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再快一點,他們等不起,我怕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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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明天就是國慶節了,在每年國慶前一天的9月30日烈士紀念日,我們都會緬懷那些為了新中國、在新中國建設過程中犧牲的戰友,他們用熱血和生命鑄就了今日的和平與繁榮。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我們不僅要緬懷過去,更要珍惜現在、展望未來,讓英烈的精神在我們心中永遠傳承。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有一些日子,因與一羣特殊的人相連,而變得格外光輝與沉重。而每到這些“特殊的日子”,平日忙得不可開交的宋偉濱,總會提前安頓好一切,靜下心來,把時間留給心底那些永不褪色的人。
那些永不褪色的人,讓肩上扛着許多責任的宋偉濱步履堅定,心境從容。
清明·瀋陽·血脈的根
四月四日,清明。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內,青松靜立,鳥鳴低迴。工作人員一遍遍擦拭着墓碑,無數羣眾手持鮮花,默默獻於英雄墓前。宋偉濱一身黑色正裝,儀容整潔,神情莊重。這一天,他陪同志願軍老戰士李維波祭掃戰友、陪同烈屬們祭奠親人,而他自己至親的家人,也長眠於此。
宋偉濱自幼常聽奶奶講起舅姥爺們的故事。故事從山東萊州沙河匡鄭趙家村講起——父母逝世後,14歲便嫁到外村的姐姐趙鴻相,含辛茹苦將兩個弟弟撫養長大。
趙鴻相的二弟趙鴻濟,生於1918年。1938年3月,他加入抗日武裝掖縣3支隊,歷經烽火,從一名普通戰士成長為威名遠揚的團長。
“家鄉的老人説,抗戰時期鬼子來了,奶奶帶着村裏人躲進東山去。舅姥爺和戰士們爆破了敵軍萊園北山、西山碉堡,救了不少鄉親。”
“奶奶説,有一次國民黨來家裏抓舅姥爺,他扒開屋壩,一跳就出去了,她説舅姥爺可是會功夫的。”
“家鄉打鐵匠告訴我,舅姥爺騎着棗紅色高頭大馬回村看望奶奶,意氣風發……”
可是後來,他再也沒能回來。
1950年,那年的朝鮮格外寒冷,時任志願軍20軍60師180團團長的他,帶領戰士以血肉之軀死守陣地,在長津湖黃草嶺阻擊戰中壯烈犧牲。趙鴻濟烈士犧牲後,遺體回國安葬於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七十年前,噩耗傳回家鄉,掖南縣政府在沙河鎮為趙團長立碑(2013年遷至萊州市烈士陵園),鄉親們也在玉米地裏為他壘起衣冠冢。
“我很小的時候,每逢春節、清明等節日,奶奶便帶着我們一羣小孩子去隔壁鎮子給舅姥爺上墳。”以當年的條件,趙鴻相想前往瀋陽祭奠親人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對於這位出生在舊社會的小腳女性來説,哪怕是前往隔壁鎮上祭掃也走得格外艱難。“每次祭掃都要徒步好幾個小時,尤其是春節,冰天雪地。奶奶一路走一路講舅姥爺的事。所以我雖未見過他,卻覺得格外親近、敬仰。”
年復一年,哪怕在趙鴻相去世之後,她的兒、孫輩回到家鄉的祭掃也未終止,年年如此。而始終惦念着趙團長的,除了血親,還有一些原本毫不相干之人。
“今年,我在萊州市沙河鎮大王家村又發現了一處趙團長的紀念地,立於1951年4月5日。”前些日子,山東志願者邱濤激動地告訴我,“可見趙團長戰鬥過的地方,黨和人民從未忘記他啊!”

在大王家村一處小廣場中,1951年立下的紀念碑維護得極好
多年以來,邱濤帶着對趙團長的敬仰,盡己所能地尋找着相關軍史戰史,還原着烈士的生前身後事,也因此與宋偉濱等人相識,早已親如一家。
清明祭掃後,未盡的話語還縈繞心頭,宋偉濱又踏上了另一段尋親之路。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錦州。
五四·錦州·遲來的名字
五四青年節晨光熹微,遼瀋戰役紀念館旁的松柏在英名牆上投下斑駁光影。宋偉濱的指尖,輕輕撫過“趙洪海”三個字,淚水滑落。
“奶奶,我找到二舅姥爺了。”七十多年的思念,終於在這一刻得到安放。“以前,我每年都會前往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為自己的大舅姥爺趙鴻濟掃墓。以後,我也會常到錦州來看望二舅姥爺趙洪海的。”宋偉濱説。

英烈牆前的別樣團圓,定格了一段跨越生死的牽掛
宋偉濱的二舅姥爺趙洪海,是趙鴻相和趙鴻濟團長的三弟。趙洪海生於1928年,1944年,姐姐送他參軍入伍,追隨英雄哥哥的腳步。但與哥哥不同的是,趙洪海一去便再無音訊。
宋偉濱告訴我,隨着趙鴻相年事漸高,她對親人的思念也越發沉重。“她常常感慨自己生活越過越好,子孫滿堂,那洪海呢?反覆唸叨着,洪海蔘軍走了,活着不活着?犧牲了沒有?究竟犧牲在哪個戰役上?埋在哪裏?”
“直到去世前,奶奶念念不忘的還是要找到她的兄弟。”她帶着遺憾離世,而這份牽掛,成了宋偉濱心中沉甸甸的使命。早在二十多年前,貓撲、天涯論壇剛建成的時候,宋偉濱便在網上大量發帖,尋找親人的消息。當年信息閉塞,帖子大多石沉大海。工作之餘,他也奔走各地烈士陵園,卻始終無果。
轉機發生在2021年11月2日。
在遼瀋戰役紀念館的“東北解放戰爭革命烈士信息查詢系統”開通第二天,長期關注着各地烈士信息的宋偉濱,試着輸入了“趙洪海”的資料。
“當屏幕上跳出名字時,我的手都在發抖!”他終於知道親人在哪裏:抗戰勝利後,趙洪海隨部隊渡海北上,成為東北野戰軍4縱的一員,1948年犧牲於著名的遼瀋戰役塔山阻擊戰。
一門兩忠烈,雙雙慷慨死!
“目前只能查到名字和犧牲地嗎?他1944年到1948年的經歷、戰鬥故事、犧牲細節,有沒有後人……這些再也無法知曉了?”
“是啊……”促成這次“團圓”的錦州志願者樊洪波一聲長嘆。我的追問,不經意間觸動了同為烈屬的他心中的傷疤——“可我的親人,連這短短的幾十個字都沒留下……”
尋親路上,宋偉濱見證過無數這樣的遺憾與執念。“2010年時,我在陵園遇到一個60多歲的烈屬。當時,她正抱着一座墳墓嚎啕大哭。她説,那是她父親的墳墓,她找了幾十年才找到,這是這輩子第一次和父親‘見面’。”
因此來錦州,宋偉濱帶了許多東西,他不僅祭奠自己的舅姥爺,也祭掃了錦州其他的烈士。“每次看到英名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裏就特別難受。他們犧牲的時候都那麼年輕,有的才二十出頭……也不知多年以後,還有沒有人記得他們,來看他們。”
如今,塔山陣地的戰壕已被青草覆蓋,曾經硝煙瀰漫的錦州城燈火通明。烈士們的生命與充滿煙火氣的城市圖景交相輝映,彷彿在無聲地訴説着什麼。
“起初只是想完成奶奶和家族的念想,但隨着接觸的烈士、烈屬和老戰士越來越多,我對英雄的認知發生了質的改變,”他深切感受到國家記憶與個人情感的融合。每一次尋找,不僅是對親人的告慰,更是對一段壯烈歷史的銘記和紅色精神的傳承。
八一·武漢·老兵的記憶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們等不起,我怕來不及!”在志願者“紅旗”(化名)等人的幫助下,2025年8月1日,宋偉濱一行終於見到了趙鴻濟生前的團部警衞員——李東德老英雄。
得知宋偉濱是趙團長的後人,原本躺在病牀上的老英雄格外激動。他不顧大家的勸阻,執意從病牀起身坐到沙發上,在腰後墊上枕頭,挺直脊背目光炯炯。
“團長英勇捐軀,戰友們凍成冰雕,但沒有一個人退縮。”事實上,李東德當年也早已做好犧牲的準備,只是幸運地活了下來。長津湖戰役中,他嚴重凍傷,後被發現送至野戰醫院,一度面臨截肢。“我還要上陣殺敵,請你們保住我的腿!”經醫生全力救治,他的腿總算保住了。休養一兩個月後,新肉芽生長帶來鑽心的癢,為確保快速恢復,李東德親手揭掉了雙腿的壞死皮膚與肌肉組織。
康復後,他毅然重返前線。又在第五次戰役時,被炮彈炸昏在河邊。“我當時是躺着昏迷的,如果是趴在水裏,那肯定就死在那裏了。醒了之後,我返回陣地,政委問我‘這怎麼了?’我説剛被炮彈打了,趕緊包紮一下。”簡單包紮後,李東德一刻不停歇地投入了戰鬥。
“爺爺,您是大英雄啊。”宋偉濱感慨不已。
“我不是英雄。犧牲在朝鮮的那些戰友才是。”老戰士平靜地説,“我只是個倖存者、幸運者、幸福者。”
70多年過去了,老戰士頭上猙獰的疤痕依舊觸目驚心。更令眾人震驚的是,那塊巨大的凹陷裏,曾是一塊和他血肉交融了68年的彈片——受限於醫療水平,直至2019年,國家頂級外科專家才將這枚在他腦中存留了半個多世紀的彈片成功取出。而那彈片,足足有指甲蓋大小。“醫生説,如果彈片位置向下一點點,我就瞎了;朝上偏一點點,我就死了。”老英雄雲淡風輕地説,“現在不痛了。”

英雄右臉太陽穴旁的傷痕依舊清晰可見,如同一枚沉默的勳章
“團長非常好,非常勇敢,很有能力,威信極高,會打仗,很能打,指揮作戰厲害!他的犧牲,到現在我想起來都還很悲痛。”提起老團長,李東德數次落淚。而當老人緩緩回憶起那些犧牲戰友的名字時,一旁的邱濤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您都還記得他們……”
“別哭……戰爭就會有傷的犧牲的,不然哪有現在呢?”“江山是打下來的。”“要向前看。”老人反而安慰起邱濤。他又囑咐宋偉濱:“去瀋陽烈士陵園,替我看一看老團長。他是為了(祖國的)後代,犧牲了自己。”臨別時,老人緊緊握住宋偉濱和志願者們的手,親切地説:“下次來了就別走了,吃個飯,住下吧。能夠見到你們,我非常高興,非常快樂啊!”
之後,宋偉濱又去探望了15軍、60軍等老戰士。那些跨越時空的會面,讓宋偉濱更加堅定了走下去的信念。他帶着老戰士的囑託,再次北上,奔赴下一場等待已久的重逢。
九月·瀋陽·歸國的忠魂
“每次看到志願軍烈士遺骸回國的新聞,我就覺得是自己的親人回來了。”9月11日,宋偉濱抵達瀋陽。多年來他無數次往返這座城市,早已習慣在此佇立等待。
9月12日至13日,第十二批在韓中國人民志願軍烈士遺骸歸國活動在此舉行。從桃仙國際機場到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街道兩側燈杆上懸掛3421面國旗;“祖國從未忘記,人民永遠銘記”“山河念英雄”的標語在高樓電子屏上循環閃爍;“英雄回家”的字樣亮在公交車、出租車頂,隨車流穿行於城市每個角落。

“遇到了一些從外地趕來迎接志願軍遺骸的烈屬,或是志願軍老戰士的後代來完成父輩迎接戰友的遺願。”宋偉濱説,“可惜這次行程太緊急,12日我便離開了。”而從數名知情者處得知,多年來,若在陵園遇到需要幫助的烈屬,宋偉濱總會伸出援手。
幾乎同時,9月12日至14日,在來自五湖四海的志願者們身邊,我再次深刻感受到了烈屬們那無盡而綿長的思念。從早晨8點起,作為“我為烈士來尋親”發起人的孫嘉懌的電話便響個不停。
“小孫,這次回國的烈士中有我爸爸部隊的嗎?”
“這批遺骸的DNA比對有沒有新進展?”
“我打算國慶後再去朝鮮半島找一找。”近年來,國家有關部門藉助DNA技術鑑定無名烈士身份,並建立歸國志願軍烈士遺骸DNA數據庫,以便親屬日後比對確認。電話那頭,一位烈屬的痛哭令人久久不能平靜:“又不是!我已經70多歲了……這輩子還能等到爸爸回來嗎?”
青山處處埋忠骨,留下無盡的思念。由於記錄錯誤、戰爭損毀、區域變遷等,尋親艱難得超出常人想象。漫漫尋親路上,有烈屬已滿頭白髮,拄拐蹣跚,在一座座陵園認真比對每一塊墓碑,卻因當年中朝翻譯用字不同錯過父親陵墓;有烈屬多次往返朝韓尋找父輩犧牲地,卻因父親埋骨軍事禁區,只能隔鐵絲網遙寄哀思;有烈屬在迎回儀式上追着靈車邊哭邊跑,撕心裂肺呼喊親人名字;也有烈屬帶着遺憾離世,臨終囑咐後人:“我等不到了。把我的骨灰留一半,以後你找到他,讓我們重新在一起……”
930·紀念·永誌不忘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國慶前夕,各地烈士陵園松柏蒼翠。陽光灑在紀念碑上,温暖而明亮,一如英雄們的精神,穿越時空,依然照耀着這片他們曾誓死守護的土地。從“小米加步槍”到九三閲兵大國重器,從迎回忠烈遺骸到國慶前夜的烈士紀念日,從苦難屈辱到昂首屹立——對英雄的敬仰與對和平的捍衞,已成為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與全民共識。
“我覺得家中有英烈,那就更要不斷鞭策自己,努力做事兒。不能對不起烈士,對不起他們犧牲換來的日子。”像宋偉濱這樣的英烈後人,和千千萬萬默默接力的志願者,仍在奔走。他們在讓更多英雄回家,讓他們的事蹟更清楚、更鮮活,讓一代又一代人,永不遺忘。
正如1951年,鄉親們在趙鴻濟烈士碑上所刻下的那樣:
“烈士安息吧
千百萬愛國志士將繼承着烈士遺志
為祖國為人類解放而奮鬥到底
永誌不忘”
(特別鳴謝:志願軍老兵幫扶計劃、“我為烈士來尋親”志願服務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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