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麗娜·索科洛娃:這附近每一公里都有一塊紀念碑,記錄着聖彼得堡不能忘卻的慘烈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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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至9月初,上合組織天津峯會、“九三閲兵”等重大活動接連登場,外國領導、國際友人紛紛訪華,全國上下洋溢着熱烈的氣氛。
俄羅斯姑娘巴麗娜·索科洛娃,是一位獨特的“中俄文化共生者”,在中國長大,能説一口流利天津話。巴麗娜自幼與中國孩子一同讀書成長,擁有幾乎與中國同齡人無異的成長軌跡,同時又始終保持着深厚的俄羅斯家庭與文化根基。這種雙重身份讓她既深入理解中國的社會與人情,也從未遠離故土聖彼得堡的精神血脈。
今年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巴麗娜跟觀察者網分享了她在兩種文化之間成長的獨特體驗,也以聖彼得堡人的身份,回溯了這座城市不能忘卻的歷史記憶——列寧格勒保衞戰中慘烈而堅韌的歲月。
對話中,這位南開大學俄羅斯籍留學生從家族親歷者的真實故事出發,談及戰爭帶來的深刻創傷,以及它如何塑造了一整座城市的身份認同與民族尊嚴。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觀察者網:巴麗娜你好,可以簡單講講你的成長經歷嗎?
巴麗娜:我小時候是跟父母一起來到天津的。最初是爸爸受天津音樂學院的邀請來擔任教授,一年後,我和媽媽也過來了。我媽媽之前也是天津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我的成長環境基本上和普通中國孩子一樣——從兩歲半上幼兒園,到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都是在天津完成的,而且都是普通的學校,不是國際學校。周圍都是中國小孩,甚至很多是天津本地的孩子。所以我的成長經歷,可以説是“頂着一張外國人的臉,混在中國小朋友的圈子裏”。
觀察者網:你如何看待自己的雙重文化背景?這是否給你帶來了一些獨特視角,或者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體驗?
巴麗娜:我覺得中俄雙文化的背景是一種很珍貴的財富。在家或回俄羅斯時,我能更直接地接觸俄羅斯的文化和傳統習俗;在中國,不管是上學還是出去玩,我也能感受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要説獨特視角,可能更多是能把在兩個國家的見聞分享給朋友,讓他們更直觀地瞭解對方。其實都是一些生活細節——人情往來、習俗、溝通方式、生活習慣等等。真正特別“獨特”的倒沒有,這些差異都藏在日常之中。
小時候最常被問到的是,一個外國小姑娘在中國學校讀書會不會顯得很突兀。因為全班就我一個外國人,非常顯眼。這種顯眼有時是好事,有時也不是。所以有時候,我也會疑惑“我是不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這種想法倒沒有嚴重困擾我,但確實存在。

來自聖彼得堡的南開大學研究生巴麗娜
觀察者網: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天津的聖彼得堡人,對這座城市一定有獨屬於你的那份城市記憶,能否談談?
巴麗娜:因為我在天津待的時間更長,可能感受更深一些。聖彼得堡的母親河是涅瓦河,天津是海河。我有時在海河邊散步,就會想起聖彼得堡。
另外,毫不誇張地説,我是從小看着南開“長大”的。
我小時候每個週末都去南開大學補俄語,這是真事。很多人可能會問,一個俄羅斯人為什麼還要學俄語?其實就像中國人學語文一樣。但我父母覺得他們自己教可能不夠權威,或者孩子在家裏上課容易不專心,不如送到外面去學。所以當時就請了一位俄羅斯外教,在南開大學補習俄語。
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可能因為在中國生活久了,社交圈也比較固定,導致我有時會忽略俄羅斯那邊的環境。我在俄羅斯的朋友比較少,只有親戚。偶爾我覺得還是應該多融入當地年輕人的圈子,瞭解他們從哪裏獲取信息、對什麼感興趣。
比如在中國,我能跟上大家的節奏,懂一些網絡梗;但如果把我放到現在的俄羅斯圈子裏,可能溝通上反而會有障礙——不是語言問題,而是話題和思維方式接不上。
觀察者網:這種狀態會不會讓你產生身份認同上的困惑?
巴麗娜:確實會有。這幾年我越來越常思考這個問題:我到底屬於哪裏?是俄羅斯,還是中國?比如在天津待久了,我也會想回家。但這種“戀家”情緒又有點矛盾,每次回到俄羅斯,反而覺得自己像短暫旅居,去哪都要開導航,言行舉止也表示出那種典型的“中式禮儀”,總覺得自己跟周圍不太一樣。
但每次跟我媽聊起這個,她都會説,你在中國待了那麼久,俄語還保持得這麼好,讓她很驚訝。因為她有些朋友移民到其他國家之後,孩子已經完全不説俄語了,比如在奧地利就只説德語,俄語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這種雙重身份的狀態,我覺得還需要繼續摸索。如果我在俄羅斯長住一段時間,可能就會更適應。其實每年暑假回來,我都會逐漸習慣這邊的生活。

聖彼得堡 涅瓦河
觀察者網:你之前提到希望投身於中俄文化交流的最前沿,自己也願意成為兩國之間的橋樑。在這方面有沒有一些具體的計劃?
巴麗娜:就我自己而言,我還是想發揮自己中俄雙語和兩國文化背景的優勢,不想把自己侷限在一個國家。
我希望中俄之間能夠加強青年交流。因為我家裏有個妹妹,多少會接觸到這方面的事情。我覺得國家之間加強青年交流特別重要,不僅能互相瞭解文化,還能促進彼此的學習和借鑑。文化的交流需要親身去體驗,所以我希望看到更多像冬令營、夏令營這樣的中小學交流項目,讓年輕人真正來到中國,感受這裏的文化。
我妹妹正在學中文,她有點拘謹,知道可以跟我用俄語交流就不會跟我説中文。但如果她真正來到中國,她沒有選擇,只能努力用中文表達,這對她學習語言和文化會更有幫助。我也很想帶她看看書本里提過的地方,比如故宮、天安門,讓她從現實中而不僅是理論中感受中國。
我覺得如果真的想培養一個孩子對另一個國家語言或文化的興趣,最好的方式就是帶她來這個國家親身體驗,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當然還有社交媒體,不過我現在還沒有具體的計劃。網絡是一把雙刃劍,無論是中國還是俄羅斯,在網絡上都可能會看到一些好的內容,但也會接觸到一些虛假的、甚至抹黑中國、俄羅斯的信息。有些內容根本不符合中國或俄羅斯的實際情況,這時候就需要像我這樣的人去解開誤會。
觀察者網:之前看到你在2024年寫過一篇文章,是關於重慶和聖彼得堡的對比。今年正值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而你現在人就在聖彼得堡,所以想借這個機會聊聊這個話題。作為聖彼得堡人,你對這座城市的歷史有什麼感想?
巴麗娜:聖彼得堡這座城市不僅經歷了二戰時期的變故,還包括像列寧格勒保衞戰那樣極其殘酷的戰役。當時的居民經歷了900多天的圍困,忍受飢餓、寒冷和轟炸,承受了巨大的苦難。這段歷史對每個家庭來説都非常沉重,幾乎每家都有親歷者。
其實,列寧格勒保衞戰在我們的城市身份認同中佔據了核心地位。聖彼得堡是蘇聯首批“英雄城市”之一,這也是居民自豪感的重要來源。它讓我們懂得,不管敵人多強大、處境多艱難,我們都有能力堅守城市、維護尊嚴。這種精神已經融入我們的文化和傳統,成為聖彼得堡獨特身份的一部分。

民眾對烈士的紀念巴麗娜供圖
這段歷史非常殘酷,至今許多親歷者——如果還在世的話——每當談起時仍會情緒激動,甚至很難完整敍述,因為情緒一上來就難以控制。
每年5月9日是俄羅斯勝利日,全國放假,政府也會組織紀念活動,很多人會去公墓或博物館。對我個人來説,最有感觸的地方是拉多加湖——當時列寧格勒被包圍期間,這是唯一幾個能夠運送傷員和平民出去的通道。

這輛火車在1941-1942年期間用來給前線軍隊以及老百姓運輸食物、燃油、武器,同時也幫助疏散平民。巴麗娜供圖
如今在我住的地方,沿途每公里都有一座紀念碑。比如我家附近的是顯示“47公里”的紀念碑,這標誌着:從列寧格勒市中心向外疏散的每一公里都有人傷亡,都發生過慘烈的事情。我們現在門前的這條路英文叫“Road of Life”,中文叫“生命之路”,這條路上犧牲了很多人,都是為了保家衞國。

巴麗娜提到的“47公里”紀念碑巴麗娜供圖

另一處紀念碑,上面寫着“45”,背後是一處戰爭紀念博物館。巴麗娜供圖
每年回到這裏,我都會想起這段歷史,非常受觸動。勝利日或1月27日列寧格勒解除圍困紀念日當天,都會有親歷者組織活動,學校也會開展愛國主義教育,這段歷史在課程中也佔有重要地位。
觀察者網:你之前提到和家裏人聊過這方面,你的家人中有沒有列寧格勒保衞戰的親歷者?
巴麗娜:是的,就像我剛才説的,德軍包圍城市,圍困持續900多天,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親身經歷。我家的情況是,我的太姥爺是前線指揮官,全程都在作戰;太奶奶是軍隊醫院的醫護人員,負責救治傷員。他們的很多兄弟姐妹也經歷了這場戰爭。
太奶奶2019年去世,在那之前,每年暑假回去我們都會或多或少地聊到這段歷史,我的父母也從他們的祖輩那裏聽到很多故事片段。
有些部分確實非常殘酷。首先,德軍包圍城市後,很多人是活活餓死的。市中心有一個存糧基地,被德軍炸燬後,糖和泥土混在了一起,於是人們只好把土挖回家煮水喝,因為土是甜的——那是他們唯一能獲取“食物”的途徑。有人好不容易得到食物,卻因為暴食導致胃承受不了而去世。

該紀念建築的俄語為“Разорванное кольцо”, 中文可翻譯為“斷裂之環”,位於拉多加湖西南岸,紀念碑頂部缺口寓意被打破的包圍圈。巴麗娜供圖
一個跟我們家直接相關的慘案:當時政府正在疏散平民,因為拉多加湖湖面結冰,所以只能用卡車在冰上運輸。我太姥姥當時帶着全家準備撤離,因為前一輛卡車人滿了,他們沒上去,結果因為某些原因導致冰面破裂,那輛車沉沒,車上的人也全部遇難。
還有一個我太奶奶的故事。當時她17歲,在一次躲避空襲的過程中,大家藏在一片雪地裏,用布遮蓋。太奶奶體力較好,被派出去找吃的。回來時下起了雪,她對我們説,她能感覺到自己踩到的不是雪,而是剛被炸死的遇難者的屍體。在回來的上,她差點找不到媽媽和妹妹,因為大家被布蓋着——那種走在屍體堆中卻找不到親人的絕望,我完全無法想象。幸好最後他們團聚了,也被成功疏散。太奶奶的爸爸是負責疏散名單的政府人員,他堅持讓其他人先走,自己卻沒能活到最後,太奶奶的哥哥也在前線犧牲……

某個位於聖彼得堡的烈士紀念園巴麗娜供圖
每次聊起這些,飯桌上沒有人不哭的,這段歷史太痛心了。我知道中國也經歷過同樣慘烈的戰爭,在那樣殘酷的環境下,人們過得都不輕鬆。但正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今天的我們,所以我們不能忘記這段歷史。
我媽媽説,家裏還保留着太姥爺從前線寄給大兒子(我姥姥的哥哥)的一張賀卡,上面有子彈穿孔的痕跡,還有一些老人的勳章和獎章。
我們家附近有一個博物館和烈士紀念園,保存了許多戰爭時期的物品,包括當時的坦克和飛機實物,也有一些翻新陳列。墓園旁邊有一個很深的大坑,是德軍空襲炸出來的。我小時候那個坑更明顯,現在長滿了樹,看起來像個坡,但知道的人明白那其實是歷史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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