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德瑰：若中日關係處理不好，高市早苗的首相之位恐怕坐不長

當地時間10月4日，日本執政黨自民黨總裁選舉結果揭曉，高市早苗在第二輪投票中以185票對156票擊敗小泉進次郎，成功當選自民黨新一任總裁。

如無意外，日本國會預計將在10月15日的程序性投票中正式任命高市早苗為新一任首相，她也將由此成為日本歷史上首位女性首相。

高市早苗與前首相安倍晉三淵源深厚，政策理念相近，被日本媒體稱為“女版安倍”。安倍的大力提攜，也被視為她政治崛起的關鍵助力。高市早苗政治立場鮮明右傾，曾多次以內閣大臣身份參拜供奉有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最近的一次是在2025年8月15日。在此背景下，高市早苗的當選為中日關係的未來增添了較大不確定性。

高市早苗會給軍事、經濟與外交等領域的政策路線帶來哪些變數？站在中國的視角，我們應如何評估這位即將上任的日本新領導人？對此，觀察者網特邀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廉德瑰教授，深入解讀高市早苗勝選後的日本政治走向與施政方略。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高市早苗勝出，意味着什麼？

觀察者網：根據日本自民黨總裁選舉的最終投票，前經濟安全保障擔當相高市早苗擊敗農相小泉進次郎，當選第29任總裁。從此前各方分析來看，這個結果有點出乎意料，您怎麼看待這次選舉結果？高市早苗能夠獲勝的關鍵因素是什麼？

廉德瑰：這次自民黨總裁選舉的結果，確實超出了大多數人的預測。不管是日本媒體、日本學者，還是中國學者，原本基本都認為，如果最後進入決選的是高市和小泉，那應該是小泉勝出。雖然之前也有人提到林芳正可能是一匹黑馬，變數很大，但最終結果還是讓很多人感到意外。我看現在日本網絡上也有不少聲音表示驚訝。

這次選舉的不確定性其實挺大的。如果有明確的規律可循，大家的判斷通常不會偏差太多，因為媒體和專家在選前都會做跟蹤調查，甚至打電話一一詢問，歷來日本選舉預測都八九不離十。那麼，為什麼這次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

高市早苗在第二輪投票中以185票戰勝小泉進次郎（156票），當選日本自民黨下一任總裁。

一方面，選前小泉團隊在“水軍”事件上處理失誤，影響很大，導致支持率迅速下滑，這對他打擊不小。另一方面，在決選前兩人分別做了簡短髮言，高市的發言明顯比小泉更出色——她講的政策願景和具體做法都很紮實，而小泉講得比較空泛，雖然自信滿滿，但內容不夠實在。這一點可能對結果影響很大。

最後議員票是149票對145票，高市只多4票。看來那些還在猶豫的國會議員，最終對小泉的表現比較失望，覺得他還是略顯稚嫩，掌控大局的能力可能不足。原本大家預測小泉會在議員票上佔絕對多數，沒想到這次反而輸了4票。這似乎説明，日本政治人物在一位女性和一位年輕男性之間做選擇時，還是對年輕人信心不足。

當然，更關鍵的因素是麻生派和茂木陣營明顯站在了高市早苗這一邊。麻生派有43個成員，這一下就決定了選舉的走向，這一點非常重要。

觀察者網：麻生太郎在此前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會支持哪一方，這是否也是此次選舉不確定性的因素之一？

廉德瑰：我覺得麻生其實也在賭，因為去年他就賭輸了。去年他自以為站在誰那邊誰就能贏，結果他支持高市早苗，但國會議員不買賬，高市並沒有當選。所以今年麻生就比較慎重，一直不明確表態是否支持高市。

從本心來講，麻生不會支持小泉。而選前小泉的失誤導致支持率下滑，麻生就順勢轉回支持高市。這次麻生賭贏了——因為小泉“掉粉”了，他支持高市就站對了邊。而且小泉背後有菅義偉和岸田文雄等人，這些人和麻生立場相對，麻生本來就不太願意支持小泉。

麻生一直比較謹慎，是因為這次必須站在贏的那一邊，所以在前兩三天，小泉出現頹勢後，麻生的傾向就變得比較明顯，最終再次選擇支持高市。而他之前猶豫的原因是，雖然內心支持高市，但也擔心萬一高市贏不了，他不想再押錯注。畢竟誰贏了，就能對未來的總裁和首相發揮影響力。

所以，高市的勝出也意味着麻生再次成為日本政壇幕後的重要操縱者。

觀察者網：目前來看，高市早苗大概率將成為日本歷史上首位女性首相，這對日本政壇和社會來説，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和反響？

廉德瑰：反響應該是兩方面的。對於自由派和廣大日本女性來説，這應該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歷史性事件。日本的在野黨，比如社會黨或其他左派政黨曾出現過女黨首，但自民黨歷史上從未有過女性總裁，更不用説首相了。從近代第一位首相伊藤博文至今，日本從未出現過女性首相，因此這是劃時代的一步。

不過，我認為高市早苗的當選，並不意味着日本社會的性別觀念發生了根本轉變。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她的對手是一位44歲、被普遍認為水平不足的年輕人；如果面對的是經驗更豐富的林芳正，她能否在議員票中獲勝還不好説。

另一方面，高市早苗代表的是保守派，而保守派在性別議題上本身就比較保守。比如當前日本社會在討論是否允許出現女性天皇，保守派就堅決反對；同時作為女性，高市早苗也反對選擇性“夫婦別姓”，再加上她的強硬主張和個性“男性化”也不代表女性的訴求。

所以，這既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日本迎來了首位女首相，另一方面也説明在保守派佔據上風的背景下，日本要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恐怕還需要時間。

高市發表勝選演説 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高市早苗是一位具有極右翼色彩的政治人物。她的當選，是否意味着日本政壇正在加速右傾化？

廉德瑰：一定程度上可以這樣理解。在第一輪投票中，高市早苗在普通黨員和黨友的普遍投票中表現不錯。雖然這部分票數和國會議員一樣都是295票，但實際參與投票的黨員有將近90多萬人（較上屆選舉減少逾14萬）。這麼多黨員參與，換算成295票，這説明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部分日本民意——不少日本人認為她有擔任首相的潛力。

但也要看到，在高市早苗之前，去年日本民間人氣最高的一直是石破茂，高市早苗當時排在他後面。而石破茂和高市早苗在政治理念上幾乎完全相反——在高市早苗的極右翼立場下，石破茂的立場甚至都偏左了。所以這次民意支持高市早苗，並不完全等於日本整體民意就右傾了。民意不可能在一年之內突然轉變，可能更多日本人考慮的是誰更有經驗、誰更適合做首相，而不是單純看左右立場。

因此，不能簡單因為高市早苗當選就斷定日本整體右傾化。而在自民黨內，情況與民間有所不同——高市早苗在議員票中一直屬於少數派。這次雖然她以4票（國會議員票）的微弱優勢勝出，但我覺得這也不代表自民黨內部整體右轉，更多是因為小泉進次郎太年輕，又出了僱傭水軍的醜聞，議員們對他的能力有所顧慮，才沒有投他。畢竟票差很小，不能因此斷定日本民意或政壇徹底右傾。

當然，這個票數也反映了一定傾向，右傾的苗頭是有的，只是並不十分明顯。這可能是大致的情況。

不過，高市早苗這樣的政客成為總裁、乃至首相，畢竟是獲得了相對多數的支持——哪怕只多一點，她作為一個右派，未來在執政期間，日本政策向右偏是可以預見的。

作為“安倍繼承者”，高市能擺脱“一年一相”的魔咒嗎？

觀察者網：您認為高市早苗的極右翼背景是否會危及執政聯盟的穩定？她將如何爭取在野黨合作？

廉德瑰：高市早苗上台後，能合作的恐怕主要是在野黨中的右翼力量。但問題在於，目前自民黨與在野黨之間的關係並不密切，所以如何鞏固執政聯盟，對她來説是一個重大考驗。

比如國民民主黨是否願意與高市政權合作，還需要觀察。其他在野黨合作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像日本維新會本來更傾向於與小泉合作，而立憲民主黨原本也更願意與石破茂那樣立場的人合作；現在突然殺出高市早苗，她與哪些在野黨能走得近，還是個未知數。如果自民黨右派與在野的參政黨等組成執政聯盟或政策合作，則日本的內外政策將大幅右轉。

總體來看，高市政權與在野黨關係基礎不牢，能否擺脱目前執政聯盟在議席上的少數困境，將是她面臨的一大難題。

觀察者網：據外界分析，高市早苗主張徹底顛覆和平憲法，要求賦予自衞隊更大權限，這也是典型的日本右翼邏輯——從這方面來看，您認為高市路線會對日本造成什麼影響？

廉德瑰：關於修憲問題，其實在安倍時期就已經做了最大努力。安倍影響力那麼大，最終也沒有成功。高市早苗以安倍繼承人自居，她當然也會推動修憲，黨內右派肯定也會提這個議題；但和安倍時代相比，高市並沒有得到“安倍派”全體的支持——安倍派中還有一部分人把票投給了小林鷹之。高市本身也不是安倍派成員，她屬於無派閥，是從安倍派退出來的。安倍在世時支持她，現在安倍不在了，黨內右派中只有一部分人支持她。

既然連安倍都沒能實現修憲目標，高市恐怕會更困難。因為這次總裁選舉大家投給她，並不等於支持她修憲。像林芳正、小泉進次郎所在的派閥，菅義偉、岸田文雄乃至石破茂這些人，恐怕和安倍派的立場並不一致。所以修憲問題沒那麼簡單，不會因為總裁或首相個人主張修憲就能成功。在日本，修憲不是個人意志的問題，甚至不單是領導人的意志問題。

修憲必須按照憲法程序來，需要在國會獲得三分之二多數支持。首相在這方面其實沒有什麼特權，更多隻是提出動議而已。在目前自民黨已在國會佔少數的情況下，推動修憲恐怕比以往更加困難——以前他們還在國會佔多數呢。即便高市早苗有這樣的意願，我認為實現的可能性並不大。

她更可能在那些不需要經過國會修憲程序的議題上推進，比如具體政策調整、增加軍費等，這些是她實際能夠操作的領域。

高市早苗也常被視為安倍晉三的“嫡系”，並獲得相當數量的原安倍晉三支持者的青睞。《朝日新聞》

觀察者網：作為安倍路線的繼承者，高市早苗在經濟上支持大規模公共支出和低利率。目前經濟問題是每一任日本首相都必須應對的挑戰，您認為這是否會成為高市政權能否存續的關鍵？

廉德瑰：對於日本當前的經濟問題，我覺得哪一派都沒有太好的辦法。如果是小泉上台，在菅義偉、岸田派支持下，包括日本經濟界和財務省的基本政策導向下，他基本上會反對減税，甚至可能增加税收，這是他們一貫的方向。而現在安倍派等保守勢力的代表，在經濟政策上可能與小泉有所不同，他們可能要對消費税等税收進行一些削減調整。

但這樣做能否讓日本經濟好轉，還是個未知數。少子化、老齡化問題嚴重，財政赤字巨大，如果減税，日本的財政狀況恐怕更難找到解決出路。所以在選舉前可以作為口號，但選舉後真正實施能否見效，是個很關鍵的問題。並不是減税就能贏得民眾支持——如果經濟狀況沒有改善，民眾生活水平上不去，物價繼續上漲，這些問題能不能控制住，對高市早苗來説都是考驗。

一般而言，日本務實派在經濟對策上比較現實，也相對專業；而右派更多關注意識形態，對具體經濟政策並不在行。高市早苗本身也是個意識形態型政治人物，包括安倍在內，日本右派在經濟政策上很難給人足夠信心。

觀察者網：您前面提到，“無論哪一派在經濟問題上都沒什麼好辦法”，結合目前日本政壇“一年一相”的現象，您認為高市政權的前景如何？

廉德瑰：這種“一年一相”的現象，其實和日本自民黨內部的派閥政治密切相關。這次選舉也是派閥政治的體現——石破茂做了不到一年，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重大失誤，而是去年參議院選舉失敗，責任被推到他身上。實際上，參院選舉失利的原因並不在他，更多是自民黨內部腐敗，尤其是右派的腐敗問題。但派閥政治就是這樣，總要有人擔責，他就成了替罪羊，被迫下台。

今天的選舉不也是如此嗎？黨內有些人強行要求提前進行總裁選舉，明明石破茂還有兩年任期，卻在一年時就逼他下台。派閥政治就是這樣，只要找到藉口，就會要求你下台。這就導致很少有人能長期任職，除非你完全不犯任何錯誤。當然，另一個重要因素是經濟問題——近20年來，沒人真正把經濟搞好，這也被視為政策失誤。兩方面加起來，就造成日本首相很難做得長久。

高市早苗也一樣。她能不能搞好經濟？如果搞不好，就會和石破茂一樣，一年之內出現任何失誤都要由總裁擔責，其他派閥就會藉機要求她下台。石破茂在任時，安倍派和麻生派就不斷施壓，最終他只能辭職。現在高市早苗如果經濟搞不好，一年之內，岸田派、小泉勢力、石破茂那些人也會盯着她；一旦有問題，就會逼她下台。老大總要擔責任，這是不變的規則。

所以“一年一相”這個困境很難擺脱，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高市早苗能建立長期政權，説不定一年後她就下去了。

如果中日關係處理不好，其首相之位恐怕坐不長

觀察者網：在對外關係方面，高市早苗在歷史問題和安全議題上持強硬立場。您預計她上任後，將如何處理與中國、美國等主要大國的關係？尤其是對於當下的中日關係而言。

廉德瑰：我覺得近年來日本政治家有個特點：那些我們原本認為對華不友好的人，上台後往往不會像選前表現得那麼強硬。比如安倍晉三，一直是右派代表，但上台後，他和中國領導層之間一直有互動。而一些我們認為是鴿派的政治人物，上台後在對華議題上反而比較敏感，哪怕訪華也很慎重；甚至在中日出現矛盾時，像林芳正作為官房長官，在重要議題上也會批評中國，並不那麼友好。這説明當選前和當選後是有區別的。

原因在哪裏？以安倍政權為例，他吸納了像二階俊博、岸田文雄這些相對親華或知華人物，他把黨內各派都拉進內閣，這就讓那些反對安倍的人難以公開唱對台戲。所以，安倍內閣表面是右派內閣，實際上是一個容納各派的聯合內閣，這也是他能執政長達七、八年的原因。

石破茂的教訓是什麼？雖然石破內閣對華態度比較温和，但他把安倍派和麻生派都排除在內閣之外，沒有重用他們，這就埋下了禍根。後來倒閣的正是麻生派和安倍派的人——他們不可能讓一個不重用自己的人長期執政。

所以，高市早苗如果也排斥反對派，比如不重用小泉、林芳正、岸田文雄那一派的人，那就很可能會陷入“一年一相”的困境。只要政策稍有失誤，反對派就會羣起攻之。

高市早苗想要長期執政，恐怕得把五個競選對手都吸納進政權。也就是説，她必須較選前的形象有所改變。因此，關鍵看高市早苗會怎麼做了。既然已經實現了個人目標當上自民黨總裁、日本首相，接下來就要看她有沒有足夠的政治智慧。

2025年8月15日，高市早苗參拜靖國神社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從中國的視角來看，高市早苗政權能否足夠務實是大家比較關心的，尤其是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將直接關係到中日關係的穩定。我們該如何評估高市內閣之下，中日關係未來的發展？

廉德瑰：按照我剛才的分析，高市早苗本質上不是一個務實的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如果她真是安倍的徒弟，那應該向安倍學習——安倍上台擔任首相後，展現出了相當務實的一面；第二，在選舉最後一週，高市早苗其實改變了不少對華言論的調門，有些涉及中國的問題，哪怕記者追問她也不回應，比如始終不明確表態是否會參拜靖國神社，這給人造成的印象是她當選後也會不會去參拜。

這次她在黨內能以4張議員票的微弱優勢戰勝小泉（兩人全體票對比是185vs156，議員票對比是149vs145），恐怕也和這一表態有關。去年黨內議員對她很擔憂，因為她曾公開表示上台後會參拜靖國神社，這導致許多議員不願投票給她。今年這個問題變得非常敏感，而她堅決不表態，或許是她向部分議員做了某種保證——承諾自己不會去參拜。否則，温和派議員寧可投給小泉也不會選她。

去年石破茂在黨內人氣並不高，但議員們最終選擇他而非高市早苗，就是因為當時高市過於右翼的立場可能破壞中日關係。相比之下，小泉這次又顯得太年輕、不夠成熟。所以，如果高市早苗能夠效仿安倍，並順應自民黨議員當前的基本政治傾向，她有可能不去參拜。而如果日本首相不去參拜靖國神社，中日關係就仍有迴旋餘地。

此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日本的經濟問題。當前日本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中國，美國基本上是在“割日本的韭菜”，對日本經濟持續施壓，這對日本是不利的。日本是一個95%以上商品需要出口的國家，如果中日經濟關係受損，日本經濟將難有希望。

因此，不管高市早苗的個人意識形態多麼強烈，日本經濟界、政府官僚、各省廳以及自民黨內部，都不會任由一個右翼領導人把日本經濟帶入困境。如果中日關係斷絕，日本經濟將無法走出困局，這一點她不得不慎重考慮。

日本不可能一邊企圖遏制中國、刺激中國，另一邊又想在經濟發展上仰仗中國——右翼的這種想法是不現實的。一旦當上首相，高市早苗就必須做出選擇。如果中日關係處理不好，她的首相之位恐怕也坐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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