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彪:相對寬鬆的國際環境能否促進阿富汗現代化?塔利班需要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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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美軍倉皇逃離阿富汗的場景猶在眼前,但美國對阿富汗的野望卻並沒有隨着這次撤離而熄滅。特朗普甚至出爾反爾,要求阿富汗“歸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
與此同時,阿富汗自身面臨的國際和國內環境也發生了變化。國際方面,一些國家對阿富汗的態度開始有了微妙變化,阿富汗整體面臨的外交局面出現鬆動;國內方面,阿富汗臨時政府在努力穩定局勢的同時,積極推動經濟重建和社會發展,但也因一些保守政策受到爭議。
對此,觀察者網連線了蘭州大學一帶一路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院長朱永彪教授,分析美國對阿富汗政策,並就阿富汗未來進行展望。
【對話/觀察者網 唐曉甫】
特朗普的執念
觀察者網:近期,特朗普在其自創社交媒體“真相社交”上發文威脅稱:“如果阿富汗不把巴格拉姆空軍基地歸還給它的建造者——美國,糟糕的事情就會發生!”而此前特朗普在英國告訴記者,其政府正準備重新奪回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當時,他不僅反覆強調該基地的“戰略價值”,聲稱此舉是“必要的”,甚至又牽強附會地扯上中國,宣稱“該基地靠近中國的核武器設施”。您認為特朗普這些表態意在何為?難道美國人真的打算重返阿富汗?
**朱永彪:**我覺得特朗普並不是想在嚴格意義上重新向阿富汗大規模駐軍,但是他對於保留巴格拉姆空軍基地存在一定執念。此輪關於阿富汗問題的表態,其實延續了他在2017年上台後迅速調整阿富汗政策的思路,即試圖以最小成本維持美國在阿富汗及周邊的最大影響力。
當時特朗普與塔利班開啓和談、在2020年初簽署多哈協議、確定撤軍進程的核心目的就是減少美國在阿富汗問題上的投入,收縮或者説歸置戰略資源,以便將資源轉向所謂的大國競爭。這是當時他的一條主線。

2021年美軍撤離阿富汗空軍基地
特朗普不希望美國完全喪失在阿富汗問題上的影響力。在他看來,保留一個軍事基地就能起到楔子的作用,成為維繫地區影響力的關鍵槓桿。這與“恢復到此前那種在阿富汗部署大量地面部隊的政策”是兩回事,並非要走回頭路。
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美國就與塔利班的部分派別有過接觸,美方有人認為塔利班可以接受美國從阿富汗撤軍但保有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之類的資產;甚至塔利班內部一些人曾經也有允許美國保留如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等設施的想法。
2021年塔利班進入喀布爾時,還專門發表過聲明,稱他們本不想進入喀布爾,只是因為加尼出逃,他們為維護喀布爾安全才進入的。由此看,至少塔利班的部分派別或人士,的確曾與美國達成過相關協議。
觀察者網:如果美國人不能重返阿富汗,特朗普此舉意圖是什麼呢?為何要在現在炒作阿富汗議題?
**朱永彪:**我覺得主要有兩個層面的考慮。一是繼續批評拜登政府,試圖追究拜登及民主黨在阿富汗倉促撤軍中的損失與責任。二是預防性操作,特朗普很清楚外界完全可以將根本責任歸咎於他。畢竟多哈協議是在他任內與塔利班達成的,也是他決定與塔利班和談,這才導致了塔利班擴大影響力;今天阿富汗出現塔利班重新掌權,從根本上看,很可能主要責任在他。
正因為特朗普對此心知肚明,為避免在這個議題上被“問責”與指責,他才進攻性地拋出這一議題,搶佔話語先手。在美國國內,共和黨議員在參議院發起對阿富汗撤軍進程等展開評估。關於撤軍責任的歸屬在美國國內一直存有爭議,至今並無定論。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前面其實已經提到過,特朗普一直想用最小的成本保持最大的影響力。他自認為過去已經通過多哈協議和塔利班達成過交易,所以在他看來,控制一個基地非常划算,而且可以與塔利班繼續達成交易。因此他反覆強調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不止這一次,其實已經在過去多年內提了好幾次,可見對這件事確實有執念。
觀察者網:此前美軍在當地留下了大量資產,您是否能夠聊一下美國撤軍後,這些場地或資產,目前處於什麼狀況?
**朱永彪:**美軍留下的這些武器絕大部分都被塔利班繼承了,包括美軍留下的一些直升機,絕大部分落入塔利班手裏。戰鬥機當然都飛走了,而個別直升機、飛機飛到了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等國。美國要求這兩個國家將這些飛機歸還美國,塔利班則要求把這些飛機歸還塔利班,而這兩國政府並不願意放走這些飛機,這就成了這兩國與阿富汗關係中的一個糾結點。
另外,塔利班自己也修復了一些直升機,我們已經看到阿富汗在救災、巡邏時會部分使用直升機,這些直升機就是在美國撤離時破壞的直升機基礎上修復而來的。至於車輛、輕武器、火炮等遺留武器,也大多都被塔利班繼承了,而且數量不少。

2024年8月14日,在阿富汗帕爾旺省巴格拉姆空軍基地舉行的紀念聯軍撤出阿富汗三週年的閲兵式上,一架UH-60“黑鷹”直升機在飛行
外界估計美國在阿富汗遺留的裝備價值有七八十億美元;特朗普還鼓吹過至少遺留了超過八百億美元的裝備。美軍遺留物資價值具體數字也不好評估,但不得不説總量確實不小。這些武器大部分現在都在塔利班武裝手裏,僅少數尚未修復,多數均已修復。
之前的美軍基地基本上也都在塔利班控制之下,但基地附屬的防空與雷達等設施均已被破壞。塔利班目前防空力量很弱,幾乎沒有防空能力。雖然基地在手,但這些基地對塔利班當前的實際價值並不大。塔利班武裝的訓練模式與美軍不同,所以塔利班也沒有把它們當作軍事基地使用,很多基地都處在關閉、封閉的狀態。
阿塔統治較為穩定,但走向保守
觀察者網:現在阿富汗國內局勢如何?塔利班統治是否穩固?內部極端派是否有被徹底清剿?是否會因為美國的一些放話再度活躍?阿富汗周圍是否會有人試圖火中取栗?
**朱永彪:**我認為是這樣的,一方面,現在阿富汗塔利班(阿富汗國內)整體局勢相對穩定。阿富汗境內已經沒有大規模、足以威脅塔利班政權的力量;反“臨時政府”的前政府武裝,雖然自稱經常發動襲擊,但可查證的襲擊比例不高,也未對塔利班造成實質性威脅。像“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這類組織近兩年襲擊也有所減少,阿富汗境內安全形勢客觀上大幅改善,也得到了其國內民眾的認可。
另一方面,經濟形勢雖然出現不少問題,比如400多萬難民自巴基斯坦、伊朗迴流阿富汗後,就業問題更趨嚴峻。阿富汗國內電力等基礎供給也非常不穩定,但未出現特別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亦無大規模因飢餓致死的情況,所以其統治基礎仍相對穩固。
只不過塔利班在女性權利和受教育等問題上,一直飽受詬病。其國內政策還伴隨一些極端化政策,包括對世俗化的抵制、限制播放音樂和唱歌等。另外,阿富汗政府又下令全國斷網,所有航班停飛,這可能引發更多爭議。但總體上,其統治依舊較為穩定。
在塔利班內部,各個派別的內鬥仍舊存在,但阿洪扎達目前總體居於上風。他較好地利用了塔利班內部的矛盾與相互制衡,維持了統治力,並建立起較強的威信;同時通過構建直屬情報系統和武裝部隊,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與喀布爾平行的權力結構,從而增強了控制力與影響力。這使得塔利班內鬥雖有風險,但總體可控。當然,風險仍不小。
最後外部是否可能有利用阿富汗國內矛盾的風險。如果美國要對塔利班施壓,而塔利班內部無論哪一派都不願就軍事基地等議題與美國妥協,那麼美國完全可能利用域外國家甚至某些恐怖組織,或支持前政府武裝來向塔利班施壓;相關勢力也可能希望藉助美國影響而謀取自身利益。
觀察者網:您是否認為短期內阿富汗不太可能出現人道主義危機?
**朱永彪:**事實上,這件事是有爭議的。按一些國際組織的評估,阿富汗從2021年起就一直處在較為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之中;但我們也看到,這種危機的嚴重程度未必像部分國際組織宣傳的那樣嚴重。所以,如何客觀評價阿富汗的人道主義危機,實際上取決於所採用的標準。不同的標準去看,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甚至截然相反的結論。
我們可以這麼説,阿富汗的情況相較於早先極端悲觀的預期要好一些;但相較於較為樂觀的預期,尤其是塔利班自身的預期,以及阿富汗民眾的預期,又顯得未達標。換句話説,國際社會當初最糟糕的擔憂並未發生,但比較理想的情況也沒有出現。
阿富汗面臨的外交局勢
觀察者網:9月25日,應俄羅斯聯邦邀請,第四次中華人民共和國、俄羅斯聯邦、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和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四國外長阿富汗問題非正式會議在紐約第80屆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您關注到這次的會議公告與上次相比有什麼變化?從現在看來,阿富汗國民經濟狀況短時間內應該可以保持平穩,我們是否可對其前景持謹慎樂觀?
**朱永彪:**閲讀完這次的公告後,我覺得有幾個方面相比以往確實出現了變化。首先是公告的第二條所傳遞的態度更為積極,該條明確表示四方願意擴大經貿合作,幫助阿富汗積極融入地區經濟合作,該條表述比此前更主動、更進取。

第四次中俄巴伊四國外長阿富汗問題非正式會議,外交部阿富汗事務特使嶽曉勇代表中方出席
其二,第三條提及了美國對“旅行禁令”的問題,這是針對新的情勢作出的回應。因為美國近期在塔利班代表出行問題上採取了一些行動,比如在阿富汗臨時政府外長穆塔奇訪問印度等問題上,美國均在安理會否決其旅行禁令豁免申請。此次公告的提法顯然就是針對這種情況提出的。
其三,公告在督促阿富汗方面做出一定改變的表述上更堅決了,尤其是要求阿富汗執政當局切實履行包括反恐相關義務與承諾的表述比過去更為具體,也更顯認真。
同時,公告再次肯定了塔利班在禁毒方面所做的努力,並且把阿富汗難民迴流以及重返家園的新動向納入重點關注,並確認了伊朗與巴基斯坦的相關關切。這是一些比較明顯的變化。
我覺得目前阿富汗正處在一個非常關鍵的節點上。我個人對它的前景不太樂觀,過去幾年,阿富汗喪失並浪費了多次改革窗口;也錯過了更好融入地區經濟一體化以及更順暢融入國際經濟體系的機會窗口。
阿富汗本可以順着國際社會的關切去組建更具包容性的政府,並就女性教育等問題推進一系列改革。包括在反恐上阿富汗可以避免選擇性反恐,認真回應相關國家在反恐問題上的關切。
原本通過這些舉措,阿富汗有望改善國內經濟狀況、加強與國際社會的聯繫,並在國內夯實更穩定的統治與政治秩序基礎。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塔利班雖然在一些方面做出積極努力,例如禁毒,在經濟發展上也進行了一些嘗試;但在社會保守化方面卻日益明顯,可以説是一步步往更保守的方向走。
前面也提到過,他們似乎在試探國際社會的底線,以一種以反向測試的方式檢驗外部壓力,並衡量國際社會的容忍限度。在這樣的背景下,越走越遠的傾向,會對阿富汗未來的整體發展形成掣肘。這對於阿富汗無論是拓展對外接觸、爭取國際承認,還是吸引外資以改善經濟與緩解人道主義危機,都會產生障礙。
因此,對其前景的判斷是:阿富汗短期內爆發大亂子的概率或許不高;但中長期的不穩定風險仍偏大,甚至隨時可能出現相關的不穩定情勢。
觀察者網:今年俄羅斯正式承認了阿富汗臨時政府,中國、巴基斯坦以及不少中東中亞國家也和阿富汗臨時政府保持了大使級外交關係。從您的角度看,未來阿富汗外交局面會如何發展?
**朱永彪:**首先,現在來看,阿富汗塔利班所處的國際環境比其第一輪執政時期好很多。這也與當前的國際環境相關,當下的國際環境相較於此前更為混亂。大國之間關係複雜、彼此牽制,難以分心顧及阿富汗。
在可預見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這種格局大概率不會發生根本變化:美國不會太過搭理阿富汗,歐洲等亦忙於俄烏衝突等事務,難以顧及阿富汗。所以對其政策可能造成外部制約的勢力,近期不太可能對其政策有強力反彈。因此塔利班在未來相當一段時期內,仍將置身於相對寬鬆的外交環境之中,客觀上為阿富汗塔利班騰出了更大的生存與發展空間。
與此同時,不排除個別國家,比如某些中東國家或巴基斯坦,在對塔利班的外交上進一步動作的可能;其他國家與塔利班加深接觸、進行事實性往來,乃至默認、承認也都有可能發生。

7月,俄羅斯正式承認阿富汗塔利班臨時政府
阿富汗問題在美國撤軍之後事實上已經被邊緣化,這是個事實;但需要強調的是,阿富汗問題的重要性並沒有降低,阿富汗當前所面臨問題的複雜性同樣沒有降低。比如,現有400多萬難民主要從巴基斯坦和伊朗返回阿富汗,對阿富汗的衝擊非常非常強,由此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也難以預測。
儘管阿富汗在國際社會層面擁有前述相對有利的環境,它面臨的困難同樣不少。此外,儘管“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近兩年發動的恐襲相對較少,但不排除其在不斷蓄力,並可能借助難民迴流浪潮加大招募力度;在蟄伏一段時間後重新活躍,這些都屬於不可預料的風險。
就我國邊境反恐而言,一方面,直接來自阿富汗方向的反恐威脅並不大,這既得益於我國邊境管控與安全能力的強大,也與瓦罕走廊在事實上較難通行有關。但是另一方面,阿富汗反恐局勢對我國的間接影響仍需提防:阿富汗的安全形勢或不穩定因素一旦外溢,會首先外溢到巴基斯坦,同時對中亞產生一定衝擊,從而對我們形成較大的間接影響。現在巴基斯坦安全形勢的惡化,與2021年阿富汗政局“變天”有很大關係。
當然,我們依舊不能對此掉以輕心,諸如“東伊運”等勢力依舊可能在阿富汗獲得發展空間,且由於相關信息比較模糊,其發展的形態難以預料、難以評估,這無形中增加了風險的不確定與不可控一面。總體看,阿富汗局勢變化對我國的影響是綜合性的;基於此,當前阿富汗在反恐等方面的政策與動向依然值得持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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