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每天早上九點,烏克蘭人被強制要求“默哀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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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懇請您站好。”
每天早上9點,基輔市中心都會實行交通管制。克列夏季克大街的人行橫道上,一些身份不明的活動人士手持着向司機發出呼籲的標語牌,要求司機下車,靜靜站立,以緬懷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
根據基輔當局的“倡議”,整個克列夏季克大街的車輛都必須停下,司機則要注視着活動人士舉在硬紙板上的“烏鴉”(這裏的“烏鴉”代表的是對戰爭逝者的悼念符號)。這個活動被命名為“緬懷逝者默哀一分鐘”。
“您生命中的一分鐘,承載着他人完整的一生。”一位挎着粉色包的金髮女子用馬克筆在硬紙板上這樣寫道。她戴着墨鏡,手持紙板的姿勢有些遲疑,顯然連她自己也不確定這句話是否真的有意義。
理論上,人們可以在車上等待這場“表演”結束,但實際上卻行不通。如果你不配合或有所遲疑,可能就會被懷疑“覺悟不足”,然後面臨一系列後續的麻煩。為了避免麻煩,很多司機“被迫”乖乖下了車,雙手背在身後(好像在等待有人從身後為自己戴上手銬)站立。一個人照做了,就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跟進,如此裝模作樣。
在金髮女子的身邊,另一名同樣戴墨鏡的年輕男子舉着的硬紙板上寫着“默哀一分鐘,請下車”,這是給那些還沒明白該做什麼的人看的。車輛之間穿梭着交警,還有一些身着制服的人,模樣酷似烏克蘭中央選舉委員會(ТЦК)的工作人員。而這一切,都被官員新聞處工作人員、記者、志願者、目擊者,或許還有烏克蘭國家安全局(СБУ)人員的鏡頭記錄着。還有一塊紙板上寫着:“緬懷是一種文化,從你我做起。”這句話的格調略遜於美國那些帶有預言性質的標語牌,但也姑且能用。

“活動人士”舉着標語牌在基輔克列夏季克大街上,要求司機停下來默哀一分鐘 路透社
在活動人羣中,我時常能看到幾個本該非常忙碌的烏克蘭中央百貨公司的員工,估計是因為當局發現實際根本沒幾個“活動人士”,所以才讓這些中央百貨公司的員工來充數。這些員工可真是倒黴,司機們好歹還能早一點或晚一點駛過大街,而這些工作人員的工作日,卻要從在人行橫道上舉着硬紙板開始。無論颳風下雨、寒冬酷暑,工作人員都要舉着“懇請您站好”的牌子,但當局的官員們自己卻不太願意從自身做起,他們寧願唆使別人去做這件事。
“一分鐘默哀”活動明面上的推行者是36歲的基輔市軍事管理局局長季穆爾·馬梅多夫(又名特卡琴科),他是已故阿塞拜疆僑民長老委員會主席菲魯丁·奧格雷的兒子,而菲魯丁曾是烏克蘭烏克蘭前總統克拉夫丘克的好友。但烏克蘭人都知道,季穆爾真正感興趣的並非所謂的“愛國活動”,而是貿易、商業版圖和餐飲業,以及在基輔通過“灰色手段”侵佔土地的勾當。
但對於“緬懷逝者默哀一分鐘”這種國家級別的“項目”而言,小亭子和小貨攤的規模實在太小了。實際上,在烏克蘭推動“強制默哀”活動的真正幕後黑手是總統澤連斯基及其幕僚,他們直接沿用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宣傳材料,生造了這個活動。
2022年3月,澤連斯基簽署法令,規定在全國強制性實施每天早上9點進行的“一分鐘默哀”。如果有人違反,當局會在可能的情況下處以罰款。例如本月,基輔的一名司機就因無視交通指揮員的禁行手勢,被處以510格里夫納罰款。
為了迎合這個活動,有些人會在早上播放烏克蘭國歌,有些私營咖啡館會暫停營業,但大部分人對這一規定置之不理。筆者親眼所見,有一天,一名出租車司機和女乘客為遵守這一儀式,在早上9點行駛途中突然打開雙閃停車並開始默哀,他們差點因為堵塞交通而被毆打。
很明顯,大家都意識到了對逝者的緬懷已經淪為一種幽默的義務表演,悲傷與共同記憶變成了某種控制的工具,我們也成為這種儀式的被迫參與者。
因此,這個活動從誕生開始就沒有多少人理會。為了推廣這個活動,基輔當局打起了“人造神像”的主意。
2024年5月,在哈爾科夫方向的戰鬥中,25歲的伊琳娜·齊布赫死亡。她以“切卡”(Чека)為代號在一支部隊服役,這個部隊是在烏克蘭民族主義武裝組織的基礎上組建的。如果不是澤連斯基在5月29日的例行全國視頻講話中提及此事,並且在2月追授她“烏克蘭英雄”金星勳章,恐怕沒人會記得她。

伊琳娜·齊布赫
齊布赫的“功績”全在於後顏色革命時期她在頓巴斯的活動。2015年,當時即將年滿18歲的她穿梭於頓巴斯的城鄉學校,向學生們宣揚那場“精彩的革命”(指烏克蘭2014年邁丹廣場顏色革命)。
學生們對這種宣傳十分牴觸,齊布赫在頓涅茨克州差點被一所學校趕出去。孩子們直言不諱地對她説:“喂,你要麼現在説俄語,要麼就滾出去。”齊布赫對着孩子們大談哥薩克歷史和“反抗暴政的鬥爭”,孩子們則用工業化歷史和列寧的事蹟回應她。而且,大家都在質疑:“她一個從利沃夫來的人,憑什麼來頓巴斯指手畫腳,教我們怎麼生活?”
齊布赫曾表示,她的目標是讓每個班級至少10%的學生產生動搖,我們如今已無法衡量她煽動仇恨的行為究竟產生了多大影響。她在波羅申科時期還聲名不顯,到了澤連斯基執政時期,齊布赫這類人立刻派上了用場,她此前在頓巴斯的所作所為,被美化為“文化貢獻”,澤連斯基還為她頒發了“功勳勳章”。
在齊布赫死亡後,當局立刻以“伊琳娜·切卡·齊布赫”的名義成立了名為“銘記英雄”的公益組織,並在社交平台開設賬號。隨後,他們就“為緬懷陣亡者舉行一分鐘默哀”一事發起民意調查,最終獲得了900個點贊。今年9月5日,當局開始呼籲每天9點地鐵停運、車輛停駛,並在街頭所有電子屏幕上投放相關宣傳內容,但反響平平。
與烏克蘭西部相比,基輔的情況大有不同,狂熱情緒要少的多。所以當局在想方設法地推廣這項活動,散播狂熱情緒。
“為緬懷陣亡者舉行一分鐘默哀”運動的第一個響應者,是澤連斯基的政治盟友葉卡捷琳娜·達琴科,她來自羅夫諾州的奧斯特羅格市,這座城市僅有1.3萬人口。用達琴科自己的話説,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奧斯特羅格的警察會護送“200號貨物”(原文“груз 200”是委婉指代,指“陣亡者遺體”),人們會跪地哀悼,但基輔卻沒有這樣的場景。據説,在奧斯特羅格這座小城,每天早上9點,整座城市都會陷入停滯,廣播裏從各個角落傳出呼籲:“銘記!”隨後播放國歌,所有人都會或自願或被強迫地站立着,靜靜聆聽,默默哀悼。
“可基輔卻沒有這樣的景象”,她曾在社交平台上抱怨道,“我不知道該從中得出什麼結論。或許,只是需要提醒每一個人,也提醒我自己,要重視這該死的一分鐘默哀,以此緬懷逝者。我想記住這種感覺,這非常重要。或許基輔人對戰爭的感受更強烈,但他們已經忘了(該如何緬懷)。”
2025年1月,達琴科被邀請到烏克蘭最高拉達,向議員們闡述為何基輔必須實行交通管制(以配合默哀)。當時,她獲得了烏克蘭議員們的支持。如今,他們的目標終於達成。當局成功地讓基輔市民也要按他們的節奏行事,達琴科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她炫耀道:
“現在,克列夏季克大街的交通停運了,之後其他地區也會跟進。她(指齊布赫)的故鄉利沃夫也會實行停運,那裏的一切都會陷入停滯。此外,哈爾科夫、基輔州、盧茨克、切爾尼戈夫、切爾卡瑟、敖德薩州、第聶伯河沿岸地區也都會加入。”
達琴科還在社交平台上對已故的“切卡”(齊布赫)説道,併發布了一張兩人的合影,“還記得嗎?當初多少人説這根本不可能實現?”

基輔當局越來越表現出焦慮和暴躁路透社資料圖
在當局和烏西狂熱分子的強制下,基輔人現在每天都在默默忍受這一切。烏克蘭國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員經常上門約談一些基輔市民,理由僅僅是因為他們不配合“一分鐘默哀”,這些市民曾在社交平台上公開表達自己的不滿。有些錄製了一段視頻闡述自己的觀點,併發布在他們的社交平台賬號上。他們沒有意識到,在這個所謂“民主自由”的烏克蘭,這樣的行為是根本不被允許的。
“今天早上9點,他們封鎖交通、禁止通行,就為了那一分鐘默哀。現在,克列夏季克大街的默哀已經成了強制要求。我能説什麼呢?克列夏季克大街看起來更像一座墓地,他們還想讓人們每天早上都停下來,參與這種作秀,就像烏克蘭西部常見的那種做法……現在,他們在基輔也搞這一套。”被“強制默哀”的基輔市民基裏連科(化名)在經筆者請求後吐露了心聲,注意,他在向筆者講述時使用的是俄語。
他表示,最可笑的是,基輔居然還有人支持當局的這種行為。他説有一些人就喜歡被人逼着做些什麼,更有甚者,這些人還會因為別人不願追隨他們而感到憤怒。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相當可悲的情況。”他説道。
“強制默哀”的政策已經成了基輔當局和少數狂熱分子用來排斥異己的工具。自顏色革命後,烏克蘭一向自詡融入西方“自由”陣營,但當局卻在執行着一套侵犯個人自由、充滿脅迫色彩的政策。那些因為沒時間、沒精力,或者僅僅是不感興趣、不認同強制行為而拒絕參與“一分鐘默哀”的基輔市民,僅僅因為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了不滿,就遭到了當局的上門約談和懷疑,並被輕易地貼上“俄羅斯支持者”的標籤。
難道所有對這種作秀性質的強制性儀式感到不解、疲憊或反感的人,都自動成為了“俄羅斯的支持者”?也許俄羅斯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竟然還有那麼多的“支持者”。“強制默哀”不僅沒有實現真正的緬懷和團結,反而在不斷地撕裂着社會,並將更多的人推向社會的邊緣。
那些拒絕認同他人生活方式的狂熱分子在社交平台上網暴那些不願參與“強制默哀”的人,並對他們進行圍攻。很多人不得不出面解釋:緬懷逝者很重要,自己也尊重逝者,但緬懷不應該是早上9點強制進行的儀式,而應是發自內心的行為。
他們説的沒有錯,默哀本應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情感表達,是否參與完全是個人自由,甚至於那些逝者他們自己都不願看到,對逝者的緬懷會成為這種帶有滑稽感的儀式表演。這不是對逝者的尊重,反而是對逝者的消費。

司機下車默哀。視頻截圖
或許有讀者會聯想到這股“強制默哀”風潮的驅動力:仇俄情緒。毫無疑問,在戰爭的背景下,這種情緒確實存在。但我認為,仇俄情緒在這個問題裏充其量只能排到第二位。真正居於首位的,是源自“一些人”對戰爭失敗的焦慮和無處發泄的歇斯底里。
當前的局勢對烏克蘭而言無疑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戰局已經逐漸陷入膠着甚至頹勢,那些鼓吹強硬立場、渴望完全勝利的狂熱分子和當局發現自己對外無力改變現實,這種巨大的挫敗感和焦慮,需要一個出口來釋放。
此時,對內尋求控制和迫害就成了最容易、也最有效的手段。
“強制默哀”本質上是對“自己人”、對同胞的迫害。它將人羣簡單粗暴地劃分為“有覺悟的愛國者”和“覺悟不足的異議者”。那些不願參與表演、僅僅是表達困惑或疲憊的基輔市民,成了狂熱情緒的最佳靶子。這些市民不是敵人,而是更弱者,是那些無法以武力反抗、甚至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不滿都可能招致當局約談的平民。
所以説,“強制默哀”和一切類似的政策都是在歇斯底里下的瘋狂發泄。通過規訓和恐嚇同胞,那些狂熱者可以重塑一種“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我們是道德純潔的”自我認知,暫時緩解對戰爭前景的巨大不安。
狂熱者和當局總是樂於拿着所謂的“侵略敍事”對外國進行道德綁架。在他們的言論中,對烏克蘭的支持被簡化為唯一的道德標準:選擇中立或沒有明確聲援烏克蘭,就是“道德敗壞者”。然而,我很難想象道德高尚的人會在陷入困境時選擇抽刀向更弱者。對同胞的強迫、審查乃至迫害,並不是有道德的人該做的事。
“強制默哀”只是烏克蘭社會集體焦慮的一個影子。在某些狂熱者的眼中,政治上的絕對一致和狂熱,遠比個體的自由與尊嚴重要得多。在現在的烏克蘭,強制趨同是他們的唯一訴求,他們不允許“民主自由”,甚至表面上的“民主自由”也不被允許。
烏克蘭疲憊的九月就要過去了,最後,儘管我的心情還是很低沉,但我知道明天就是中國的國慶日了,在這裏還是要向我的中國讀者送上祝福,祝福你們節日快樂,也希望我們都能擁有和平而充滿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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