處理福島核災難的方式早已根深蒂固地不信任。
畢竟災難發生初期,日本政府就曾隱瞞輻射釋放量的真實規模。福島縣官員也因起初稱篩查項目的目標是“緩解公眾對輻射健康風險的擔憂”而遭批評,這讓人懷疑其結論早已預設。
醫學界的批評者指出,對篩查結果的深入分析顯示,癌症與輻射水平可能存在關聯:在福島第一核電站周邊城鎮,核事故時為兒童的羣體癌症發病率,是居住在最遠地區同齡人的三倍。鈴木則辯稱,這只是統計數據中的隨機波動。
但這場爭議暴露出一個問題:無法確定單個癌症病例的具體病因。多數研究者最多隻能證明,輻射會增加患腫瘤的概率。
醫學專家表示,若調查日本其他地區的甲狀腺癌發病率,或核事故時已成年的福島居民的發病率,就能判斷當前篩查發現的病例數是否真的偏高。
日本另外三個縣的醫療部門曾嘗試開展此類調查,但在對約4400人進行檢測、僅發現1例癌症後便中止了項目。日本環境省稱,這一結果足以表明這些地區的癌症發病率與福島大致相當,但醫學專家認為,受檢人數過少,無法構成具有統計學意義的有效對比。
“福島的篩查規模幾乎是這個調查的100倍。”清水和夫説。
“我不敢發聲”
在從委員會離任前,清水曾批評委員會“癌症與核災難無關”的結論過於草率。他在接受採訪時表示,缺乏對比研究是他持異議的主要原因。
他認同對比研究能給出確切答案。但他表示,仍有許多醫生反對開展新的大規模篩查,因為這會檢測出對健康無影響的腫瘤或腫塊,進而可能導致不必要的切除手術。
一些健康領域專家認為,對比研究受阻存在政治原因。
在津田敏秀看來,核工業界向政府施壓,阻止為這類調查提供資金。
“他們不想知道真相。”津田説。
另有觀點提及切爾諾貝利事件:多年來,聯合國核機構與衞生機構均否認蘇聯的這起核事故,與周邊地區兒童後續出現的甲狀腺癌存在關聯。
直到十年後,對比研究顯示蘇聯加盟共和國出現的這些癌症具有異常性,這些機構才改變了立場。
在福島篩查中被診斷出癌症的人表示,當地居民反對任何額外調查,因為這會讓輻射問題受到更多關注,進而損害旅遊業和農業。
無論如何,這場在科學與政治、真相與利益之間拉扯的羅生門,最終將那名福島女子乃至其他數百名患者的青春,牢牢困在了十四年前那個春天的陰影裏。
儘管她已接受了甲狀腺癌切除手術,但術後出現了健康問題,包括慢性感冒和腿部腫脹。一場肺炎發作讓她不得不辭去在東京一家廣告公司的工作。
但她最大的痛苦源於無法公開講述自己的經歷,只因擔心自己和家人會遭到社交媒體的攻擊。
她説,福島的患病兒童至今仍不敢坦言自己身患癌症。
讓受害者為其不幸噤聲,或許是這場事故最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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