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世界意識形態光譜的裂變與21世紀的再全球化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李世默】
20世紀以來,現代政治意識形態在全世界範圍內被分佈在一個左右兩元對立的光譜上。這當然是一個過於簡單化的抽象格局,但確實也概括了這一百多年來幾乎每一個國家和地區內部以及它們之間的政治取向和政治鬥爭的結構。一個普通的政治系本科生就可以把所有政黨和政權的“政治三觀”都在這個光譜上放到適合的位置,從而決定身份認同、設立政治站隊和研究鬥爭戰略。然而,在後冷戰時代全球化從鼎盛走向終結的二十多年裏,這個意識形態光譜在世界各地發生了裂變,原本清晰的格局變得渾濁,國與國之間和國家內部的政治力量脱離了傳統左右政治光譜的結構,以至於“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又變得相當複雜。
本文在簡單梳理傳統左右意識形態光譜的結構的基礎上,試圖分析和解讀裂變發生的過程和驅動力,以及裂變後的意識形態生態,觀察和探索一個可能正在形成的新意識形態光譜,討論中國在這個新意識形態生態裏的定位與國家利益,並提出一些對關於中國正在參與重塑的21世紀世界格局的設想。
從十月革命到二戰:左右的宏大敍事
十月革命啓動了20世紀左右意識形態光譜的宏大敍事——“大左右”。左就是蘇聯代表的共產主義理想、社會主義制度與國際主義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觀有半個多世紀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鋪墊,但總體來説是大革命的產物,是一種騰空而起的政治。

在這個宏大敍事之下,美國和部分西歐國家處在一箇中間地帶。這些國家的國內政治在“小左右”的敍事裏發生,即受蘇聯影響代表勞工利益的左派與堅持資本主義代表資本力量的右派之間的鬥爭。在這個小敍事裏,戰後美國政治的趨向是偏左翼的,國內政治最終定位在了保護勞工的羅斯福新政。[1]
當時分佈在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的廣大被殖民地區的民族,基本都屬於左傾的政治趨向,這主要反映在反殖民、反帝國主義的立場和爭取民族獨立的鬥爭上,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它們的重要思想武器。[2]從那個時代開始,圍繞主權展開的鬥爭就是橫跨左右的。在世界範圍內,反殖民國家和地區的政治力量通過爭取主權,從左翼與帝國主義鬥爭。在西方,針對主要是左翼的國際主義,出現了右翼的主權派。美國反對參加一戰和二戰並抵制國際聯盟的政治力量,就屬於後者。[3]
總的來説,這個時代的左右鬥爭在現實層面主要圍繞工業革命對人類社會的衝擊展開。在工業化國家內部,資本的獨霸造成大規模不平等,大量民眾的生活無法得到保障。在國際層面,先發工業化的西方國家在世界各地進行前所未有的武力掠奪。簡單來説,當時的右,是要保護工業化的既得利益階層和國家;當時的左,則是要為廣大勞工爭取權益,為被掠奪和殖民的民族爭取獨立解放。[4]
中國的左右政治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體現為共產主義革命與民族獨立鬥爭的結合,這個結合是現代中國建國的基因,對日後影響深遠。
冷戰
二戰結束後,世界迅速進入了美蘇兩大陣營對抗的冷戰時代,意識形態左右的光譜變得格外清晰。在半個世紀的冷戰期間,蘇聯為首的華約陣營主張社會主義和國際主義,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主張資本主義和主權主義[5],形成了鮮明的國際“大左右”格局。第三世界的發展中國家有選邊站的,也有中立的。比如菲律賓和阿根廷是右的,非洲大多數國家是左的。

在兩大陣營內部,各國政治則在“小左右”的光譜上搖擺。在西方,左主要是在資本主義框架裏的福利社會政治,包括高税收、高福利、保護勞工等;右則是保護資本利益的低税收、小政府政治。在華約陣營裏,左是對社會主義和計劃經濟的堅持,右則是在社會主義框架裏實施某種程度的市場經濟的主張。
在冷戰期間,中國的國際站位是橫跨左右的。從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的定位是明顯偏左的,主張計劃經濟和國際主義。70年代後,中國與蘇聯發生隔閡,之後與美國建交。[6]
後冷戰時代與全球化
蘇聯解體後,世界的左右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國際層面的“大左右”基本消失了,冷戰時代西方主導的右在全球範圍內形成了意識形態的單極霸權,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整套思想體系超越了左右,成為所謂的普世價值和歷史終結論。很多學者把這個時代稱為“單極時刻”。[7]這個思想體系把歐洲所謂的啓蒙運動的哲學理念打包成了當代政治、經濟和地緣政治的意識形態複合體,在全球強勢推廣。這個意識形態複合體包括以下要素:個人是人類社會的根本原子單位,享有天賦權利;多黨選舉和分權制約是唯一正當的政治制度;脱離政治的獨立司法是唯一正當的法治;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全球經濟的唯一有效制度。在這個複合體裏,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等權利,還有種族身份認同、性別身份認同、性取向身份認同甚至性別身份選項,都是個人主權不斷擴大的工具和表現。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核心就是普世性,自由主義者們相信他們的價值觀是超越任何文化、宗教、國家甚至歷史的,是最終必須被全人類接受,並實現於每個國家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社會結構的。

以自由主義為原教旨的意識形態的普世化,以新自由主義為指南的國內經濟政策和全球化經濟建構,成為單極時刻籠罩整個世界的宏大敍事。意識形態光譜在實質上脱離了傳統的左右,政黨和國家的政治定位取決於它們對自由主義宏大敍事的皈依程度。在國際層面,美國在自由主義的最極端,俄羅斯則從葉利欽時代鐘擺到抵抗自由主義的普京時代。在國內政治層面,各個政黨在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菜單上點適合自己利益和立場的菜。比如,美國民主黨在文化上更趨向於身份認同政治,他們因此被稱為左翼的自由派,但在經濟上,民主黨不斷向共和黨主導的新自由主義靠攏,兩黨同時往資本的利益傾斜,這樣的“左”在實質上完全背離了20世紀意識形態光譜上的左的定義。在國際政治上,民主黨的自由主義干涉派和共和黨的新保守主義派,都主張用政治、經濟甚至軍事手段實現自由主義的普世化。
在這個時代,中國又一次處在中間地帶。中國在後冷戰時代以拒絕皈依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以吸納西方市場經濟的方式大規模融入全球化,併成為全球化最重要的主導力量之一。在國際事務上,中國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堅決抵制西方的自由主義普世化。
全球化轉變導致的意識形態裂變與後全球化時代:從單極時刻到多極世界
從2008年的金融危機到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當選美國總統,全球化在西方發生了重大轉變,從而導致整個世界的意識形態發生裂變。這一輪全球化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在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時達到頂峯。這一輪全球化主要由美國引領並制定規則,以全球貿易和包括金融在內的經濟一體化為政策表現,但內在驅動力卻含有很強的意識形態性——自由主義的政治觀及其延伸出的新自由主義經濟論。[8]中國在根本上和整體上拒絕了這個意識形態核心,卻在經濟結構上全面融入了全球化,並在規則上遵守了全球化的框架,成為全球化的重要參與者和引領者。
全球化創造了極大的經濟價值,中國一躍成為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的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美國與整個西方的總體財富也大大增加。然而,發展中國家的多數國家和地區收益並不大。最重要的是,在美國和西方內部,全球化的利益分配也極其不均,絕大部分新增財富被頂端利益集團吞併,中下層的大多數人則承擔了去工業化的巨大經濟和社會成本。同時,全球化以及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導致的文化衝擊,對西方社會的內部結構造成了很大的破壞,影響到了西方在二戰後形成的政治穩定和社會共識。[9]美國和以北約為首的軍事聯盟,在全球範圍內強行干涉大量國家和地區的政治和經濟,輕則用它們控制的國際機構(如IMF)的經濟手段,強則用革命甚至戰爭的手段。這樣的大範圍對外強行干涉有利益驅動,也有意識形態驅動,但都導致了“帝國過度擴張”[10]。這種過度擴張給美國和整個西方帶來了巨大的結構性成本,加劇了它們內部的社會和政治的分裂。
20世紀形成的較穩定的左右意識形態光譜,在這個大背景下發生了裂變。
(一)美國
冷戰後,隨着蘇聯的解體,在美國和西方內部,“大左右”的光譜基本消失了,之前的右成了整個政治光譜。在這個大右的範圍內,意識形態光譜只剩下“小左右”之分。在經濟上,以美國民主黨為代表的左,從克林頓開始就已經基本上放棄了勞工利益,往新自由主義傾斜,主張小政府、降低福利、保護資本、自由貿易。在經濟社會層面,兩黨都站在資本利益的一方,推動了美國的去工業化。在移民政策上,兩黨總的來説保護移民權益,對非法移民也相對寬鬆,只是在度上有所差別。在外交事務上,民主黨也基本放棄了之前左翼的鴿派道路,推行自由主義干涉政策。以美國共和黨為代表的右,在經濟上是新自由主義的最早倡行者,比民主黨更支持小政府、低税收、低福利、保護資本和自由貿易。外交事務上以新保守主義為政策導向,與民主黨的自由主義干涉政策異曲同工。[11]在這種政治導向下,兩個政黨、克林頓、小布什和奧巴馬三個總統的24年任期內,革命和軍事衝突從未消停。
在這個小左右的光譜上,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的差別主要集中在文化價值觀、種族政治和環保氣候政治上。雙方在價值觀上的對立鮮明,民主黨堅持墮胎合法化,共和黨要限制墮胎;民主黨要限制私有槍支,共和黨認為持槍是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民主黨主張所謂的多元文化主義,推動少數族羣和少數性取向羣體的身份認同政治,實施所謂的積極平權政策,在學校招生和職業市場上不斷要求對少數族羣和少數性取向羣體執行優惠性差別待遇。這些政治主張經過多年演變後形成了所謂的“覺醒主義”。共和黨大多反對這些基於身份認同的政治主張,支持和維護偏古典的個人主義。這裏要提醒的是,民主黨支持的身份認同政治並非集體主義,而是個人主義被放大的一種表現。在身份認同政治裏,羣體的意義是幫助個人突破被視為限制個人發展的傳統社會價值觀,覺醒主義的意識形態譜系來自極端現代性自由主義。[12]在環保和氣候問題上,民主黨一般主張對企業加強管控,實行較嚴格的環境法規,共和黨則更支持企業和自由市場。
然而,這個“小左右”格局在2016年被全面打破了。
從2016年到2024年,美國的意識形態光譜發生了根本性的裂變,“小左右”格局可能一去不復返了。新光譜的一端是“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運動所代表的全新意識形態,另一端則是包含後冷戰時代整個“小左右”光譜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很多媒體報道把特朗普為首的MAGA運動歸為右翼甚至極右,但這樣的歸類是錯位的。雖然MAGA的一些政治主張(如反對墮胎合法化)與之前“小左右”光譜上的右派一致,但它們的很多政治主張(如貿易保護與再工業化)更接近“小左右”光譜上的左翼。
MAGA造成的左右渾濁,在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的站隊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前共和黨副總統切尼多年來一直是被民主黨深惡痛絕的極右政客,這次卻支持了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他的女兒利茲·切尼(前共和黨眾議員)還強勢參與了哈里斯的競選活動。大多在共和黨內根基很深的建制派,如老布什和小布什等,從2016年開始都是極力反對特朗普和MAGA運動的。當代西方的學界、政治精英階層和大眾媒體通常把MAGA和其歐洲的同路勢力稱為民粹主義。然而,這裏的民粹主義的內涵是模糊的,更多是西方建制派對這一運動的負面標籤,把這個正在顛覆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基石的運動歸類為眾人的無知和反智。
MAGA的真正意義遠大於所謂的民粹主義,它正在打破“小左右”的格局,並且可能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開創一個新的政治大光譜。在政治問題和理論術語裏,人們往往把具有革命性的因素歸為左,把保守的力量歸為右。因為MAGA顯然是一個革命性的運動,其反對者則是試圖維持自由主義秩序的所謂建制派,也就是相對保守的政治力量。筆者暫且把MAGA放在這個也許正在形成的政治大光譜的左端,把共和、民主兩黨裏的自由主義建制派放在右端。
MAGA派現在入主了白宮,在國會兩院獲得了大多數,聯邦最高法院裏的大多數大法官也傾向於他們的政治立場。他們的國內政策導向,與整個“小左右”光譜上幾十年來形成的左右共識反其道而行之。在文化價值觀領域,MAGA派推翻了近幾十年的主流政治,迅速且強勢地取消了政府和社會的大量覺醒主義政策,試圖重建基督教傳統價值觀。他們也正在執行較強勢的反移民政策。在社會和經濟治理上,MAGA派包含較強烈的自由意志主義,馬斯克是代表人物之一。這裏要注意的是,自由意志主義和自由主義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在很多地方甚至是對立的,自由意志主義的自由是沒有自由主義價值觀的自由,是超道德的。[13]在對外事務上,MAGA派迅速並全方位拋棄了自由主義建制派的整個政策體系。短期影響最大的,也許就是從強力支持烏克蘭,轉向基本接受俄羅斯對沖突的敍事,試圖越過歐洲和烏克蘭與俄羅斯談判停戰,並與俄羅斯修好。MAGA的外交事務觀似乎結合了孤立主義和擴張主義,這看上去是矛盾的,但其實未必。MAGA派的政策趨向很可能是老羅斯福式的強硬擴張,但這次主要針對西半球,主要是現實主義利益驅動,意識形態性很弱,有相當大的概率會在西太平洋甚至歐洲減少軍事存在。MAGA的自由意志主義傾向也正在大大減低美國外交政策裏的意識形態成分,以普世價值為由干涉他國政治的行為可能會大大減少。[14]
最值得關注的是意識形態層面,MAGA運動的形成有深厚的社會、經濟和歷史背景。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在後冷戰時代在共和、民主兩黨取得了主導地位,全方位奪取了美國政治體制的權力機制和社會的話語權。他們推行的資本主義全球化、極端個人主義的覺醒政治和世界範圍內的普世價值,侵蝕了美國社會內部的整體性,造成了幾乎百年未有的內部大分裂。總結近二十多年來美國內部的意識形態思潮,可以發現斷層線並不在傳統的兩黨政治之間,而是在維護後冷戰時代自由主義的整體制度和這個制度下的受害羣體的集體反擊力量之間。後者現在似乎奪取了共和黨的控制權,民主黨則牢牢地掌握在自由主義建制派手中。共和黨內的自由主義者現在處在沉默狀態,或倒向支持民主黨。
在國際層面也是如此。萬斯在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發言,以及2月底特朗普和萬斯與澤連斯基在白宮發生的爭吵,似乎顯示美國在世界意識形態光譜上的定位已經發生了質的裂變,走到歐洲乃至整個西方和非西方國家內支持西方意識形態的勢力的對立面。後冷戰時代在歐洲被排擠的反自由主義(或非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如匈牙利的歐爾班、德國的選擇黨等)突然獲得了一個巨大的領導者——美國。美國正在完全拋棄後冷戰時代形成的橫跨兩黨的自由主義干涉主義和新保守主義的共同綱領,重新定位成非自由主義的現實主義。這個變化在美國最近發動的關税戰上得到了體現。之前建制派發動的針對中國的經濟攻擊,都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定位,比如拜登政府很注重團結價值觀相同的自由主義國家一起遏制中國的經濟發展,而特朗普的關税戰則是針對包括自由主義西方國家在內的所有國家,利益驅動超越了意識形態。在美國的對外政策上,由此形成了左端的非自由主義、現實主義革命派和右端的自由主義保守建制派對壘的新光譜。
MAGA運動對中國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因為中美關係在本世紀世界格局裏的核心地位,其對整個世界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當下,美國的對華政策正從拜登政府的意識形態、政治、經濟和軍事整體的結盟遏制,極速轉向美國針對經濟利益單挑中國。這個轉向能否持續下去,仍有待觀察。
(二)歐洲/歐盟
同樣的意識形態裂變在歐洲也在發生,不過程度有所不同,背後的原因與美國有重疊,也有差異。在思想層面,歐洲各國對自由主義的反思已持續多年。歐洲的福利社會對美國式資本主義造成的不平等和分裂起到了一定的平衡作用。但在很多社會和文化領域,歐盟的跨民族政治,大量來自西方以外(特別是伊斯蘭國家)的移民,同樣正在改變歐洲各國政治原本的斷層線。[15]匈牙利和波蘭的非自由主義力量早在美國MAGA之前就奪取了本國政權並改造了社會意識形態結構,意大利可能在進行改變中。在歐洲主要國家中,反自由主義和非自由主義政治力量也在持續崛起。法國的國民聯盟、德國的選擇黨和英國脱歐形成的政治力量,都在民意上逐漸形成至少半壁江山,並有可能奪取政權。同樣的情況也在一批中型國家發生,如荷蘭的自由黨、斯洛伐克的社會民主-方向黨、奧地利的自由黨、羅馬尼亞被禁止參選的“極右翼”政客傑奧爾傑斯庫和大選第一輪得票最高的西米翁。值得一提的是,歐洲的反自由主義和非自由主義力量獲得政權的途徑與美國不同,MAGA運動是通過獲得共和黨的控制權得到政權,歐洲各國則是通過成立新政黨,這也許使得它們遇到的阻力更大。
在歐洲,因為國家眾多,還沒有一個如MAGA那樣覆蓋全歐洲的政治運動或組織,我們暫且借用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的術語——“非自由主義”,來命名這股也許正在形成的顛覆歐洲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制度的政治力量。[16]雖然不同歐洲國家的國內政治差異不小,但這些非自由主義政黨在很多政治和政策問題上的站位是高度相似的。它們一致主張縮緊移民政策,對它們來説,移民不只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一個文化和身份認同問題。同時,它們抵制主要源於美國的覺醒主義,認為歐洲必須維護基督教文化。這種對西方文化被侵蝕所引發的危機感,造成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歐洲各國的一些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在形式上與美國的身份認同政治在所謂的多元文化主義上分道揚鑣。同時,歐洲非自由主義者們對維護自身文化真實性的堅持,使得大多數非自由主義政黨都反對歐盟擴張政治權力及其背後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主張維護各國主權、文化完整和社會結構。在歐盟以外的外交事務上,歐洲各國的非自由主義力量最大的重合點就是親俄,除了意大利和波蘭外,幾乎所有非自由主義政黨都主張與俄羅斯修好,並在不同程度上反對繼續支持烏克蘭。
特朗普在2024年的再次當選,給歐洲非自由主義思想和政治打了強心針,今後幾年它們是會借勢擴大影響,奪取更多的政權,還是會受到特朗普政府“美國優先”政策的負面影響而失去政權,還要繼續觀察。
(三)俄羅斯和西方的其他反自由主義力量
在世界意識形態光譜的裂變和演變中,俄羅斯無疑是場重頭戲。如果把各個國家放在正在形成的新“大左右”光譜上,俄羅斯肯定是在最左端的反自由主義革命派。在全世界範圍內的意識形態光譜轉型中,俄羅斯是最值得研究和分析的。在後冷戰時代,俄羅斯作為一個大國,經歷了一個最完整的國家性質轉變週期。隨着蘇聯的解體,俄羅斯意識形態一開始全方位倒向了西方自由主義,它的政治制度、經濟體制、社會文化價值觀都全盤接受和仿製了西方。然而,在葉利欽執政的十年裏,俄羅斯國家實力全方位大倒退。[17]
但是,俄羅斯與其他前蘇東國家有根本上的差別,其他東歐小國完全皈依自由主義後被美國和西方吸納,在經濟文化和結構上完全融入了西方。俄羅斯是一個大國,它的規模和歷史使得西方在結構上無法迅速吸納。不能迅速吸納就必須在實力上防範。在冷戰後的二十多年裏,西方背離了冷戰和平結束時做出的北約不過分擴張的姿態和承諾,[18]北約東擴至大部分前華約國家和很多前蘇聯成員國,逼近俄羅斯邊境。
同時,俄羅斯自身的情況也發生了變化。普京是一位政治強人,上任後通過重新整合和集中權力,有效利用了全球經濟發展造成的能源價格上漲,引領了俄羅斯經濟和社會的全方位恢復。俄羅斯的國際地位也相應回升。在這個從崩潰到恢復的過程中,俄羅斯的精英和各階層也開始反思冷戰後的全盤西方化。[19]在社會層面,普京整合了原來非常分散,並與政府對立的自由主義公民社會,重塑了比較統一的社會結構。媒體也從之前自由主義的定位,被逐步整合為與國家整體利益基本一致的生態。在經濟層面,面對俄羅斯經濟基本被西方資本和寡頭資本控制的局面,普京上台後清除了有政治野心的寡頭,整合了願意在國家意志下發展的寡頭,同時重建了一些主要在能源領域的國有企業。[20]俄羅斯經濟在普京的前兩個總統任期較迅速得到恢復。
在文化價值觀層面,俄羅斯在普京時代重新樹立了核心傳統文化的重要地位。歷史上,俄羅斯東正教在政治和社會結構的方方面面形成了整體的身份認同。從蘇聯意識形態到自由主義的改造,迴歸至具有一千多年曆史的宗教文化傳統,在這個基礎上重建可持續的社會凝聚力,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俄羅斯實施的很多反覺醒主義的政策,對西方內部的非自由主義者們是有很強的親和力的。[21]歐洲各國的非自由主義政治力量普遍視俄羅斯為思想盟友,甚至包括不少美國的反自由主義體制和反覺醒主義的人物。[22]
從2008年北約繼續東擴的計劃,到2014年克里米亞衝突,再到2022年的烏克蘭衝突,俄羅斯與美國西方軍事聯盟的矛盾如今已全方位破裂。在上述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基礎上,這次與西方的決裂使俄羅斯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非/反自由主義國家,在世界新“大左右”意識形態光譜上佔據重要和鮮明的位置,並會持續影響全世界意識形態光譜演變的方向。
俄羅斯的意識形態演變和發展過程,對中國的影響是舉足輕重的。90年代後,中國之所以堅持在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制度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基礎上積極參與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吸取了蘇聯和俄羅斯的教訓。在近幾十年裏,中國與俄羅斯雖然在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上有差別,但在抵制西方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單極霸權的立場上則是高度一致的。中國與俄羅斯在冷戰後形成的緊密夥伴關係與中國發展的巨大成功,給俄羅斯對自身自由主義化的反省提供了強有力的示範。[23]
(四)全球南方
廣義的全球南方包括西方國家和日本以外的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其中有最窮的非洲國家,有最富有的中東石油大國,有俄羅斯這樣的軍事強國,當然也包括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巨大的發展中國家。全球南方國家有着高度的多樣性,它們的文化、宗教、歷史、種族、經濟基礎與社會結構差異非常大。在意識形態上,很多全球南方國家也曾一度陷入20世紀的左右政治光譜,原因是多層次的。有一批全球南方國家曾經是西方的殖民地,深受西方政治結構的影響。最為根本的是,冷戰以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相信了歷史終結論,全盤移植了西方的自由主義政治制度,很多連憲法都是照搬的。[24]這就造成了西方的“小左右”光譜被人為地複製到了很多全球南方國家。
當冷戰後的“小左右”光譜迅速崩潰時,全球南方國家的走向是值得關注的。筆者認為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將逐漸脱離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轉移至新“大左右”光譜的非/反自由主義那一邊。這裏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絕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本來就沒有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基因,它們的自由主義價值觀和制度是移植過來的。還有很多國家的文化和價值觀在根本上是反自由主義的,伊斯蘭世界是一個鮮明的例子,比如沙特和阿聯酋雖然在經濟甚至安全層面和美國的關係很緊密,但在意識形態層面則成功地抵制了自由主義政治和價值觀。未來,大多數伊斯蘭國家,如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土耳其都可能朝非自由主義的方向發展。第二,冷戰以後,全方位引進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制度的發展中國家,大多數的發展都不理想。而拒絕了自由主義的中國卻成為全球化最大的贏家,這個事實的意義已經變得非常明顯。[25]
中國與全球南方在意識形態上的關係經歷了三個時代。新中國成立後,中國積極參與並引領了第三世界的政治思想,從萬隆會議開始,中國就是不結盟運動的核心國家之一。雖然在冷戰的框架裏,中國和第三世界與蘇聯有差異,但明顯也是左翼的、社會主義性質的。後冷戰時代,在政治上,中國拒絕了西方試圖普世化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而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則接受了。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與全球南方的關係進入了第三個階段,從“一帶一路”到三大全球倡議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與廣義的全球南方正在塑造一個全新的政治思想時代。
自由主義與非/反自由主義的新“大左右”意識形態光譜
縱覽全球各地的媒體、學術思想界、政界乃至企業金融界,一個新的“大左右”意識形態光譜或許正在形成。右翼在意識形態層面仍然堅持延續後冷戰時代的自由主義單極結構,並繼續在全球範圍內推廣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美國的建制派應該是這一派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力量,其次是其他“五眼聯盟”國家、美國在太平洋的核心盟國和歐盟的主流政治力量。左翼則是由不同非自由主義和反自由主義政府和政治力量構成的陣營,主張多極化。右翼的共同點是想要什麼——維持自由主義在世界上的主導地位,差異只是程度不同;左翼的共同點在於不想要什麼——自由主義單極霸權,但內部存在巨大的多樣性,不同力量之間對未來的願景是有差異的。
右翼的程度差異可簡單劃分為兩個派別:堅定普世派和多極共存派。美國的拜登政府和歐盟的主流政治力量屬於堅定的普世派,這從他們對待中國的態度上就能看出。美國和五眼聯盟、北約、澳大利亞和歐盟及歐盟內的一些國家近年來開始把中國定位成競爭者和對手,在他們的政策文件裏除了指出與中國的利益衝突外,一貫都會將意識形態作為把中國劃為敵方的主要衡量標準之一。[26]而他們在號召盟友聯合起來遏制中國時,無論是為了貿易還是軍事上的利益,共同價值觀都是常用的動員口號。多極共存派是右翼陣營裏的温和派,他們相信自由主義價值觀,在國內政治中推崇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政策和法律,但在自由主義普世化上比較温和,反對激進地通過經濟甚至軍事手段將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強加於其他國家,主張積極與非自由主義國家和社會和平共存。西班牙的桑切斯政府、法國梅朗雄領導的左派政黨、新西蘭、韓國甚至日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多極共存派。
新“大左右”光譜的左翼是凌亂的。筆者暫且把他們歸納成三大組:一是西方內部滋生出的反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如美國的MAGA和歐洲各國的非/反自由主義政權和政黨;二是實力派大國,主要有中國和俄羅斯;三是尋求發展的探索者,主要是全球南方的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這三組力量的差異在於他們的非自由主義和反自由主義的驅動力是不同的。
第一組力量的意識形態鬥爭對象是本國的自由主義建制派精英,他們認為精英階層建立的自由主義全球秩序背叛了本國民眾的利益。在經濟層面,他們總的來説反對新自由主義,認為極端市場主義掏空了本國的工業,將財富集中到了極少數人手裏,摧毀了社會結構。同時,精英階層的自由主義價值觀演變成了極端的覺醒主義和開放大量移民的政策,導致本國文化傳統的瓦解。在外交事務上,這組力量主張去意識形態化,特朗普2025年5月在沙特發表的重要演講中強烈譴責了西方自由主義外交政策,表明了與新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干涉派決裂的立場。
第二組裏的中國和俄羅斯在自由主義秩序下的經歷全然不同。中國在西方引領的全球化中實現了高速發展,但是堅持自身的政治制度。俄羅斯接受了西方的政治制度,但經濟和安全卻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中國的繼續發展面臨西方雙重阻擊:既有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從意識形態和利益兩個角度視中國為敵人,也有反自由主義政治力量從利益出發視中國為對手。俄羅斯吸取教訓後在意識形態上與自由主義分道揚鑣,成為世界反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中心和西方建制派的眼中釘,這個矛盾是不可調和且沒有妥協餘地的。但是西方反自由主義力量跟俄羅斯並沒有根本性的意識形態之爭,在很多地方甚至有共鳴;他們在利益上跟俄羅斯有矛盾,但也不是完全對立,雙方之間在意識形態上的準默契與利益上的妥協空間,充分表現在當下美俄對烏克蘭衝突的態度上。但是他們之間的利益關係是會朝妥協發展還是朝衝突發展,還有待觀察。
第三組國家數量很多,相互之間的差異也很大。很多南方國家橫跨傳統左右的政治光譜,但它們的發展都在不同程度上被自由主義政治制度限制,都在尋求新的思想和道路。從傳統右翼滋生出來的阿根廷政府,以傳統左翼為基礎的南非政府,亞洲的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印度等不同文化宗教傳統的國家,都試圖在冷戰後實行的自由主義政治制度框架裏,探索非自由主義的治理方式。還有一些拒絕了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的國家,如沙特、伊朗等伊斯蘭世界的大國,委內瑞拉等傳統左派國家,也都在積極探索和實踐適於它們生存和發展的意識形態和制度。但這個內部極度多元的羣組裏的不同國家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不願意繼續接受一個強加在它們頭上的普世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也不願意接受一個單極的全球體系。這種反普世和反單極性,將新的全球南方的非自由主義羣體定義為新左右光譜的左翼。
中國對世界/世界對中國的意識形態光譜的認知
20世紀以來,中國與世界在意識形態上的相互認知,一直是緊扣在傳統左右光譜上的。21世紀世界意識形態光譜發生裂變後,之前建立在傳統左右光譜上的認知在根本上遭到了顛覆。傳統左右光譜上的“敵人”和“朋友”在整體上和根本上發生了變化。

再看美國的新舊政治力量,雖然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挑起了對華貿易戰,但接下來的拜登政府無疑是後冷戰時代對中國敵意最強的政府,對中國實行的遏制政策是最結構性、影響最深遠的,並且帶動了幾乎整個西方世界和一部分非西方國家進行系統性的對華遏制。拜登與中國的對立有非常強的意識形態基因,他將21世紀的主要矛盾定義為“民主”之爭,甚至召集很多國家去美國召開民主聯盟大會,針對的主要靶子無疑是中國。特朗普開始第二任期以來,在與中國的貿易衝突上加碼了,挑起了全球化以來最激烈的貿易戰,但在意識形態和其他戰略上卻弱化了。[27]拜登代表的是美國和西方的傳統自由主義建制派,特朗普代表的是試圖在西方內部顛覆自由主義的MAGA運動。這兩股力量都有反華政策,但性質上的差別很大。前者是意識形態之爭與利益之爭的雙重矛盾,後者主要是利益之爭。
特朗普的MAGA運動在本質上是反自由主義的,他們總的來説是不支持所謂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對中國沒有強烈的敵意,但矛盾的內涵主要是利益,包括經濟利益、軍事利益、地緣利益等。這樣的利益矛盾,是否可以通過妥協得到有持續性的緩和,還有待觀察。但可以期待的是,在意識形態層面,美國對中國的干涉,在國際上通過所謂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對中國的排擠,可能都會減輕。
如何分析和判斷世界意識形態格局裂變後的各種政府和政治力量對中國的立場和政策取向,需要新的思維框架,是國際政治研究的迫切需求。
多極世界與21世紀的再全球化
如今世界處於一個正在全方位裂變的大變局中,觀察現狀和預測未來都好比正南看北斗。筆者提出一個設想:世界意識形態的光譜正在轉型,新光譜的左右兩翼以對未來世界格局的不同願景為分裂線,左翼追求一個多極化的世界秩序,而右翼試圖維護單極化的世界秩序。單極主義的意識形態核心是自由主義,包含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全部內容與它的普世性和單一性。左翼則是極其多元的,包含所有自由主義以外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同時也包括一些持有自由主義價值觀,但不支持它的普世化的政治力量。左翼的意識形態五花八門,基於不同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傳統,利益上也有內在衝突。左翼對於多極主義的想象,也是千差萬別。然而,左翼的最大公約數是反對自由主義單極。我們可以嘗試給世界上主要的國家和政黨或任何形式的政治力量,在這個新左右光譜上找到合適的位置。
在這個設想框架裏,多極主義與單極主義的對立將是21世紀上半期的主要矛盾。從現實和歷史層面,中國都必將是多極主義這一邊的重要力量。在現實層面,這幾十年來的全球化是以自由主義為意識形態基石的。然而,當今這個單極主義的全球化模式已經無以為繼。現在正在竭盡全力解構單極世界秩序的,正是美國的特朗普MAGA政權。他們的多極世界想象並不清晰,但整體上認為單極世界對美國民眾的利益並不有利。但是,MAGA推動多極世界的手段是去全球化,這與中國的目標是存在矛盾的。
中國與全球南方絕大多數國家都需要繼續發展,這就需要繼續增進互聯互通。同時,人類如今面對的生存挑戰是全球性的,氣候問題、核擴散問題、人工智能等,都需要所有國家聯合互助才能得到解決。在目前美國正在推動的去全球化影響下,中國和全球南方國家必須推動以多極主義為意識形態敍事的再全球化,尋求繼續發展和化解人類生存問題。
中國向全世界提出的三大全球倡議,從發展、安全和文明三大維度將多極世界的思想具體化了。中國在堅持自身政治道路和制度的前提下成功參與全球化的經驗,是很多全球南方國家可以借鑑的。中國在近代將共產主義思想與民族解放的鬥爭相結合完成了現代建國,是再全球化所需要的多元主義基因的重要體現和案例。多極主義的國家和政治力量之間肯定存在矛盾,也會經歷拉鋸、衝突和妥協。但是,當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多極主義與單極主義的矛盾,只有多極主義勝出,才能實現符合中國和世界長遠利益的21世紀再全球化。
【參考文獻(翻頁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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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關於美國的右翼主權派,參見Jennifer Mittelstadt,“Why Does Trump Threaten America’s Allies? Hint: It Starts in 1919,”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2,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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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裏的主權主義與上面提到的主權派不同,是二戰以後美國為了與蘇聯的國際主義抗衡而推動的國家主權論,當時這個思想較典型的戰略家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The Problem of Sovereignty Reconsidered,”Columbia Law Review, Vol. 48, No. 3, 1948, pp. 341~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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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1993年9月,時任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萊克發表題為“從遏制到擴張”的演講,標誌着美國外交戰略從冷戰時期以防禦為主的遏制政策,轉向積極塑造全球秩序的“擴張戰略”。該戰略以支持自由主義民主制度和市場經濟為核心,強調通過經濟力量和多邊合作來塑造一個符合美國價值與利益的世界秩序。見“Remarks of Anthony Lake: Assistant to the Preside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From Containment to Enlargement,”John Hopkins University, September 26,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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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Tyler Pager,“Trump Orders Gutting of 7 Agencies, Including Voice of America’s Parent,”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5, 2025.
[15]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歐洲出現了大量反思自由主義的政治與思想著作,表達對多元文化、全球化及國家身份模糊化的憂慮。例如,法國右翼評論員埃裏克·澤穆爾(Éric Zemmour)在《法國還存在嗎?》(La France n’a pas dit son dernier mot, 2021)中,對自由主義與移民政策進行了猛烈批評;德國前聯邦銀行董事蒂洛·薩拉辛(Thilo Sarrazin)則在《德國正在自我毀滅》(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 2010)中提出,大規模穆斯林移民將削弱德國的文化、教育與社會凝聚力。
[16] 歐爾班於2014年7月26日在第25屆巴爾瓦尼奧什夏季自由大學和學生營上的演講中首次提出“非自由主義”(illiberalism)概念。他表示,匈牙利正在建設一個“非自由主義國家”(illiberal state)。他還提到,匈牙利應從其他國家的成功經驗中汲取靈感,如新加坡、中國等,這些國家在經濟上取得了成功,但並非自由主義國家。
[17] Peter Baker and Susan Glasser, Kremlin Rising: Vladimir Putin’s Russia and the End of Revolution, Scribner, 2005, pp. 83~84.
[18] Timothy J. Colton, Russia: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pp. 121~125.
[19] 例如亞歷山大·杜金作為“新歐亞主義”代表人物,主張俄羅斯文明獨立於西方與東方,應以“國家-民族-宗教”為價值基礎,抵禦西方文化滲透和政治干預;葉夫根尼·普里馬科夫主張“多極世界”理念,強調俄羅斯應在國際事務中作為獨立大國發揮作用,而非追隨美國主導的單極秩序。詳見Alexander Dugin, The Fourth Political Theory, Vol. 1, Arktos, 2012;Yevgeny Primakov, Russian Crossroads: Toward the New Millennium,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20] 大衞·科茲、弗雷德·威爾:《從戈爾巴喬夫到普京的俄羅斯道路:蘇聯體制的終結和新俄羅斯》,李秀慧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21] 在2013年瓦爾代俱樂部的演講中,普京明確批評“歐亞國家正在否認自己的根基,包括基督教價值觀,多子女家庭”,強調俄羅斯要“捍衞千百年來形成的道德準則”。同年,俄羅斯通過了“反同性戀宣傳法”,禁止“向未成年人宣傳非傳統性關係”。2023年,俄羅斯全面禁止跨性別者變更法律性別,並限制相關醫療干預。
[22] 例如MAGA陣營的國會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曾公開稱俄羅斯是“基督教的堅定捍衞者”。前國家安全顧問邁克爾·弗林也多次在公開講話中稱讚普京“捍衞上帝與家庭”。美國知名媒體人塔克·卡爾森在2024年親赴莫斯科採訪普京本人,進一步放大了俄羅斯作為“反覺醒文化盟友”的象徵地位。詳見“Marjorie Taylor Greene Applauds Russia for‘Protecting Christianity’,”Newsweek, April 8, 2024;“Mike Flynn Lauds President Putin’s Words on ‘Family & God as Strong Values West is Destroying’,”Sputnik, February 23, 2023;“Interview to Tucker Carlson - President of Russia,”Kremlin.ru, February 8, 2024。
[23] Sergei Glazyev, Leaping into the Future: China and Russia in the New World Tech-economic Paradigm, Royal Coll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23. “МЭФ-2023: № 2. «Китай. Опыт модернизации для России»”, MoscowEconomicForum, 2023.
[24] [25] Eric Li, Party Life: Chinese Governance and the World Beyond Liberalism, Springer Nature, 2023. pp. 18~21; pp. 37~45.
[26] 例如美國《國家安全戰略》(2022年)指出:“中國是唯一一個既有重塑國際秩序意圖的競爭者,也逐漸擁有經濟、外交、軍事和科技力量來日益推進這一目標。”2019年歐盟委員會發布《歐盟—中國:戰略展望》首次提出中國是歐盟“制度性競爭對手”的定位,更將中國視為試圖傳播不同治理模式的“制度性競爭者”。
[27] 舉措包括:解散美國全球媒體署(USAGM),該機構負責美國之音(VOA)和自由亞洲電台(RFA)等政府資助媒體;對USAID進行大規模裁員,將全球約10000名員工中的大部分解僱,僅保留294名關鍵人員。
[28] Kurt M. Campbell and Ely Ratner,“The China Reckoning: How Beijing Defied American Expectations,”Foreign Affairs, February 13, 2018.
[29] Noah Shachtman,“Trump Is Breaking the Rule That Every Barroom Brawler Knows,”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26, 2025. Kurt M. Cambpell and Rush Doshi,“Understanding China, Why America Needs a New Strategy of Allied Scale to Offset Beijing’s Enduring Advantages,”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25.
[30] 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頁。
【本文刊發於《文化縱橫》2025年第3期,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