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峯等:參加酒席成為農民生活新負擔
guancha
編者按: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黃河流域鄉村振興研究與評估中心課題組於2022—2024年間展開了一系列鄉野調研及返鄉觀察活動,並獲取了大量一手調研資料,為《大國村治:當代農民的思與盼》一書的撰寫提供了案例和數據來源(9省84村田野調查+840份深度問卷+19個治理樣本)。本文節選自該書下篇,呈現農村社會人情交往。
【文/趙海峯 等】
酒席是中國農村社會關係聯結的一種重要方式,承載着習俗儀式、資源交換、情感交往等豐富的意涵。
湘西苗族的小芳在春節前後參加了兩場婚慶酒席,加上上一次春節後的兩場婚慶酒席,一年下來就參加了四場婚慶酒席,她直言剛畢業工作不久,幾場酒席的隨送禮金讓她“大出血”,負擔實在有點重,但又不得不去,都是熟人,而且有些走動是必須保持的。
村裏楊三叔説小芳參加的酒席也只不過是春節期間集中辦的婚慶酒席,沒趕上一年當中其他性質的酒席,而且比起往年,這個春節的婚慶酒席還算少的,有的年頭他能參加七八場甚至十幾場酒席,壓力更大,但這些都是禮俗傳統,無論如何有些酒席還是要辦起來的。
為什麼會出現春節期間婚慶酒席的集中?當地人明明意識到頻繁的酒席活動和費用支出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但大部分還是會接受酒席主人的宴請,究竟是割捨不斷的人情往來還是理性的價值計算?
以下是筆者對這幾個問題的觀察和幾點淺顯的思考。

資料圖:澎湃新聞
一、春節期間婚慶酒席的集中化現象及其原因
春節前後一個月,甚至是前後十幾二十天是湘西苗族農村舉辦婚慶酒席的高峯期,臘月中後期和正月前後十幾天尤為明顯。楊三叔説:
“每逢這個時候親戚朋友酒席都堆到一塊兒了,一年十幾場酒席裏有七八場是結婚慶生,七八場裏有五六場是在過年前後那十幾天辦的,經常連着跑,去了那場酒席馬上又趕下一場,有時候甚至一家子成員得分開去不同的酒席,以錯開兩場時間撞在一起的酒席。”
由於地處山區,居民散居,加之地方民俗文化,集體婚禮和集中置辦酒席在當地還沒有成功實踐,有時候就會出現好幾個村子在同一天辦酒席,客人跑了這家再跑那家,或者分開參加酒席以表人情禮節這樣的情況。
當地婚慶酒席集中辦在了春節期間,筆者認為有如下幾點原因。
首先是傳統禮俗因素。
當地婚慶十分重視黃道吉日,對結婚時間講求應天應時宜嫁娶,在決定結婚之前要請村裏專門的人卜算良辰吉日,取年末年初這個時段也代表着“有始有終”的含義。加之每年的臘月和正月有十幾個宜嫁娶的好日子,當地人就經常在這個時段完成婚慶儀式,並置辦酒席。
其次是受現代生活節奏的影響。
由於地區經濟發展差異,湘西大部分青壯年勞動力常年分散在浙江、廣東地區務工,只有在春節期間才回家鄉,其餘時間需要在外工作、學習。村裏剛辦完酒席的阿輝哥説:
“我和我對象是鄰村的,從小就認識,一起在外邊打工好幾年了,很早就決定要結婚,但是兩個人工作都很忙,年齡到了,家裏人也催得緊,我們也就趁着春節,又和單位多請了幾天假把酒席辦了,年後也不會耽誤工作。”
當地適齡青年大多數在外工作、學習,大部分時間處在現代節奏快速、物質生活導向的文化環境中。對當地人來説,酒席是不可或缺的,這是一種儀式和承諾,但工作也很重要,這是改善生活的必要內容,雙方協調下,就選擇了在春節期間自己和親友客人都有時間的時候籌辦婚慶酒席。
最後是返鄉人借酒席實現相逢、重聚的需要。
一年都在外工作的小林在回家之前就向家裏到處打聽哪個親戚朋友擺酒席,他想去吃酒。問了周邊或上學或上班的同學朋友,大家內心其實都挺期待有一場能夠聚起來的酒席,可以在集體的歡騰中消除親友們長時間分離的陌生感和距離感。長年離鄉在外的人們逐漸適應了城市的“陌生人社會”,回到家鄉這樣的“半熟人社會”之後想要恢復熟人關係網或重構家鄉人情關係圈,就需要類似酒席這樣的聚會,在走動和交流中增加他們與家鄉的黏性。
二、當地酒席禮金概況
無論是紅事白事,只要是酒席,就逃不開隨送禮金的問題。送多少禮,隨多少錢,背後是複雜的人情關係秩序。親緣遠近、關係親疏是酒席人情關係排序的重要規則。
以下是筆者訪談時根據村裏老人回憶得到的兩張粗略的禮金清單,列成表格,以供參考。
表1是楊三叔父親去世後的喪葬禮單。

表1 楊三叔父親喪葬禮單
去世的老人享年90歲,已沒有什麼同輩親友悼念,主要是由他的6個兒女及其親友悼念,而且主要是楊三叔、楊四叔、楊五叔。楊大伯年輕時與老人關係鬧僵,一直沒有緩解,喪葬禮金和禮品數量都不突出。其餘兄弟姐妹以家庭為單位,數楊三叔最為年長,由他承擔主要的喪葬工作。老人生前由楊四叔贍養,去世後從楊四叔家老屋出葬,可以説楊四叔是置辦酒席的主家,單上禮金由楊四叔收取分配,喪葬最後餘有兩萬元,其餘兄弟姐妹決定讓楊四叔留下作為贍養老人的補償。
在當地,老人去世後,膝下兒女除了負責籌辦喪宴招待前來弔喪的客人,還要送花圈,所以禮單上的楊大姑、楊二姑除禮金外也有送花圈。其餘親友是指與老人無直接親緣關係但與其兒女關係甚密的朋友,包括工作、生意上的夥伴,或者是鄰村熟悉的同輩,他們隨送的禮金大多為200元。
表2是隔壁村吳姨向筆者講述自己女兒年前結婚送嫁親戚朋友隨送的禮單,她稱:
“當時男方給了十八萬八的彩禮,送親還了十二萬八,留下的六萬辦酒席、買禮品,到最後彩禮是不可能剩下的,要是好好算,我們估計都往裏添了好幾千,主要用來買電視、冰箱、電腦、被褥,以及酒席上的米、油、菜、肉、煙、酒、瓜果”。
姑姑、舅舅兩邊都沒有送禮金,而是買了禮品被褥作為隨禮。與姑舅相反的是,叔伯兩家都是給的禮金,沒有給禮品。吳姨女兒的大姐二姐既隨了禮金,又隨了被褥作為禮品。表中特別標註的未成家四妹和弟弟也要隨600元禮金,筆者當時問了受訪人,他們作為未成家的學生,還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為什麼也要出禮金?受訪人是這麼回答的:
“沒成家也要在姐姐出嫁時隨禮,代表着對姐姐的重視。當然禮金還是做父母的提前給的,出門的時候他們把錢遞給姐姐就行。”

表2 吳姨女兒出嫁隨禮單
表1、2雖然簡陋,但也能對當地酒席隨送禮金的規則窺探一二。
第一,親緣關係。親疏依舊是農村禮金多少的主要標準。楊三叔父親的葬禮,酒席規模七八桌,前來弔唁的有數百人,喪葬酒席的諸多事務主要由去世老人的直系親屬及其家庭承擔,其中年長男性即楊三叔負主要責任,主要協助贍養老人的楊四叔籌辦喪葬酒席,合力出錢買棺、置辦酒席食物,又將五擔木炭拿出來給夜裏守夜的賓客取暖。
在當地,雖然不要求長子贍養老人,但老人去世長子必須承擔主要的喪葬責任。隨送禮金,長子也要協同自己一家做好表率,將喪葬酒席上該有的禮俗要求都儘量滿足,送好老人最後一程。楊三叔説:
“白事酒席是本家送自己的老人,責任在自己和兄弟姐妹,來的人隨的禮金也是希望能儘自己的一份力。”
相比於楊三叔家的白事酒席,吳姨女兒家的婚慶酒席規模稍大,全場二三十桌,每桌十人,總計兩三百人,都是親戚朋友拖家帶口地出現。吳姨女兒送嫁,也主要是吳姨將留下的那部分彩禮置換成實物電器及傢俱,如若不夠還得另添。除此之外新娘兄弟姐妹也要承擔隨送酒席禮金的主要責任。
由此可見,當地老人去世,置辦酒席事宜和大部分禮金主要由與老人最為親近的兒女負責;女兒出嫁的酒席費用也主要是親友支出。
第二,親緣關係之外的後賦人際關係網在農村人情圈中日益突出。
楊三叔家的葬禮,除了老人兒女及其家庭承擔了喪葬禮金外,其餘親友也隨送了禮金、禮品,這和吳姨女兒結婚時同學及朋友隨送禮金、禮品的性質是一樣的,只不過禮金和禮品不受親緣關係親疏的影響,更多的是靈活、主觀的感情深淺定位,這都是在傳統家族、血緣親疏關係之外的後賦人際關係,這種關係在農村各類性質酒席的人情圈中佔據重要位置。
隨送禮金是一種附加的儀式價值,吳姨女兒出嫁時未成家的四妹和弟弟並不能依靠自己拿出送給姐姐的那份禮金,但還是要拿着父母提前準備好的紅包塞到姐姐手裏,如果姐姐出嫁時兄弟姐妹不能拿出點什麼,這個儀式似乎就不夠完整,兄弟姐妹間的感情也會被質疑不夠深厚。所以,即使弟弟妹妹沒有能力拿出禮金,父母也要幫他們準備好,以保證最親密的關係在重要的婚慶時刻能得到肯定和強化,這充分體現了禮金的儀式價值。
三、農村酒席的人情往來與理性計算
酒席一般會在婚喪嫁娶、新生大壽、節日禮慶、升學慶賀等重要節日點或事件上籌辦,主人宴請來賓以表謝意,雖然沒有明確要求客人來時隨禮,但客人秉承“不能空手來”的文化傳統,還是會隨送禮金,並且會根據關係親疏決定隨送多少禮金,那麼參加數場酒席之後,客人終將會感受到禮金支出的負擔。
那既然已經感受到了參加酒席的壓力,為什麼大部分人還是不會拒絕酒席主人的宴請呢?其背後到底是傳統禮俗社會的人情比較還是有其他因素推動?楊三叔是這樣回答的:
“都是熟人,沒有那麼複雜的算計比較。無論是白事還是喜事,辦一場酒席並不是我們想的隨多少錢、送多少禮這麼簡單,那不是還有置辦酒席過程中的人力勞動沒算嗎?按道理講,一直待在家裏的叔伯姑嬸們作為本家人肯定人情最重,隨禮最多,但是大家都沒出去工作,手裏肯定沒多少錢隨送禮金,可他們置辦東西、擺放禮品、接送客人、跑前跑後打理各種事情,出的力可不比出錢的分量輕,而且忙亂的時候也只能依靠關係親近的人,要是大家真的全都送禮送錢不幹活兒,那酒席怎麼可能辦得下去?”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當地人把在酒席當中的實際勞務也看作一種人情往來,並且這種人情往來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彌補隨送禮金的不足的。
而參加了幾場婚慶酒席的小芳則認為她隨送的每一份禮金,既是親朋好友間關係親疏的度量工具,也決定了未來主客身份置換(如小芳自己結婚籌辦酒席)時別人隨多少禮金。她説:
“雖然大家都沒有明確表明我現在隨送多少禮金給朋友,等我結婚的時候朋友就一定要隨送多少禮金給我,但是這種事情就好像是約定好了的一樣,我給多少她就還多少,而且如果以後禮金貶值,我的朋友還得送還更多的禮金。所以我現在吃酒席的支出差不多就等於以後我自己結婚的時候朋友們的支出,送的每一份禮金其實都是花未來自己的錢,每一份禮金都是大家根據彼此的關係計算好了的。”
小芳認為她的每一份禮金在人際關係及未來自己結婚時收取的禮金面前都是計算好了的,有來有往,有去有回,禮金價值並不會折損或提升多少。
綜合楊三叔和小芳的觀點表明,酒席本質上還是一場關於物質資源、人際關係、情感價值的交換。
四、小結
酒席文化一直是中國禮俗社會人情往來中一項重要的內容,不過在城市化、商業化、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酒席文化逐漸有了現代文化的特徵,一場酒席背後暗含着傳統與現代文化因素的融合。
農村酒席集中在春節期間舉辦,從中可以看出傳統禮俗與現代生活節奏的適應。不同性質的農村酒席隨送多少禮金的衡量標準既有非物質的人力勞動,又有物質的貨幣禮金計算,反映了農村酒席依舊注重農村集體活動的人情往來,但也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理性計算。

《大國村治:當代農民的思與盼》,趙曉峯 等 著,東方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