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投資2億殯儀館建成8年荒廢至今，當地：解決問題需要過程

建築牆體斑駁、綠化帶雜草叢生、偌大園區空空蕩蕩……在貴州省銅仁市碧江區楊柳塘，一座佔地近22萬平方米的殯葬項目靜靜矗立在雜草間，這座被列為貴州省重點民生工程的銅仁市殯儀館搬遷及公墓建設項目，自2017年建成後荒涼至今，一直未能啓動。

投入巨資修建的殯儀館，為何遲遲不能開業？新黃河記者瞭解到，該項目是由當地政府主導，福建商人葉先生等人前後投入約2億元建設完成。然而，令葉先生沒想到的是，由於政府招拍掛出讓的國有建設用地中，絕大多數屬於未調規林地，導致遲遲辦不下證來。其間，葉先生還淪為“非法佔地”犯罪嫌疑人，被當地檢察院起訴，公司也因此揹負鉅額債務破產重組……

去年4月，新接手的德佑公司在重新投入上千萬元后，再次啓動殯儀館的開業申請工作，先後向碧江區民政局、銅仁市民政局提交多份開業申請報告，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答覆。今年2月，銅仁市副市長李某在接受德佑公司詢問時曾答覆稱，“情況我們全部清楚，我們會商量出一個解決辦法，不可能説解決馬上就能解決，解決問題總得有個過程。”

“目前相關手續已經基本補齊，100多畝土地使用權證也辦下來了，剩下沒調規的土地政府也承諾會解決，早就具備了營業條件，怎麼就無法開業了？”德佑公司對此難以理解。

本應服務百姓的重點民生工程，是如何成為一座城市“傷疤”的？

招商引資項目的“座上賓”

福建商人葉先生，多年來一直從事殯葬行業，在業內擁有一定知名度。2014年4月，時任銅仁市民政局局長趙某成帶隊趕赴福建泉州對葉先生運營的殯葬項目進行考察調研後，向葉先生髮出邀請，希望其參與到“銅仁市殯儀館搬遷及經營性公墓項目”的招商。

按照當時政府部門多個文件顯示，彼時的銅仁市天雲山殯儀館“道路狹窄、噪音、煙塵等污染對銅仁城區影響嚴重，市民反映強烈，已不符合城市規劃建設要求”，銅仁市計劃搬遷老殯儀館，碧江區組織國土、規劃、民政等部門實地路勘，擬在河西辦事處新華村楊柳塘新建殯儀館，希望有實力、有經驗的企業參與到新項目建設中。當年，銅仁市殯儀館搬遷及公墓建設項目被列為了貴州省重點民生工程，是銅仁市、碧江區十大提升工程之一。

得到銅仁市拋出的“橄欖枝”後，葉先生成立了貴州省銅仁天鑫實業有限公司（下稱“天鑫公司”）。2014年6月，天鑫公司經過競標後成功中標。根據銅仁市碧江區人民政府和天鑫公司簽署的《引資建設銅仁市碧江區殯儀館及公墓建設項目協議書》顯示，該項目殯儀館擬佔地面積150畝，城市經營性公墓用地200畝，總投資金額2.5億元人民幣，由天鑫公司全額投資建設。協議還把該項目列為2014年公益性招商引資重點項目，實行掛牌保護。所用土地，政府以招拍掛的方式出讓。協議明確，當地政府負責土地供應和用地手續辦理，天鑫公司負責項目投資建設；同時約定，天鑫公司需在6月25日前繳納4000萬元項目保證金和前期徵地款。

“與常規項目建設不同，當地政府在還未出讓土地的情況下，就督促我們儘快開工建設，並要求兩年內完工。那些年，基於相互信任，很多地方的政府項目都是‘先上車再補票’。”葉先生告訴記者，在當地政府多次催促下，他們在2014年8月便進場施工，2015年底完成場地“三通一平”，2016年初殯儀館主體建築正式開工。根據葉先生提供的一份碧江區委辦公會議紀要文件顯示，“2017年1月4日，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區委書記陳代文同志深入碧江區殯儀館遷建項目建設現場調研，並主持召開區委辦公會議，會議認為，殯儀館遷建項目開工建設以來，因受諸多主客觀因素影響，建設進度不理想，與區委、區政府的工作要求及人民羣眾的期盼有較大差距。會議要求，河西街道及區直相關部門要全力抓好項目建設，力爭新殯儀館在2017年清明節實現運營。”

上述會議紀要文件還顯示，針對相關手續辦理事宜，“抓緊按會議意見完成殯儀館遷建項目土地掛牌的前期籌備工作，待市政府批覆後，1個月內完成土地掛牌工作。由區國土分局負責，儘快將殯儀館遷建項目紅線內未批覆土地列入土地利用規劃調整範圍，及時報省政府審批。”

令葉先生沒想到的是，這種“邊建設邊審批”的操作，卻為日後埋下巨大的隱患。

投資商淪為“非法佔地”嫌疑人？

2017年，項目進入收尾階段，土地掛牌出讓的消息也終於傳來。2017年5月，銅仁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發佈公告，將項目涉及的221648平方米（約332畝）土地以8689萬元的價格掛牌出讓，競買保證金為2607萬元。天鑫公司按要求完成了報名，並於同年7月與碧江區自然資源局簽訂《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合同》，合同約定該建設項目在2018年7月19日之前開工，在2021年7月19日之前竣工。雙方還約定分兩期付款：第一期4345萬元需在2017年8月19日前支付，已繳的2607萬元競買保證金自動抵扣後，尚欠1738萬元；第二期4344萬元，付款時間為2018年7月19日前。

就在天鑫公司準備按合同補繳1738萬元時，他們發現競買的332畝土地中，大多數土地性質仍為林地，包括約88.95畝林地未完成調規的生態公益林和約197畝的商品林，均未辦理土地性質調規手續。

“根據法律規定，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招拍掛出讓的前提是土地已完成規劃調整，未完成調規的土地，根本不具備出讓條件。這意味着，我們拍下的建設用地，本質上仍是無法合法使用的林地。”葉先生立即向碧江區政府反映，請求先完成林地調規後，再補繳款項和開工。“當時政府以‘工期緊張’為由，要求我們不得停工，承諾調規等手續會後續補齊。”葉先生表示。

2017年底，項目如期完工，具備運營條件，但林地調規卻遲遲未能落實。2018年1月，由於林業沒調規又完成了施工建設，葉先生等三位公司主要負責人被碧江區林業公安局傳喚，以涉嫌侵佔國家生態公益林、佔用農用地罪立案偵查，後轉為刑拘。2018年8月，碧江區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指控三人非法佔用林地，應當以非法佔用農用地罪追究刑事責任。

“案件先後經歷三次開庭審理，法院始終未能作出有罪判決。後來，經過區委、區政府出面協調，檢察院為我們三人辦理了取保候審。直到現在，公檢法機關也未再聯繫過我們，未作出解除取保候審或撤銷案件的決定，案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了。”葉先生不解，“我們按照政府的規劃和要求進行建設，土地是通過合法招拍掛取得的，林地沒調規並非我們的責任，怎麼我們就淪為犯罪嫌疑人了？”

企業經營困難致破產重組

這場刑事調查不僅讓葉先生陷入司法困境，也加劇了企業內部的矛盾。天鑫股東們因對投資前景感到迷茫，部分股東不願再追加投資，企業運營陷入停滯。同時，由於土地調規的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殯儀館無法正常開業，天鑫公司也沒能支付欠繳的6081.8萬元土地出讓金。2018年下半年，銅仁市國土資源局碧江分局向法院起訴天鑫公司，要求其支付包含未調規林地在內的全部土地出讓金，並向企業追繳1.2億元的滯納金，合計1.8億元。最終，法院判決天鑫公司敗訴。由於林地調規問題始終未能解決，天鑫公司也無力支付鉅額滯納金，公司最終資不抵債，走向破產。“我們前後投入了2億元，最後竟落得個資不抵債的下場。”葉先生表示。

2019年底，天鑫公司向法院申請破產重整。歷經3年多的破產審理後，2023年12月，銅仁市中級人民法院終於批准了天鑫公司的《重整計劃（草案）》，明確由新成立的貴州省德佑殯葬服務有限公司（下稱“德佑公司”）承繼原天鑫公司的全部權利與義務，由原來一位股東擔任新公司負責人。在破產重組聽證會上，碧江區自然資源局相關領導均明確表示，同意破產重組程序，承諾將落實土地調規工作，保障新館順利開業。

葉先生告訴記者，德佑公司成立後，繼續委託他對接政府手續及後續開業事宜。之後，德佑公司重新投入上千萬元，完善消防設施、補充環評等材料，至於關鍵的林地調規未完成問題，在銅仁中院承辦法官的多次協調下，銅仁市信訪聯席會議於2024年1月26日召開專題會議，召集了銅仁市委政法委、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市林業局、市民政局等十餘個部門參會。在會議的推動下，100畝林地（約58畝生態公益林和42畝商品林）得以調規，德佑公司順利取得土地使用權證、建設工程竣工規劃許可證和不動產權證等各項證件，並與區住建局就消防驗收達成協議，已符合營業條件。“截至目前，當時出讓的332畝土地，還有200多畝尚未調規，但政府承諾後續會逐步調完，讓我們放心。”葉先生解釋道。

2024年4月，德佑公司正式向銅仁市碧江區民政局提交開業申請報告。當葉先生以為，這場持續十年的困局即將落幕時，現實又給了他們沉重一擊。

開業申請始終得不到明確答覆

“公司先後向碧江區民政局、銅仁市民政局提交了多份開業申請報告，但始終得不到明確答覆。”葉先生稱，碧江區民政局表示區裏沒有審批權限，只有銅仁市民政局才有權審批。2024年12月，德佑公司又向銅仁市民政局提交開業申請報告，市民政局也表示沒有審批權限，要提交給銅仁市政府和貴州省民政廳處理。

“銅仁市民政局副局長陳某軍跟我們解釋説，目前因為正逢殯葬行業整頓，今年省民政廳已經暫緩審批新設的殯儀館。根據相關殯葬管理條例規定，一個地區殯儀館的數量需由省級民政部門規劃審批，目前省裏對碧江區沒有第二家殯儀館的規劃，因此新館開業需要向上級協調。”葉先生説。不過，陳某軍也向德佑公司承諾，他們會想一個萬全之策，依法按規定執行，“我們會把這件事當作大事抓緊協調，兼顧社會穩控和企業的長遠發展。”

2025年2月7日，葉先生在向銅仁市副市長李某電話溝通時，李某也作出承諾：“情況我們全部清楚，你們等一等，我們會商量出一個解決辦法，不可能説解決馬上就能解決，解決問題總得有個過程。你來銅仁十來年了，不着急這一時，一年內肯定解決。”

對於葉先生反映情況，9月21日，新黃河記者致電銅仁市碧江區民政局副局長吳某，對方表示該殯儀館現在還涉及國土、林地等手續等問題，對於殯儀館林地調規情況，對方並未直接回應。銅仁市民政局副局長陳某軍則對記者表示，殯儀館的情況很複雜，他們當年簽署的招商引資協議沒有梳理清晰，“另外，現在全國正在整治殯儀行業腐敗亂象，殯葬行業正整改收緊，我們也在積極幫他協調解決。”

“從項目落地至今，整整過去11年了，原來的兩位主要投資人在2018年、2019年先後患癌離世，到死都沒能看到開業。我們只想儘快讓項目投入運營，也為了能夠償還債務，給去世的投資人一個交代。”葉先生表示。

（新黃河客户端 記者 李慶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