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聯合國總部遷台”，這則不正經笑話背後的正經問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國民黨主席參選人之一、前彰化縣長卓伯源，在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參與的電視辯論會中，提出了幾個驚人主張，包含邀請美國和中國大陸領導人來台，以及“聯合國總部遷台”等等，以謀求台灣地區的永久和平。

提出不切實際的主張，當然是一種選舉策略，適合那些不可能當選的參選人博眼球，以開創其個人生涯的新機遇。在所謂的民主制度下，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操作並不罕見，只是，不切實際到這種程度，還真不常見。

但反過來説，人類的創造性通常就表現在看似最愚蠢的提問上，可笑的提問背後往往藏着深刻的哲思或定理，例如歷史上最可笑的問題之一：蘋果為何只往下掉，而不是往天上飛？

聯合國總部為何不設在台灣？對於這則不正經的笑話，大家笑完以後，不妨探究一下其背後的正經問題。

國民黨黨主席參選人卓伯源在辯論中主張“聯合國遷台”

這位前地方父母官，當然不是牛頓，沒人相信他對自己的驚人主張做過深沉思考，一笑置之，是正常人的反應，一般民眾都知道這只是選舉語言，哈哈兩聲，事情就過去了。不過，對於中國大陸而言，這個問題至少有兩個嚴肅的層面，值得正經看待。

第一個問題是，若要爭取聯合國總部遷移至中國的城市，哪裏最合適？第二個問題是，台灣迴歸後的定位，適不適合作為中國的國際外交門户？類似香港迴歸後，被定位為中國的國際金融門户。

第一個問題的衍生題是，中國爭取聯合國總部入駐的可能性大不大？

第二個問題的衍生題是，在統一前若向台灣地區承諾“聯合國總部”，是否有助於和平促統？台灣民眾會買單嗎？

聯合國總部遷移，起源於財政困境，結束於政治博弈

今年的聯合國會議，美國拒絕向巴勒斯坦國總統代表團發放簽證，引發多國強烈批評，指責美國干預聯合國事務。此外，特朗普拒絕支付強制性分攤的聯合國資金，也拒絕支付先前欠款，已導致聯合國陷入財務窘境，不能不考慮遷出昂貴的紐約。

美國批評聯合國效能低下，功能不彰，在歷史上有其連續性，而不只是針對特定事件的抱怨。由此，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時就大幅削減捐款。

事實上，自本世紀開始，美國始終未能足額付款，拖欠成了常態；到特朗普執政後，更是變本加厲，並在當前第二任期，明確停止對聯合國特定組織的資金支持，並拒付2025年款項以及欠款，還扣留2026年的常規預算。

美國資金約佔聯合國常規預算的22%，形式上是聯合國最大金主，但實質上三番兩次拒絕給錢，使得中國成了聯合國最大金主（佔常規預算的20%），並遙遙領先第三名日本（6.9%）。

為此，聯合國不得不推出UN80重組計劃，精簡各種支出，以應對30%的財務缺口，而該舉措導致聯合國效率與功能的持續下降。

換言之，聯合國有如“美國黑幫”中貢獻最低的堂口，或類似怨偶，彼此齟齬不斷，其總部早就該遷出紐約。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當前的問題（如美國干預、不繳錢、揚言退出）是老問題，這也不是第一次鬧分手。1950年代末，因麥卡錫主義的反共浪潮，一些美籍聯合國僱員被指控為共產黨，這個“堂口”的“忠誠度”就為美詬病。1960年，美國拒絕向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赫魯曉夫發放簽證，阻止其前往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為此蘇聯聯合數個東歐國家與古巴聯合提案，要求聯合國遷出紐約。這是第一次正式鬧分手。

之後的事件出現在1980年代，因中東問題鬧分手，2003年因伊拉克戰爭鬧分手，不過最終都不了了之。總的來説，原因出在美國不想盡義務，卻又不想捐權利，捨不得放棄這個“堂口”。

無論怎麼説，聯合國仍是全球外交重鎮，有其無可取代的政治價值，而華盛頓即便遭到全球孤立，也很難捨棄它所擁有的“股份”，尤其當中國崛起後，不可能坐視其全方位對手填補其“世界警察”的真空。

不過，無論按實力原則，或按美國的外交戰略轉變，多極化世界正在形成中，單極霸權再不甘心也得退場，因此這一次聯合國總部遷出紐約的議題，可能是歷來最接近實現或最有實質意義的一次。

各方聚焦於全球南方的崛起，發展中國家的地位正在上升，話語權由北方國家轉移至南方國家，也隱然成為國際外交的政治正確。

當然，此一趨勢的動力來源於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共主的事實。中方放棄尋求新的發展中國家的優惠待遇，但仍堅持將自己定位為發展中國家，部分原因應該就是想在聯合國站穩多數地位，據此持續擴大統一戰線。

此外，美國雖仍獨霸全球，但內部的混亂正在加劇。特朗普推動國民警衞隊組成快速反應部隊，駐紮在亞拉巴馬州與亞利桑那州的軍事基地，任務是在1小時內開進任何城市制壓抗議或騷亂。今年上演的戲碼是“強行進軍洛杉磯”、“軍事接管華盛頓”，聯邦政府繞過州權，將治安問題上升到國安問題，遂行黨派鬥爭。

很難説這是不是“美國內戰”的先兆，但美國攻打美國的情景，並非不可想象。如果無法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不斷上演槍口對內的美國，確實不再適合作為聯合國總部的久留之地。

當前，聯合國已決定將旗下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聯合國人口基金會”（UNFPA）、“聯合國婦女署”（UN Women）等機構遷移至肯尼亞的內羅畢，該城市成為繼日內瓦、維也納之後，第四個聯合國主要辦事處城市，也是南方國家中的第一個。

第一任期，特朗普在聯合國批評聯合國，各國報以噓聲外加羣嘲，當時大家是用“外交草包”的眼神看待他，也由於特朗普在國內地位並不穩固，各方都將其當成一場暫時性瘟疫，沒當回事。第二任期，特朗普在聯合國罵遍全球，現場一片靜默，因為這次他完全執政，且已經用關税向全世界開火，而大多數成員不想吃眼前虧，只好忍着不發作。

9月2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和夫人梅拉尼婭到達聯合國總部參加第80屆聯大會議，乘坐自動扶梯時，電梯突然停止運作。圖自路透社

美國嫌棄、抱怨聯合國的頻率在本世紀達到空前程度，更別説該國經常性踐踏聯合國精神，以否決權否定國際正義的流氓行徑，以極少數強壓多數的“反聯合”作風，顯示聯合國總部遷出紐約的必要性；而我相信，中國大陸有意願、也有資格爭取聯合國落地，以作為開啓多極秩序新時代的歷史性象徵事件。

當然，考慮到美國嫌棄歸嫌棄，但雞肋也要咬在嘴邊的霸道性格，此一博弈大概率也是持久戰。五常同意，加上2/3成員同意的門檻很高，需要細膩而精準的博弈技巧，並搭配時機才可能實現，但這並不妨礙我們預作準備。

從聯合國財務角度看，作為實質上最大資助國的中國，理應是總部的新駐地。從聯合國精神看，作為支持多邊主義強國的中國，理應是總部的新駐地。從席次的比例看，全球南方成員席次佔比約為67%-72%，大致為2/3，作為全球南方共主的中國，理應是總部的新駐地。

誠然，非洲國家可能是西方為避免中國取代美國霸權地位，又想討好全球南方的選擇，所以肯尼亞的內羅畢成了一個試點。然而，從財務角度看，聯合國54個非洲成員，只分攤了1.02%的常規預算，以及0.2%的維和行動預算（Peacekeeping Budget），即便中國想禮讓，在現實上也不符比例原則。

倒是現在設在日內瓦與維也納的一些聯合國機構，理應遷出幾個到全球南方，象徵世界組織與時俱進。況且，歐洲現在的亂局，與美國相比可謂“各有千秋”，其穩定性與安全性，可能比發展中的非洲還低。

毫無疑問，印度肯定也會爭取；不過，印度？美國可能會擔心手扶電梯與提詞機故障。日本也會爭取，但東京無法象徵多邊主義的新時代意義，它只是日規的紐約，而且日本並不是南方國家。

因此，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中國才是最合適的選項；有意思的問題是，哪個中國城市適合取代紐約？

安全級別最高的北京？被馬可·波羅視為天堂的杭州？結束兩千年帝制，辛亥革命的起源城市武昌？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地，並在抗日戰爭中付出慘烈犧牲的南京？充滿賽博朋克未來感的重慶？被貼上“種族滅絕”標籤卻欣欣向榮的烏魯木齊？還是象徵美國單極霸權終結，第二次光復的中國台灣？

個人沒有偏好，但無論合適與否，將聯合國總部遷到台北，恐怕是最有意思、也最諷刺的選項。

接納戰敗國，改造戰敗國

現在的聯合國，雖是二戰戰勝國主導的世界組織，但這個組織追求普遍性精神，成立初衷是建立全球集體安全機制，方法是告別“戰時聯盟”，接納戰敗國，改造戰敗國，以避免重蹈“國際聯盟”（聯合國前身）的覆徹。國際聯盟失敗的主因，被認為是排斥戰敗國（德國）加入，也缺乏大國坐鎮（美國），以至於無法實現集體安全。

換言之，聯合國是圍繞在戰爭議題下的國際組織，其原初的現實意義就是接納戰敗國，改造戰敗國。而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如台灣地區，在20世紀，今天屬戰敗國，明天卻成了戰勝國，到了21世紀，這故事又會再重演一次。

80年前，台灣不但是中國收復的失土，也是“接納戰敗國，改造戰敗國”的歷史案例。回顧中國抗日史，在開羅會議以前，不少人將台灣視為日本的一部分，多數大陸人甚至不太清楚多數台灣人到底是不是漢人移民，這是事實，也是中國百年恥辱的其中一個不幸的故事。

直到台灣光復前後，對於如何接納台灣、改造台灣，國民政府也是摸着石頭過河，作法充滿實驗性質，因此可説是跌跌撞撞。直到1949年後，國民黨大軍渡海來台，台灣又經歷了一次改造，這次是改造成國際反共基地之一。緊接着朝鮮戰爭爆發，就此坐實了台灣的角色 —— 美國的“不沉的航空母艦”，國民黨的“民國”。

現在，我們或多或少都感覺到，國民黨的“民國”幾乎可説已實質消失；所謂“不沉的航空母艦”，則隨時可能改掛五星旗。

所以才説，若論聯合國的實際作用，台灣確實是個有意思的象徵：上個世紀，台灣一夜成了戰勝方，這個世紀，則又要光復一次，又要改造一次。

緣此，美國現在有越來越多的輿論，正在降低台灣對美國的重要性與象徵性，“棄台保美”遲早成為公眾認知的主流。最簡單的論述是，即便失去台灣，第一島鏈還有日本與菲律賓撐着，維持美國地位的方法就是拉拔日菲的重要性與實力。

不過，在實力懸殊的現實下，日本會變得聰明機變，菲律賓則是吹彈可破，小馬科斯並不傻，看到電視上滿頭白髮的尹錫悦，只會催促美國給他逃亡路線圖，而美方會不會給他老馬科斯的陳年足跡——夏威夷，也很難説。尹錫悦顯然被拋棄，而美國連在太平洋的前線要畫在哪裏都有點不確定，他們被要求回本土鎮壓內亂。

上個月，小馬科斯對即將離任的中國駐菲大使黃溪連説，台灣問題是中國內政，菲方堅定奉行一箇中國政策。顯然，美國尚未給出逃亡路線。

9月25日，菲律賓總統小馬科斯（右）與即將離任的中國駐菲大使黃溪連舉行會晤。菲華網

將聯合國總部遷到改掛五星旗的“不沉的航空母艦”上，確實會讓美國顏面盡失，我想就算不考慮其他因素，中國大陸也不會做出這般羞辱性極強的政治決定。

倒是，我覺得聯合國有一個組織可以設在台灣，那就是台灣每年都組團到日內瓦吵着要加入的世界衞生組織（WHO）。台灣加入WHO？不夠看，祖國讓ＷHO加入台灣。

另一個值得推敲的問題是，“聯合國入台”對促統有利嗎？

統一前，“聯合國入台”對促統有利嗎？

國民黨主席參選人主張“聯合國入台”的潛台詞是，這麼做，有助於兩岸永久維持和平現狀。大陸人聽了哈哈，台灣人聽了也哈哈，猶如一個姓趙的，主張將吳氏宗親會永遠設在趙家，以免趙家被李家所滅。

但哈哈哈哈了以後，應該問一個正經的問題，大陸若拋出統一後“聯合國入台”的訴求，對促統有用嗎？

簡單説，台灣民心不會因為單一因素而改變統獨意向，但這個建議有助於開啓想象，倒不一定是總部遷台，僅WHO遷台也有一定效果，畢竟，聯合國組織的所在地，確實必須是和平、安全、有保障的地方。

當然，這關乎中國大陸對統一後如何定位台灣的嚴肅問題，而其背後又是一系列的治理思路。

將香港定位為中國的國際金融門户，自然是着眼於香港本就有其金融發展條件；由此，直觀上，台灣應是半導體產業發展的中國重鎮，而不是外交門户。然而，如果要作為統一前的想象，統一後“聯合國入台”的提議，確實比較亮眼 —— 你迴歸祖國，祖國給你聯合國。

重點是，聯合國組織設在台灣省，中國就必須確保台灣是安全的，引入大陸的安全機制防範可能的恐攻或組織性暴力示威，也理所當然；從這個思路思考，所謂“一國兩制就是放任台灣”的疑慮，就完全不存在。大家都知道，美國最大的警局就設在紐約（NYPD），警網密集，如果台北是聯合國總部或某組織的落腳地，那大陸武警要不要進駐台北？

僅舉以上一個例子，你應該就能理解此一議題背後，牽涉複雜的治理與政治性問題，而一切都與中央如何定位台灣地區有關，可供我們盡付笑談中的同時，也深思一番。

無論如何，卓前縣長拋出了一個愚昧卻又饒有意思的主張，很適合在台灣光復80週年的此刻，遙想台灣二次光復後的未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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