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特朗普是“和平使者”還是“地產大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在2025年過去的9個月裏，內塔尼亞胡似乎就做了三件“大事”：應對國內司法機構對其提出的“受賄、欺詐和違背公眾信任”的指控，繼續推進在加沙的軍事行動和出乎尋常地頻繁訪美（共四次）。

9月29日，這位在任時間最長的以色列總理再次來到白宮，為特朗普解決加沙危機的“20條”計劃捧場和站隊。以色列是否能借此走出空前孤立？特朗普的加沙地產項目是否能最終落地？巴勒斯坦國的命運將受到何種影響？本文嘗試對該計劃的核心內容、背景原因以及遺留問題進行分析。

“20條”計劃的核心內容

根據白宮9月29日發佈的文件，“20條計劃”的核心內容歸納起來主要包括“結束衝突”、“戰後安排”、“和平重建”和“共處願景”等四大方面：

第一，“結束衝突”

以色列軍隊將撤回至約定的防線。在此期間，所有軍事行動，包括空襲和炮擊都將暫停，前線將保持凍結狀態，直至滿足以方逐步撤軍的條件。

在以色列公開接受該計劃後的72小時內，所有人質，無論生死，都應被釋放或移交。之後，以方將釋放250名被判處無期徒刑的人，以及1700名在2023年10月7日“恐襲”發生後被拘押的加沙居民。每具以色列人質的遺體將換回15名加沙居民的遺體。

第二，“戰後安排”

這部分包含人道援助、管理架構、原住民安置、維和措施、安全承諾和“去哈馬斯化”等內容。

在接受該協議後，所有人道主義物資將由聯合國機構、紅新月會和其他與衝突雙方無關的國際組織負責立即運往加沙地帶，恢復該地區的基礎設施（水、電、污水）、修復醫院和麪包房，以及提供清除廢墟、打通道路所需的設備。

未來加沙的管理機構先由“合格”的巴勒斯坦人和國際專家組成，並接受一個新的國際過渡機構，“和平委員會”的監督和指導，直至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完成其改革計劃，並能安全有效地重新掌控加沙。這個過渡機構將由特朗普親自掛帥，其他成員包括前英國首相布萊爾等。

原住民不會被強迫遷離加沙，想離開的人今後也享有返鄉權。

美國將與阿拉伯世界及國際夥伴合作，組建一支臨時的國際維穩部隊（ISF），立即進駐加沙。ISF將對經過審核的巴勒斯坦警察隊伍提供培訓與支持。該隊伍將長期確保境內和邊境的安全以及貿易和運輸暢通，阻止軍火彈藥流入。

以色列承諾不佔領或吞併加沙。局勢穩定後，以軍會將佔領的加沙地區逐步交給ISF，直到完全撤出。但是，在加沙自身能夠防範新的恐怖威脅之前，以軍將繼續保持威懾。

哈馬斯及其他極端組織必須承諾不再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間接參與加沙的管理。它們的軍事、恐怖主義和進攻性基礎設施，包括隧道和武器生產設施，都將被摧毀且不得重建。在獨立觀察員的監督下，加沙將實現非軍事化。武器將通過約定的裁軍進程被永久銷燬。區域夥伴國家將為此提供保證，確保哈馬斯和相關派系履行承諾，並確保新的加沙不會對鄰國或本國人民構成威脅。

滿目瘡痍的“人間地獄”：加沙

第三，“和平重建”

組建有經驗的專家委員會來制定加沙的經濟發展計劃，搭建能吸引投資的安全與治理框架，確保未來加沙的就業和創業機會。設立一個特別經濟區，它享有優惠關税和准入標準，並由其負責與外方進行談判。

第四，“共處願景”

推進跨宗教對話進程，以“寬容”與“和平共處”的價值觀為基礎，加強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相互理解，強調和平帶來的益處，為實現巴勒斯坦的真正自決以及建國創造條件。

從以上歸納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相當“成熟”和貌似“周全”的計劃。

此前（9月23日），特朗普在與卡塔爾、約旦、土耳其、巴基斯坦等國領導人進行閉門多邊會晤後，曾提交過一份美方關於推動結束加沙戰事和戰後重建計劃的文件，即所謂的“特朗普21條中東和平計劃”。

之所以比現在的多了一條，背後有各方博弈的原因。

據美國媒體報道，美以雙方圍繞之前的“21條”計劃存在兩個主要分歧：一是以方希望解除哈馬斯武裝的條款更嚴厲和具有約束力；二是以方堅決反對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在加沙地帶發揮任何作用。據以色列媒體報道，經過雙方協商，特朗普團隊對“21條”做了“重大修改”，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以方的要求。

比如，最新的“20條”計劃將哈馬斯釋放被扣押人員的時限，從48小時延長至72小時；新增了關於哈馬斯解除武裝的內容，明確規定加沙地帶將在獨立監督員監管下實施非軍事化進程，包括通過商定的退役程序永久停用武器等，所有步驟均須經獨立監督員核實。

《以色列時報》報道稱，由於最新版本中刪除了關於以色列不再襲擊卡塔爾的條款，所以原先的“21條”變成了現在的“20條”。但是，在特朗普的斡旋和施壓下，內塔尼亞胡對上次侵犯卡塔爾主權表示道歉，並承諾今後不再針對卡塔爾領土發動任何攻擊。

特朗普計劃出籠的敍事鋪墊及商業考量

美國現任總統推出的這項計劃，應該説是一系列思考、試探、斡旋以及軍事行動和政治機遇的綜合結果。

一段時間以來，特朗普在各種場合（最近一次是在聯合國大會上），標榜自己在任內解決了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科索沃與塞爾維亞、柬埔寨與泰國、以色列與伊朗、盧旺達與剛果民主共和國、印度與巴基斯坦、埃及與埃塞俄比亞之間的七場國際衝突。

他的動機很明顯：撈取“和平締造者”的政治資本（諾貝爾和平獎），以此向內碾壓政敵，讓奧巴馬拜登等“相形見絀”；對外則上演美國“特朗普式”的強勢迴歸，佐證“MAGA”運動的成功。

不管出於何種動機，若他真能給危機地區的民眾和國家帶來和平與繁榮，那也算是做了功德無量的事情。

柬泰邊界停火的主要推手之一：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與柬泰代表握手

問題是，上述危機的所謂“解決”，要麼是衝突方對他做的“順水人情”（如阿亞衝突、塞科衝突），要麼是“爛尾工程”（如盧剛衝突），要麼是“摘桃”範式（如把馬來西亞這個柬泰邊境停火的主要促成國排除在外），要麼是他自己一廂情願杜撰出來並遭到當事方否認的“調停”（如雙埃的尼羅河大壩工程“危機”、印巴衝突），要麼是自己親自下場用武力降維打擊對手（如美以這兩個世界和區域首強聯手軍事打擊非等量對手伊朗）。

當然，俄烏衝突才是特朗普最想解決、放風最多、親自投入最大，但至今無果的國際危機，因此尚未出現在他的“功勞簿”中。刻薄的馬克龍揶揄道：“若特朗普能解決此危機，諾貝爾和平獎唾手可得。”

平心而論，面對普京、澤連斯基和歐洲盟友這些相互敵視、利益交織的關係，特朗普不能不説已“殫精竭慮”，但歐洲貌似並非特朗普的“福地”，俄烏衝突也難以做成“地產項目”。説白了，就是這位美國商人總統的認知、能力和實力，還不足以解決如此複雜且重大的國際衝突。

若要問什麼才是特朗普得心應手的“大手筆”，筆者首推他這次提出的解決加沙問題的“20條”計劃。

從目前的情況看，特朗普的計劃無疑是為哈馬斯蓋棺的最後一顆釘子：失去伊朗這個大靠山的哈馬斯顯然已無招架之力，其政治和軍事領導層也很難真正全身而退。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和阿拉伯國家卻沒有理由不同意，因為“20條”終於為它們解決了哈馬斯這個“燙手山芋”。

“20條”雖然現在才正式出籠，但其雛形最起碼可以追溯至今年的早春二月。

特朗普要“接管”加沙地帶

當時，第二次上任不久的特朗普提出了一個“接管加沙”（take over）計劃，聲稱要將這個已生靈塗炭的地區發展成“中東的裏維埃拉”（“Riviera of the Middle East”），以吸引世界各地的（有錢）人前來居住、投資和建設。他計劃實施拆除未爆炸彈、收繳危險武器、清除被毀建築、平整地面等“重建”措施，將約200萬巴勒斯坦人遷出加沙，安置到約旦、埃及等鄰國去。

關於後者，特朗普的表述充滿矛盾：一會兒説只是暫時搬離，一會兒又説被重新安置的巴勒斯坦人將失去“返鄉權”，理由是“這些人將住在比現在更好的房屋中，不會想返回被毀壞殆盡的加沙。”

這聽起來很荒唐，但卻是真真切切的“特朗普風格”：他拋出這個“遷出”計劃，其實只是在試探巴勒斯坦人和國際社會的反應。如果各方反應温和，他會得寸進尺，快速落實；如果反對抵制的聲音很強，他會修正和迂迴，並做新的鋪墊。

作為一輩子都在做地產生意的商人，特朗普對“荒地”或“問題地區”有着本能的嗅覺，常將其視為可牟利的“潛在開發地塊”。“破舊→清空→大投資→高端化”——這是典型的房地產操作方式。

從這個角度來看，滿目瘡痍的加沙或許早就進入特朗普的視野，只不過，從政前的他雖然深知政治權力對地產開發的重要性，手中卻尚不掌握能左右投入時機和最佳價格的權杖。入主白宮後，特別是第二次勝選後，特朗普的個人權力達到頂峯，操作更大手筆的商業項目時機也就成熟了。

雖然他在首次勝選後即與自己的家族企業（Trump Organization）進行了切割，把生意交給自己的孩子們，但這一切只是一種“安排”，完全剝離是不可能的。他的第一任期內，其家族生意曾出現“低迷”，卸任後（2021-2025）卻很快重新開始活躍，特別是印度的“Trump Tower”和印尼的“Trump度假村”等地產項目。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背後的商業裙帶關係和利益集團在其中所起的關鍵作用，因為今年2月提出的加沙地產計劃不可能是“心血來潮”的即興之筆，該構想很可能在他第一任期間甚至更早時候就已形成。

瞧這一家子：遇刺後的特朗普和女兒伊萬卡、女婿庫什納在一起

有報道稱，他的猶太裔女婿庫什納是美國現政府中東事務的主要操盤手或執行者。庫什納出自地產世家，為老丈人的勝選立下過汗馬功勞。他行事低調，但對白宮的決策有着巨大的影響力，被老牌戰略家基辛格稱為特朗普“最重要的親信”。

他在中東地區、俄羅斯都擁有廣泛人脈和生意往來。他的政治“作品”包括旨在實現以色列與阿聯酋、巴林、摩洛哥、沙特等國和解的“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s），以及被稱為“世紀交易”的“特朗普和平計劃”（Trump Peace Plan）。後者涵蓋中東局勢以及美俄關係兩大塊，我們看到的圍繞加沙的一系列政策以及特朗普的親俄基調均源於此。

到目前為止，“20條”之所以可能成為特朗普含金量最大的“成功案例”，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政軍商的“完美”結合

1.在軍事、政治和外交上義無反顧力挺以色列，包括將美使館遷往耶路撒冷；

2.促成以色列與沙特、阿聯酋等海灣富國的關係緩和，以此分化阿拉伯世界本已脆弱的團結；

3.用軍事手段削弱和掃清穆斯林世界內的主要敵對勢力（伊朗、哈馬斯、真主黨等）；

4.在國際上淡化或拖延解決巴勒斯坦建國問題，在聯合國否決針對以色列軍事行動和種族滅絕的決議，對承認巴勒斯坦國的盟友施壓；

5.政治上打出“和平”、“反恐”、“人道”和“重建”大旗，以此給自己的地產項目披上“正義”和“合法”的外衣。

二、恰到好處的地點和時機

“約旦河西岸”（West Bank）和加沙地帶（Gaza Strip）同屬巴勒斯坦領土，但它們的戰略和商業價值卻截然不同。

前者的大部分地區在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後被以色列實際控制，碎化切割為165個“飛地”；猶太人居民點一直在此不斷擴大，“蠶食”成為以色列政府阻止巴勒斯坦立國的重要手段；流向死海的約旦河掌控在以色列手中，隨時可以掐斷巴勒斯坦的這條“命脈”；阿巴斯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非常脆弱，內部腐敗嚴重。

因此，約旦河西岸在戰略上實際已是以色列的“囊中之物”，不足為慮。除了還有一些政治和宗教上的象徵意義之外，商業價值乏善可陳，對投資者幾乎沒有什麼吸引力。

與此相反，加沙地帶不僅處於地緣樞紐地位（鏈接亞非通道、靠近蘇伊士運河、地中海西部的重要出海口），而且商業價值連城：40公里海岸線，漁業和海洋資源，天然氣儲量等。這是特朗普及其利益集團相中此地的主要原因，但一直無從下手，因為這裏長期處於伊朗盟友哈馬斯的掌控之中。

在加沙問題上，美以的戰略出發點有所不同：內塔尼亞胡政府首先考慮的是“國家安全”問題，所以長期通過相對容忍和間接支持哈馬斯，來削弱具有國際合法代表性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而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則更多從利益角度去佈局和敍事，譬如，為了掃清哈馬斯這個頑固障礙，它不顧國際社會的反對大力支持以色列的軍事行動；等局勢相對可控之後，又轉而以“締結和平”的面目出現，為商業開發創造必要條件。

戰爭和破壞是地產開發的機遇，但動盪卻是投資熱情的“滅火器”——特朗普深諳此道，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

結語

從“20條計劃”內容來看，美國偏袒以色列的立場未改變，這也是巴勒斯坦人依然對美不滿的原因。畢竟，“20條計劃”存在明顯的“漏洞”或“陷阱”，譬如，以色列在加沙地帶保留大片“緩衝區”，未提及約旦河西岸的移民點問題，也沒有設定具有約束力的以色列全面撤軍時間表，而以色列從加沙全面撤軍正是哈馬斯的一項核心訴求。

可以想象，巴勒斯坦人的內心一定非常糾結：他們一方面不滿生存空間的惡化和收縮，另一方面又早已厭倦戰爭和封鎖，渴望和平的到來。所以，他們反對特朗普偏袒以色列，但也無法否認“20條”計劃或許是一次機會。

據一名巴勒斯坦官員10月1日透露，哈馬斯要求對“20條計劃”的部分內容進行修改。如計劃中涉及其解除武裝和以色列撤軍的條款，尤其要求就以色列從加沙地帶全面撤軍提供明確的國際保證。

另有消息人士透露，哈馬斯內部對於“20條計劃”存在分歧，部分哈馬斯領導人願意在調停方確保以色列嚴格執行相關承諾的前提下支持該計劃；但也有一些哈馬斯成員對該計劃的部分條款持嚴重保留意見，包括反對解除武裝以及任何強迫巴勒斯坦公民離開加沙地帶的安排。

從目前態勢來看，哈馬斯的要求未必能實現，因為美以已放出口風，只接受 “技術性調整”，拒絕“根本性改變”。因此，哈馬斯在外界高壓下是否還能繼續抵抗還是個很大的問號。

內塔尼亞胡日前警告説，若哈馬斯拒絕或表面接受卻暗中阻撓“20條計劃”，以色列將獨自“完成任務”。特朗普也表示，哈馬斯“必須接受”這一計劃，如果哈馬斯拒絕該方案，美方將全力支持以方採取一切必要舉措“消滅該組織”。

不斷“萎縮”的巴勒斯坦

特朗普的新計劃對未來巴勒斯坦立國的影響將會是深遠的，而且未必是“福音”，因為“20條”把加沙單獨拿出來處理，實際上割斷了其與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一體性”。

即使在加沙地帶未來的管理方面，“20條”在內塔尼亞胡的堅持下也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排除在重建和治理之外。以色列總理這次在白宮聯合新聞發佈會上強調，除非巴民族權力機構“進行徹底改革”，否則其在加沙未來治理中難有一席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20條”雖然承認巴勒斯坦建國“是巴勒斯坦人民的願望”，但沒有明確提及“兩國”解決方案，巴勒斯坦國的前景“遙遠而模糊”。事實上，美國和以色列一直公開反對巴勒斯坦建國，內塔尼亞胡一再宣稱這是以色列的“既定國策”。  

由此可見，鑑於巴以衝突的長期性和複雜性，“20條”再圓融也未必能真正解決該地區的問題。

哈馬斯是歷史的產物，即便它在不久的將來會被剷除，但兩國方案一日不落實，就無法排除未來會有新的巴勒斯坦極端組織應運而生。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