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朱利安：當前中歐關係陷入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

編者按：9月以來，無人機事件在歐洲持續發酵，丹麥、德國稱在各自國家發現無人機，北約表示將升級在波羅的海的任務，以應對無人機“入侵”。這也導致西方與俄羅斯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張，再加上目前俄烏和平談判陷入僵局，未來的不確定性仍然存在。

2025年9月26-27日，由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阿登納基金會上海代表處、德國波恩大學全球研究中心共同主辦的第13屆中德論壇在上海同濟大學舉行。正值中歐建交50週年之際，中歐學者圍繞“特朗普2.0背景下的中歐關係”展開對話和討論。

法國國際關係研究所亞洲研究中心主任馬克·朱利安在會上發表演講，他強調，在特朗普政府重返舞台的背景下，中歐雙方雖面臨共同的外部壓力，但關係並未如預期般走近，反而因各自內部挑戰——如中國的經濟結構、歐洲的產業調整與安全憂慮——而陷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互動困境，亟需建設性合作以穩定未來。

會後，觀察者網在現場與馬克·朱利安進行了對話，後者闡述了他對於中歐關係的理解以及對目前局勢的種種看法。

觀察者網整理了馬克·朱利安在本屆中德論壇上的演講內容，以及他與觀察者網的對話內容，供讀者參考學習。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

馬克·朱利安演講

非常感謝主持人，也非常感謝主辦方邀請我來，我其實是第一次來到上海，第一次來到同濟大學，我很高興多年之後再次來華進行交流，非常感謝。

雖然當前中歐關係有很多挑戰以及困境，但歐洲和中國還是相互間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我們需要有建設性的意見讓彼此的合作能夠長遠穩定。我們都知道，特朗普2.0時代給我們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和挑戰，我想講講中國目前面對的一些困境，然後再談談歐洲方面的情況。

目前中國仍然相當依賴出口，同時國內也有國債、就業等一系列挑戰需要應對。特朗普發動的關税戰對中國的經濟整體及出口造成顯著的負面影響。所以，儘管中國經濟體量龐大，其所面臨的挑戰也十分嚴峻——因此，中歐經濟合作的意義比以往更加重要。

同時，我們也看到歐洲正試圖重新構建與中國的關係，歐洲產業需要一輪新的調整，而社會穩定與政治穩定也是歐洲當前的重要目標，因為我們正面臨多種威脅。

在社會穩定和政治問題上，我們是不能做任何妥協的。眾所周知，歐洲最大的產業是汽車產業，但隨着中國汽車產業逐漸出海，歐洲許多車企正不斷流失工作崗位，這對我們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中國電車在歐洲的份額在逐年上升

另外，俄烏戰爭的情況大家已經非常清楚，歐洲人對此問題極為重視。這對歐盟構成了重大威脅。過去幾天和幾星期裏，俄羅斯戰機進入歐盟領空的事件，更是直接對歐盟形成巨大威脅。我們都清楚，普京對歐洲一定“有所圖謀”，這是當前中歐共同面對的一系列問題和挑戰。

基於我的觀察，我想特別坦誠地和大家探討一個問題：正如我剛才所分析的，大家應理解為何當前中歐關係中存在如此多激烈爭論。中歐關係仍有深化合作的可能，因為中歐攜手可以共同應對美國帶來的一系列挑戰，尤其是高關税問題，使歐盟和中國都成為其政策受害者。

儘管我們都有這樣的認識，但目前中歐關係並未變得更加緊密，反而出現更多衝突和緊張。2025年特朗普迴歸後，中歐之間仍有許多問題懸而未決。我理解歐洲對中國而言仍是重要的貿易和投資夥伴。中國在稀土出口方面的限制主要針對美國，但也對歐洲工業造成了負面影響，歐洲因此受到誤傷。如今歐洲工業界內心憂慮重重，他們認為中國當前的產業政策可能對歐洲產業帶來重大沖擊。

展望未來，大家也充滿擔憂。2025年對各方都不輕鬆，特朗普重返美國政壇帶來巨大影響。但我們也看到，今年恰逢中歐建交50週年這一重要年份。

在此，我衷心希望中歐能夠加強合作，共同解決這些問題。謝謝大家！

現場對話

觀察者網：您在演講中提到，中歐經貿合作的意義在當前很重要，但歐洲其實也有自己的擔憂，能否請您詳細談談？您怎麼看待特朗普2.0時期下的中歐關係？

馬克·朱利安：是的，我想説的是，在特朗普重返白宮之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歐洲人曾預期，唐納德·特朗普的再次迴歸將會促使歐洲與中國加強合作關係。

然而，在特朗普迴歸幾個月後，我意識到這一情況並未發生。相反，我認為中歐關係可能變得更加緊張、更具衝突性。這一結果可能出乎了許多人的直覺判斷，但卻是符合邏輯的。我仍然記得，2017年特朗普首次當選總統的時候，中歐是達成過“握手休戰”的，但2025年的今天卻沒有重現這一畫面。

我個人認為，當前中歐間對彼此的看法都存在較大的分歧。在歐洲看來，中國正在對歐洲採取更加強硬的姿態，並且有多種手段向歐盟施加壓力。今天與中方學者交流後，我也瞭解到，在中方看來，今天的歐洲更加註重自我防禦，甚至有點看不透，在很多問題上很難讓步妥協。

當前中歐關係陷入了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而今天中德學者之間的交流與辯論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觀察者網：您認為除了政治層面的衝擊，中歐關係還存在哪些挑戰？

馬克·朱利安：我在今天的演講中試圖指出，首先我們必須承認，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都面臨着重大的國內外挑戰與困境。對中國而言，歐洲並非其主要挑戰，挑戰更多來自國內。中國需要大規模生產以推動工業發展，但目前中國國內市場供需不平衡的問題仍有待解決，國內對其產品的需求不足，因此需要將產品出口至全球。而現在美國正在對中國產品關閉市場，歐洲因此成為中國願意重點出口的市場。我在演講中提到了，這在客觀上對歐洲經濟構成風險，也可能影響歐洲的社會穩定，因此歐洲需要制定相應的產業政策來應對。

需要澄清的是，我並不認為中國的做法是在有意地威脅歐洲。我的觀點是，中國出於應對國內挑戰的需要，做出了一些我可以理解的政策選擇，但這些選擇可能對歐洲產生了負面影響。你也看到了，基於這一事實，歐洲也已經做出了相應的應對。

波蘭、丹麥、挪威等歐洲國家近來接連出現不明無人機，歐洲和北約指責此事可能與俄羅斯有關。但俄羅斯對此予以否認。圖源：路透社

觀察者網：您如何看待歐洲當前的“重新武裝”計劃？

馬克·朱利安：的確，對於歐洲而言，這是一個根本性的變化。歐盟建設歷經數十年，但歐洲防務和歐洲軍隊從未成為歐洲一體化項目的組成部分。如今情況正在改變，因為歐洲正面臨二戰以來未曾經歷過的新威脅。

直接觸發因素是烏克蘭在歐洲土地上爆發的大規模戰爭。許多歐洲人擔憂烏克蘭戰爭可能蔓延至其他國家，包括歐盟成員國。最近，正如我演講中提到的，近期俄羅斯攜帶武器的無人機頻繁進入了歐洲領空（比如愛沙尼亞），這説明了一點：普京正在測試美國和歐洲的防禦能力，以及雙方對此類威脅的反應。這是非常客觀的現實，並非虛構。

自2000年普京上台以來，其軍事行動已涉及高加索多個地區，從2014年的克里米亞戰爭，隨後在烏克蘭發動全面軍事戰爭。包括波羅的海國家、波蘭、羅馬尼亞等俄羅斯鄰國在內的歐洲各方均相信，普京不會止步於此。我不知道這一判斷正確與否，但我清楚的是，普京目前正在烏克蘭進行戰爭，而這一威脅已足夠嚴峻，我們必須嚴肅對待。

除了俄羅斯因素外，我還必須提及美國對歐洲安全承諾的問題，但這一點我們並不完全確定。我們不知道美國是否會繼續承擔歐洲安全的防務責任。如果我們面臨來自俄羅斯的威脅，而主要盟友可能不再像以往那樣可靠，那我們就需要確保自身安全。

那麼，解決方案是什麼？我們需要加強合作，需要生產更多武器，或許還需從美國採購更多裝備，同時建立我們自己的國防工業——這正是當前正在發生的趨勢。

觀察者網：當前俄烏談判似乎陷入停滯，您怎麼看待雙方未來和平談判進程的發展？

馬克·朱利安：我並非這一領域的專家，我唯一能説的是：正如跳探戈需要兩個人，要進行談判，也需要雙方共同參與。

我的看法是，我認為俄羅斯目前尚未準備好、也不願意進行談判。因為俄羅斯所要求的實質上是烏克蘭的投降，即烏克蘭徹底解除武裝。然而，烏克蘭是一個主權國家，這對烏克蘭來説是不可接受的。

因此，關於和平談判，關鍵還在於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的事宜。雖然美國、歐洲，甚至中國或許可以參與推動談判，但最終必須由烏克蘭做出決定。我希望未來的發展能證明我的判斷有誤，但就我們今天的談話而言，我尚未看到任何跡象表明普京願意進行真正的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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