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利文、坎貝爾:在印度問題上,特朗普政府犯了一個大錯-傑克·沙利文、庫爾特·坎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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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媒體報道,美國總統特朗普對印度徵收的50%關税已於8月27日生效。迄今為止,印度未採取報復措施,而是透過一系列精心安排的地緣政治動作向美方表達不滿。特朗普政府對此卻不以為意,反而加強與巴基斯坦在安全與軍事領域的合作,並對巴基斯坦徵收南亞最低出口關税19%。分析人士認為,特朗普的經濟實用主義使他更多地將印度視為一個麻煩的貿易競爭對手,而非戰略合作伙伴。
本文折射了美國戰略界對美印關係的最新思考,揭示了美國在對印政策上“拉近與推遠並存”的擰巴心態,凸顯了美國在對印政策上的兩難處境:一方面在貿易上不惜加壓,另一方面又不敢失去印度這個潛在的戰略伙伴。
文章轉自《外交事務》於2025年9月4日發表的文章,原題為“The Case for a U.S. Alliance With India:Washington Should Draw New Delhi Closer, Not Push It Away”,文章有刪節,小標題為譯者自擬。為幫助讀者理解當前美印關係的複雜性,觀察美國全球戰略佈局,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編譯本文。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批判性閲讀。
【文/傑克·沙利文、庫爾特·坎貝爾 譯/子詩】
重塑美印同盟的戰略機遇
關税問題、俄羅斯石油採購以及巴基斯坦問題引發的緊張局勢再度升級,導致美印關係急劇惡化,令人遺憾。兩國公開互斥、相互指責。當美國與印度審視當前局勢時,有必要謹記為何印度在過去數十年間已成為美國最重要的全球夥伴之一。在兩黨分歧不斷加劇,國際協作意願缺失的當下,正是思考如何鞏固這一關係的關鍵時機。
美國決策者長期看好印度作為世界最大民主國家的潛力,其經濟技術活力與日益增強的全球領導力更藴含巨大機遇。印度致力於構建的印太格局,也有效遏制了對手國家的行為。
美印之間的共同目標絕不能被視為理所當然。在這次美印摩擦之前,多位美國總統都曾出台具體舉措以深化雙邊關係,將普遍的潛力轉化為更深厚持久的合作,比如布什總統與印度總理辛格簽署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美印民用核能協議,以及拜登總統與莫迪總理在人工智能、生物技術和航空航天等關鍵領域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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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由於長期存在的互不信任和期望落差,兩國關係始終存在誤解,並因此導致機遇的錯失。部分原因在於,美印關係難以完全套用美國曆史上定義重大雙邊關係的既有框架。冷戰及後冷戰時期,美國外交政策將同盟與夥伴關係嚴格區分。同盟關係基於相互防衞承諾建立正式條約義務;而夥伴關係則適用於與華盛頓合作的其他所有國家——印度就屬於這一類別。
後冷戰時代的終結暴露了這種做法的缺陷——它過度強調集體自衞承諾,卻忽視了在現代地緣政治中日益凸顯的更深層經濟、技術和戰略紐帶。事實上,儘管兩國在根本領域存在共識,但美印關係卻從未被重視過,因為它並非以安全保障為核心。
當前發展軌跡可能導致難以彌合的裂痕,對兩國都將造成重大損害。正如莫迪上週末在中國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親密會晤所昭示的,美國最終可能將印度直接推向對手的懷抱。與此同時,印度可能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邊境上面對強勁的鄰國,與美國的科技、教育及防務關係又趨緊張。鑑於此,美印之間的關係必須超越舊有的夥伴關係,着力構建更堅實、更具遠見的關係基礎:建立美印戰略聯盟,以技術、國防、供應鏈、情報及全球問題解決等領域的系列互惠承諾為根基。換言之,這應是超越傳統防務協定的全新聯盟。
在當前前所未有的分歧時刻,重塑並強化雙邊關係或許難以想象。但美印兩國可依託既有框架推進合作,構建更堅實的戰略架構。若錯失良機,不僅將浪費重大戰略機遇,更可能促使印度選擇與美國戰略經濟利益相悖甚至對立的發展路徑。
新聯盟的五大關鍵支柱
美國與印度將通過一項需經美國參議院建議和同意的條約,建立新的戰略聯盟。該聯盟將立足於五大核心支柱,旨在增強兩國的共同安全、繁榮與價值觀。
第一大支柱是,兩國將就十年行動計劃達成的共識,聚焦定義未來的七大技術領域:人工智能、半導體、生物技術、量子技術、清潔能源、電信及航空航天。目標是構建與其他盟友聯動的共同技術生態系統,確保美國及民主國家不向對手國家讓渡創新優勢。這意味着在“促進”議程(超級公共投資、共同研發、人才共享)與“保護”議程(協調出口管制和網絡安全措施)兩方面開展合作。
特朗普政府提出的“美印信任倡議”(TRUST)應成為努力的核心——該倡議是在拜登政府“美印關鍵與新興技術倡議”基礎上建立的——但其功能應從主要作為召集論壇,逐步演變為更正式的架構。例如在拜登政府任期結束前,美印雙方已就正式人工智能協議展開初步磋商,這可能是全球首例此類協議。該協議既能錨定研發夥伴關係,又能激勵私營部門投資。此類協議若能在多項新興技術領域複製推廣,將成為新型聯盟的基石。

該表顯示了主要受美國對印度徵收關税影響的行業以及對貿易數據的總體潛在影響,包括美國佔印度出口的份額、印度在美國進口中所佔份額。路透社
美印兩國還應建立戰略人才夥伴關係,消除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家和技術專家在優先領域開展合作的障礙。這包括簡化雙方簽證流程、建立共同資金池,以及廢除阻礙合作的過時出口管制。
第二支柱是深化經濟合作,包括締結雙邊貿易協定——該協定既要反映現代全球經濟的結構性現實,也要兼顧美印的政治現實。第一步是簽署供應鏈與投資協定,以降低雙方受脅迫的脆弱性,並強化兩國各自的技術工業基礎。美印兩國均承認在關鍵供應鏈上依賴中國,某些依賴關係更呈相互交織之態。例如中國供應印度70%至80%的藥品原材料,而美國40%的仿製藥產自印度,這使美國間接受到印度對華藥品原材料依賴的影響。同樣,兩國對關鍵礦產資源的供應也高度依賴中國。
供應鏈協議將建立常設機制,識別並應對國家安全和經濟競爭力關鍵領域供應鏈風險,從而加速供應鏈多元化與韌性建設。此外,美印兩國應建立跨境數據流動與數據安全的高標準原則。雙方還應推進投資協定,通過消除非關税壁壘、廢除清潔能源等領域的過時監管限制、強化知識產權保護,降低外商直接投資障礙,尤其是在戰略性領域。這些外交工作在近期美印公開交鋒前已大體展開。
戰略聯盟的第三支柱將涉及防務合作——具體包括共同研發、聯合生產、協同後勤及互操作性。這無需建立類似《美日安保條約》第五條互保機制作為觸發條件。但若雙方承諾建立必要的磋商機制及技術人員平台,便有望建立更持久的聯合訓練、演習與作戰能力。這意味着印美國防加速生態系統倡議(INDUS-X)將進一步制度化。INDUS-X於2023年啓動,直接聯通兩國防務生態系統的個層級主體,包括政府機構、主承包商、初創企業、投資方及研究機構。
印度也已與通用電氣航空公司簽署協議,後者將在印度製造F-414噴氣發動機,向非條約夥伴國進行技術轉讓,對美國來説是前所未有的。(協議執行延遲反映出兩國官僚體系仍存慣性阻礙)但合作目標絕不能僅限於推動美國防技術向印度轉移,而應聚焦於共同開發並運用新型能力與技術,尤其在無人航空系統和防空領域,這些技術將重塑未來戰場格局。美國擁有顯著的國防生產實力,而印度則為美國提供了關鍵機遇:通過大規模部署新型平台,實現對傳統防務平台的跨越式發展。合作範圍應擴展至印度洋的聯合海空行動,包括加強潛艇合作、空中偵察行動及聯合應急規劃。
新聯盟的第四支柱是情報合作,該領域在特朗普和拜登政府初期已加速推進。例如2022年啓動的印太海域態勢感知夥伴關係,使澳大利亞、印度、日本和美國(即所謂“四方安全對話”)得以共同應對非法捕撈、走私及未經授權的海上活動。下一步重大舉措應是構建印度洋共同海事情報圖景,並建立情報共享與聯合分析的正式機制以持續更新該圖景。
新聯盟的第五個支柱是致力於解決全球性問題。兩國的獨特優勢為應對氣候危機、糧食安全和公共衞生問題提供了重要機遇,同時也能有效運用新興技術提供全球公共產品。美國可調動公共和私營部門資源及發展專長;印度則可依託其應對這套挑戰的深厚經驗,以及在東非和太平洋地區建立的可信賴關係網絡。雙方可從第三國啓動可擴展的聯合試點項目,例如巴布亞新幾內亞和斐濟,印度政府已在這些地區展現出對基礎設施、衞生及科技等方面雄心勃勃的計劃,這與美國在太平洋地區長期的政策取向高度契合。

圖片來源:BBC
與現實中的美國打交道
有人會辯稱,在雙邊關係近期走低之後,重塑發展勢頭已無可能。對此,國會山、商界及戰略界中那些致力於維護美印關係的各方,需要向印度對話者強調: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戲劇化表演往往是達成協議的前奏。這對許多人而言是令人不快的現實,但正如已故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所言:你必須與現實中的美國打交道,而非幻想中的美國。當然,在現政府任期內提升雙邊關係可能困難重重,但美印聯盟的支持者必須持續構建長期戰略依據及理論實踐框架。
有人會質疑印度民主倒退是否會使聯盟難以維繫。印度在多元主義、公民權利和法治方面確實存在挑戰,但美印關係應足夠成熟,能就這些趨勢與印度政府及公民社會展開坦誠對話。美國也應保持謙遜,正視自身在民主與法治領域的重大挑戰——畢竟誰都活在玻璃屋裏。
另一關鍵問題在於:鑑於印度與俄羅斯之間的親密關係,此類聯盟能否建立?印度需要作出長期戰略抉擇,擺脱對俄羅斯在國防和能源領域的依賴。新德里完全可以且應當基於自身考量作出這一選擇,而非出於對華盛頓的順從。近年來已有微妙跡象表明,印度正逐步將自身定位轉向美國和歐洲。
美國還必須避免將印巴關係捆綁處理:不應存在所謂“印巴政策”。近年來美國外交重心明顯偏向新德里自有其道理。儘管在打擊恐怖主義、遏制核武器與導彈擴散方面,巴基斯坦對美國有持久利益,但這些利益與華盛頓對印度未來的多維度重大關切相比,其重要性不值一提。
在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當下,印度國內有些人會質疑美印聯盟是否會損害印度的戰略自主權。對冷戰時期印度主導的“不結盟運動”繼承者而言,聯盟概念本身就充滿陌生與恐懼。但戰略聯盟與戰略自主並非相互排斥。印度和美國都是自豪而獨立的國家。聯盟關乎立場一致與目標共謀,而非主權讓渡。

今年2月,莫迪和特朗普在白宮會晤 視覺中國
對同舟共濟式美印聯盟的希冀
一如既往,雙方都面臨着官僚體系與執行能力的現實問題。他們能否推動政府機器運轉以構建聯盟?這需要兩國政府高層的領導力,更需要一種能夠激勵政府、私營部門、科技界、大學及公眾的遠見卓識。
值得銘記的是,華盛頓諸多重要同盟都曾遭遇挫折並引發國內爭議。例如美日同盟就經歷了1980年代的經濟爭端與政治壓力,以及1990年代冷戰後環境中關於同盟必要性的嚴峻質疑。北約同盟則始終面臨分擔責任的爭議。美韓兩國曾因應對朝鮮的方式產生分歧,駐韓美軍引發的悲劇事件也時常激起韓國國內輿論的劇烈動盪。美方及其盟友此前都曾度過艱難時刻,美印關係同樣能夠克服挑戰。
當前白宮主人能否促成此事尚難預料,但戰略目標應當明確。新時代的現實已使新型安全合作機制的價值倍增,而印度正崛起為美國最重要的戰略伙伴之一。與印度建立並正式確立深遠關係固然不易,但更艱難的是錯失這一機遇。因此,美印兩國應摒棄幻想,即刻着手推進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